算算真实的年龄,我已过了而立之年,虽然身体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心性却再也回不到那率性而为的时光里了,正因为如此,灯火中宇儿和忆雪的活泼表情才让我满心欢喜、也满心羡慕。
我也曾经年少,但像他们这样纯粹喜悦的心情却是少有,那时被身份责任所束缚,又受制于感情,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君瑞温柔的笑容和安抚,心底“求不得”的苦却是从未减过一分。
人一旦想要的太多,就会愈发的痛苦,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无需代价的,更可悲的是,有些东西即使你倾尽所有也得不到。正是应了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哥哥?”
宇儿拉着我的手抬头看我,脸上因兴奋而起的红晕还未退去,热闹的集市吸引着他,他却始终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这孩子太聪明,宇儿对我的情绪总是异常敏感,有时我明明表情举止无异,他却能很快察觉不同。
“怎么了?”我把小孩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街上人潮拥挤,即使有换了装的侍卫在周围挡着,我还是担心他哪里磕着绊着。
看了看早就一头扎进花灯里的忆雪,我笑着摸了摸小孩的头,“好不容易出宫一次,还老跟着哥哥干什么?和忆雪一起去玩吧,别跑丢了就行。”
“可是哥哥……”
宇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匆匆跑回来的忆雪打断了。
“公子!小公子!”忆雪提着一个花灯挤到我们身边,带着稚气的笑颜异常讨喜,“那边只要猜出谜底就可以拿到花灯哦!”说着举高手里的灯,颇有献宝的意思。
“呵呵,忆雪你带着宇儿过去看看吧,我有些累了,去那边的茶楼歇歇。”我看了霜竹一眼,“霜竹,派几个人跟着,你也一起去。”
“是,公子!”
好笑地看着两个孩子一步一回头的走远,直到他们的身影被人群淹没,我才转身走上通往茶楼的桥,几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茶楼与热闹的集市隔着一条并不宽敞的河,小小的一座桥却奇异地将两处划分开来,此刻正是秋元夜的开始,大部分人都去凑热闹去了,茶楼反倒显得比平日安静些。
我提着忆雪给我的荷花花灯静静站在桥上,桥下是晃悠悠飘过的祈愿灯船,无数只小船聚在一起,乍看过去仿佛是河流正发着光。波光粼粼的河水倒映着点点灯火摇曳进我的眼里,耳边的喧嚣一瞬间远去,我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黄泉,那条通往寂灭的回归之河是否也是如此光景呢……
“在看什么?”
自从重生以来,我就多了常常走神的习惯,有时候陷进自己的世界了总得让别人叫好几声才会回过神来。所以当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时,我恍惚了好久才慢慢回过头。
发光的河水将人的面容照的朦朦胧胧,我怔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听见自己飘渺的声音湮灭在突然回笼的漫天欢笑中,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带着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畏惧和抗拒。
“二哥……”
12。第十一章
我虽不再骄纵跋扈,骨子里的高傲却是一直都在,除了面对两个人的时候。
这两人一个是前世的君瑞,另一个则是二哥。君瑞我早已放下,唯独二哥我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就算已经活了两辈子,就算这一世的二哥并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我依然那么怕他。我不得不承认,那种恐惧穿透了血脉、深入骨髓,从而成为一道丑陋的疤,烙印在我的灵魂中,让我对他的恐惧成为了一种本能,不管我怎么改变、他怎么改变,我永远无法控制地畏惧着他,他是唯一一个让我想逃避的人。
只是此刻我无路可逃。
“二哥……”
我喃喃地唤了一声,轻不可闻的两个音节在这个人面前显得是如此卑微而怯懦。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才能故作平静地将自己的视线从他的眼神中移开。
感谢那波光粼粼的河水,它们将我的倒影搅碎成起伏的波澜,因而照不见我微微颤抖的双手。
“呵呵,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六弟!”他的笑声里充满了温情,却听得我脊背生寒,这个人的狠是不动声色的,外表越是容易亲近,微笑之后的毒刃就越是锐利,反复之间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六弟可是独自一人?”见我似是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笑着问了一句。
我心里一跳,垂眼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我和七弟还有柳侍读一起来的。”
“原来七弟和柳三公子也来了,不过怎么只见六弟一个人?”
我强作镇定的外壳差点在二哥似笑非笑的语气中龟裂,一直牢牢提在手里的花灯陡然摇摆了一下。我犹豫了一瞬老实答道:“他们去看花灯了。”
说话间我一直都微微低着头,二哥的表情我看不清,只能费神揣摩他说话的语气。也不知是否因为我的言行哪里不妥,二哥沉默了好一会儿,诡异的静默让我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一阵秋风拂过,刚被冷汗浸湿的里衣愈发冰凉,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时二哥突然开了口。
“六弟一个人在这儿也是无聊,不如跟二哥去茶楼里坐坐吧!”
说只是去茶楼里坐坐,我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太子的一言一行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况且二哥那种人,怎么可能无所事事到微服出宫就只为了上茶楼凑个热闹。
我跟着二哥一路走上最顶层,心里突然起了些许预感,只是还没等我细想,一袭白衣就映入眼帘。
“君瑞见过二公子!”
兴许是太久没见,又或者是因为自上次相遇后我便甚少再想起这人,顺着清朗的声线看过去,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俊美少年与我脑海中残留的影像相去甚远,乍一看就像是从未相识过的陌生人。
看见二哥君瑞是无比欢喜的,竟完全忽略了站在二哥身后的我,我低叹一声移开视线,心里无端生起些许怜悯,这辈子,他依旧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
“公子,这位是……”
君瑞终于注意到了我,原本毫不掩饰的欢欣快速地收敛起来,望向我的笑脸完美无缺,却让我忍不住心生厌恶。我突然发现,当我不再带着爱意去注视这个人时,要看穿他的掩饰和伪装竟是如此容易。上辈子,与其说是他在骗我,还不如说是我自己在骗自己。
“这位是家弟,排行第六。”二哥笑说着拍了拍我的肩。
我紧绷着身体,克制住躲开二哥的冲动,面无表情地看向君瑞。
“原来是六公子!君瑞失礼了!”
君瑞对我施了一个大礼,低下头时的表情却有点微妙,我知道他定是记起了两年前茶楼的事,心里忍不住冷笑一声,原本缠缚心间的惧意也被强压下去——我好歹是位亲王,岂能在下臣面前失了威仪。
“君公子多礼了。”我的语气不算冷淡,但也算不上多么热络,像二哥那样完美的伪装,我就是再多活一辈子也学不来。
上辈子纠缠不清的三人再次同聚一堂,这一次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发生。我坐在窗边静静地喝茶,想到这,明明身边有两个我唯恐避之不及的人,思绪却从最初的畏惧与防备中脱离出来。是啊,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因为我在场,两人言谈之间并未涉及很隐晦的事情,倒是很应景的说些诗词风俗之类。君瑞本是十分骄傲的人,看出我不喜欢搭理他,便索性不再与我说话,再加上二哥不再时不时地打量我,我也乐得轻松。
枯坐了没一会儿,我的思绪就又不知道飘到哪去了,直至清脆的嗓音将我叫醒。
“哥哥!”
我闻声抬头,宇儿和忆雪被侍卫簇拥着站在楼梯口,两人都提着兔子花灯,看上去甚是可爱。
我一笑,正待示意他们过来,忽而想起身边还坐着两人,顿了一下说道:“宇儿、忆雪,过来见过太子殿下。”
这两个孩子因为我的缘故对太子有隔阂,不过好在都越大越机灵,面上不显情绪,规规矩矩给太子见礼。
君瑞自是不好再坐着了,他虽是宰相之子,但因还为参加科举并无功名在身,现在见了宇儿和忆雪自当要行礼。
有宇儿在,我心神稍定,柔声问道:“可玩好了?”
“嗯!”宇儿笑着点点头,“去看了花灯,还放了纸船,本想去画舫上瞧瞧的,见人太多就回来了。”
我又看向忆雪,他今日倒是十分沉稳,有旁人在也不显拘谨,见我看他也笑着说道:“七殿下和我逛了几个店铺,七殿下还给您带了不少东西。”
我会心一笑,摸了摸宇儿的头,心里踏实了不少,遂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太子。
“二哥,七弟玩了大半天,应是乏了,他和柳侍读明日还得进学,六弟想带他们先回宫,怕是不能陪二哥了。”
太子看了看宇儿,笑了笑,“既然如此,六弟和七弟就先回去吧。”说着又打量了一下我,对身后的太监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就有侍卫捧着一件风衣上了楼。
“夜晚风凉,六弟可得注意身体。”太子示意霜竹为我披上披风,看着我慢声说道:“六弟以后若是无事可以多去二哥那坐坐,听父皇说六弟的棋下的很不错,改明儿咱们兄弟俩也好好对弈一局。”
我心里一抖,闷声应着,又不咸不淡地跟君瑞寒暄了几句,便牵着宇儿下了楼。
直到坐上马车,我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真正地放松下来,闭眼靠上软垫,我忍不住苦笑,只不过见了一面就如此劳心劳神,以后若是再多来往几次我这病歪歪的身子骨怕是迟早会扛不住。
大概是看出我不舒服,两个孩子这会儿安静不得了,生怕吵了我。
马车轻轻摇晃,身下的软垫十分舒服,但披风上熟悉的龙涎香却让我觉得头隐隐作痛,忍了一会儿,我终于坐起身,准备把披风解下来,此时一直沉默的宇儿突然出了声。
“哥哥……为什么会怕太子呢?”
13。第十二章
为什么怕太子呢?
宇儿问出这个问题让我甚觉诧异却又在我意料之中,这孩子十分敏感而且早慧,我对太子的态度在不熟悉我的人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可对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人来说却怪异的很,不仅仅是宇儿,怕是连忆雪都察觉到了。
但我没想到宇儿会选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宇儿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马车里十分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了下去。
我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尖锐也太复杂了,我和二哥之间的种种根本就不是局外人所能理解的,更何况宇儿和忆雪还只是两个孩子。
脱下披风扔到一边,我重新躺回软垫上,直到宇儿的呼吸恢复正常才开了口。
“太子……是很厉害的人。”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说道:“你们以后……千万莫要惹怒他。”
我的回答根本算不上答案,宇儿却体贴的没有再问什么,马车里再次恢复静默。我闭上眼睛,其实刚才我更想说的是让宇儿和忆雪尽量远离那个人,但一想到以后两人都会入朝为官免不了要和那人接触也就改了口。
平心而论,二哥并不是易怒的人,至少表面上如此。想起那时我还不知世事,整日黏着他撒泼耍赖也未见他有任何不悦,对我甚是纵容宠溺。就算之后发生那么多事,我也不能否认,那段时光的确是我短暂的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只是二哥的心太深了,那种不动声色的狠厉比显于辞色的怒气更让人无法承受,这也导致我时至今日都想不通那时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若只是因为太子之位,他大可夺权篡位圈了我杀了我便是,又何至于不顾血缘伦理那般折辱我。
我生命里最快乐和最痛苦的部分都是二哥带给我的,那人先把我捧上天堂再推入地狱,蜜糖之后便是砒霜,如此反复无常,让我如何不怕他。
秋元之后院子里的月季开的更艳丽了,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就守着那些花儿写写画画,凉亭几乎成了我第二个书房。
见我精神好,父皇来的更加勤勉。不过我猜也可能是因为我态度转变的缘故。
以前我对父皇很生疏,只是皇祖母过世后,父皇对我毫不掩饰的纵容让我一直以来的戒备不可避免的消融了些许,再加上情势所逼,我对他也亲近了很多。更何况我一直以来都有个毛病,谁对我好一分,我便忍不住对他好十分,就算明明怀疑对方不怀好意也克制不住。
太过重情又识人不清——二哥对我的评价真是一针见血。
撇开别的不说,如果父皇愿意的话,他确实可以做一位很好的父亲。慈爱、包容、有耐心而且允文允武,当他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几乎让人挑不出任何错误。
相比之下,宇儿就比我谨慎多了,不管父皇如何对他,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我早就说过,这孩子绝对比我有出息。
父皇不再仅限于和我下棋,有时候也会和我讨论些典籍、鉴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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