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朝的第二山有点类似,度劫之后的人生是长久的稳定上升期。事实上景麒甚至相信君王的第一劫就是王朝第二山的发端。
能否以正确的态度面对尘缘已断这个事实,对阳子来说,很重要。
“我对人类的婚恋状况并不了解。”景麒小心翼翼地说,“但我听说结婚离婚是人类的家常便饭,兴之所至就会野合,不合则散。”
“哎,不需要相爱作前提吗?”
“相爱?”景麒困惑地问。
“哦,这里和蓬莱不一样。”
阳子想起兰玉,那个看起来就很贤惠的姑娘,对婚姻和爱情的态度是那么轻率。不,与其说她轻率,还不如说人家压根就没把婚姻和爱情从概念上联系起来。
“其实在蓬莱也很少有人真是为了爱结婚,放弃婚姻的理由更是千奇百怪。这么说吧,说到底,是道德观的不同。憧憬爱情,忠于爱情,是类似于真善美那样的,明明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还有人嗤之以鼻但就是够正统够道德……而这里的人却对野合对经济婚姻户籍婚姻完全不以为耻。”
因为景麒不接话,因为想起兰玉而心情尤为低落的阳子,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我想通了,这是由于两地女性的生理结构不同。蓬莱的女人在俩性関系中是易受损害的一方,所以从国家的法律到人类的观念都给予特别关照。你能想象吗?景麒,怀胎十月,小宝宝在女人的肚子里一点一点长大,如果这期间男人来一句不合则散,你说女人该怎么办?妊娠的艰辛,堕胎的痛苦,心力,健康,还有金钱方面的付出,理论上说,可以全丢给女人……”
景麒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这里的亲子关系比蓬莱松散得多,再婚后抚养别人的孩子也毫无芥蒂,是因为子女无权继承父母的财产,不存在经济纠葛吧。不过,我认为‘不存在妊娠过程’才是根本原因。如果撇开继承家业传宗接代或者诸如此类的因素,蓬莱的父子关系不见得比这里的父子或母子更密切……”
“您的意思是,只有蓬莱的母亲,才会在孕育的过程中和子女建起奇妙的羁绊,换言之,母子关系特别亲密一点?”
怎么也不想陪阳子谈论蓬莱的景麒,终于输给了好奇心。
如你所知,他这人向来没什么好奇心,只是阳子的字字句句都在触动他的心头之患。他太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是。”
果然。
“母子关系凌驾于一切关系之上……这还真是不可思议。母亲去世时子女通常正当壮年,那么,所有的蓬莱人都会在悲痛中度过漫长的后半生吗?”
过度的紧张,让景麒声音发僵,浑身发硬。
“母亲是不可替代的人,但人类总会念着亡母的恩情,和伴侣并非不幸福地携手共度余生。”
“最重要的是伴侣关系?”
“大概吧。”
“哪怕真爱和忠实只是道德层面上的憧憬?”
“啊,是吧。”
和伴侣生儿育女,儿女渐渐长大,自身渐渐衰老,然后儿女也为人父母……人类,就这样繁衍着。
“我明白了。”景麒认真地点一下头,认真地问,“那么,您有候选人了吗?”
“你是问结婚的对象?王不能结婚啊。”
“不是不能,而是不用。”景麒纠正说。
“你是在催我找结婚对象么?就像六太催尚隆那样。”阳子莞尔。
“主上,请您注意对友邦君臣的称呼……”
“没有。”阳子干脆地说。
“啊?”
“现在没有,从前也没有。我一直是循规蹈矩的女孩,没什么魅力可言。偶尔有男生接近我,也是为了抄作业什么的。啊,有浅野,浅野是我的青梅竹马啊,对我还算亲近。”
景麒试图回想起那个名叫浅野的学生,但印象已经极为淡薄了。他只记得他脚步虚浮,眼神也总是闪烁不定。他对他印象不好。
“浅野会成为我的恋人吧?我偶尔会这么想,不过,没想到他会喜欢优香。不甘心,说起来,我真是不甘心,有一次,我都感到是约会了,我想可能会被吻,后来确实被吻了,不过,是像哄小孩那样,被啄了一下嘴巴。就是为了迎接这样的吻,我居然慌慌张张地把嘴里的口香糖吞下去了。你知道吧?口香糖是不能吃下去的糖。你知道吧?这就叫暧昧……”
景麒摇摇头,他不懂口香糖也不懂暧昧关系。
“十六岁还没接过吻,就会被朋友取笑,所以我很盼望有个恋人,盼望被吻。这样的我,没人爱也不奇怪呀。”
“哦。”
“从来没有爱过浅野,却那么慌乱地想让他感觉好。结果还搞得那么糟,我在他面前犯了傻,想象一下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觉得好难堪。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景麒,我也可以表现得落落大方富有魅力。我已经成长了,我已经变得很棒了,可是在蓬莱亲友的记忆里,我就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傻瓜啊。如果我可以重回蓬莱,我一定会交到好的朋友,会得到真诚的爱,我的父母或许不会离婚了,我想,景麒,我好想从头再来……”
“您不用在意那些人的想法,他们只是凡夫俗子,而您是庆国的王。”
景麒,这种官腔,这种陈述着尊卑之分的官腔,根本安慰不了人!阳子简直想哭。
“主上,我曾经教您读书写字,教您了解这个国家。而今晚,您教了我很多蓬莱的事,蓬莱的常识,蓬莱的观念,我感到很荣幸,所以,请您教我更多……”他郑重地、非常郑重地说,“请您教我接吻。”
(待续)
、沉默的花语008
那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让阳子相信是她产生了幻听。
景麒的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人也坐得笔直,一如平日。所以,是她幻听。
“主上,请您教我接吻。”
……咣当一声,座椅翻倒,受惊过度的阳子又一次栽倒在地。
“啊,您有没有受伤?”
“呃,不碍事。”
发现景麒还是完全没有过来搀扶的意思,阳子只好又一次讪讪地爬了起来。
这个只知道矜贵地袖手旁观的混蛋真的知道接吻是什么意思吗?
“我看您脸色不太好。”
“噢,两个互相关心……我是说,相爱,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亲热,然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接吻。如果先说好一个教一个学,再把嘴凑到一起,就太可笑啦。”
阳子的语气更不好。
景麒的脸红了。
阳子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说走。
不善言辞的景麒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却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在越来越难堪越来越沉重的静默中,他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惨白。
“我真是太失礼了,请主上降罪。”
降罪,而非恕罪。他那慎重的措辞让阳子想笑。
“免了。”
阳子竭力憋住了笑意。她要让他尝尝窘迫的滋味。
“那么,请容微臣告退……”
这里是他的卧房,他能退到哪里去!阳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是不是做得过分了?她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而他一直在挣扎。僵持的时间其实不长,阳子的感觉却很漫长。她想呵斥他屈服,又想率先服个软,她还没想好,身体四周就卷起了微妙的气流。那一瞬空气近乎液态,空气在波动,在荡漾,一阵眩晕,突然金芒刺花了阳子的眼,手里的袖子随即一轻。阳子意识到景麒已化为兽形即将消失,便奋力纵身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些什么。
风在呼啸,除了风的呼啸,只有一片茫茫,茫茫一片。
“请松手,主上。”
麒麟不得不停下脚步。
阳子气喘吁吁地摇着头。
“请松开我的尾巴。”
“啊,抱歉,我不是存心揪你尾巴啊。”
长长的马脸(鹿脸?)上滚下一滴明晃晃的水珠——换言之,汗。
“这是哪儿……”
“骠骑!”麒麟仰首,厉声呼喝。
“在。”
“送主上回金波宫。”
“等,等一下。”阳子对伏到脚边的使令摆了摆手,“景麒,你呢?你是要离家出走?”
“这是从何说起?”麒麟的眼瞪大了。
“那你和我一起回去。刚才是我不好,抱歉啦。哎呀,我又这么轻松地说了抱歉。不过我是真心的。”
“我在这一带遗失了重要的纪念物,想找一找。”
“等天亮了,叫人一起找,不好吗?”
“私人物品,不用兴师动众了。”
“哦,是你‘随便走走’走出来的重要纪念物呀。”
阳子的声音又僵了。
“那也许是不可替代的重要吧。不过,张清先生怎么样?”麒麟闷闷地问。
“哈?”
“接吻的事。”
“哈?”
“他也不行吗?我一直以为您与他交好……”
“你你你你给我闭嘴!”
“我明白了,我所遗失的物品果然无可替代。主上,请允许我,请您允许我也任性一回吧。毕竟是您的任性造成了我的损失。”
麒麟径自密林深处走去。
和他的衣物一起遗失的是什么?是舒觉的纪念物?阳子讨厌无可替代这个词,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可能像先王那样痴恋他。阳子是不可能痴恋任何人的,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没有自我的人生有多糟糕了。不过,如果他只是要一个吻,那倒不难办。
“骠骑,退下!你,快给我变成人。”
“不。”麒麟犟头犟脑地回答说。
“那可不行。”阳子微笑起来,“对着这张马脸,该怎么下嘴呢?”
“马脸,马脸……”麒麟嘟哝着,抱怨着。
“好啦,快点。”
“又没有衣物……”
还在嘟嘟囔囔,但听起来并不是怨言。这回阳子笑出了声。她有心提议回宫,又怕他怀疑她的允诺只是哄骗。犹豫中,他俩又前行了不少路。然后,麒麟主动在一株野木下停住脚,侧着头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银白的树干和枝条在黑夜中分外皎洁,让人生起了温暖的安心感。然而那个金色的躯体比神圣的野木更柔和更明亮,金色和银白正交织在一起,荡起圈圈光晕,阳子简直没有办法从低垂至地的枝条和累累果实中分辨出麒麟的所在了。如梦如幻一般,金银的交界突然迸发出五彩的芒,不过她马上就知道这不是梦了,因为景麒已经怯怯地从树后探出了脸。
与其说是羞涩,还不如说那张脸上布满了不安。
“来,把眼睛闭上。”
景麒的眼从来没有瞪得这么圆过,像铜铃。
“首先,要把眼睛闭上。你得记好了,只有玩弄对方的坏家伙才会睁着眼接吻。”
眼帘迟疑着合了起来。凑近前去,就能清晰地看到细密的睫毛不停地扑扇,眼珠子在眼皮底下骨碌碌直转,好像时刻准备着睁开眼逃走。
水中的景象是幻象,很好。虽然在蓬莱挑剔伴侣是不是处子一定会被讥笑成老古董,甚至会被冠以恶评,但阳子很愉快地鉴定了他和舒觉并无肌肤之亲。用指尖轻触他的脸颊,那种驯顺的温热让她有点心动,荒唐的感觉也就没那么强烈了。一横心,把嘴唇压到了那色泽淡薄的唇上。为什么她会答应这种奇怪的请求呢?也许麒麟不会理解他俩现在有多可笑,但从人类的视点来看,实在是可笑之极。幸好他不懂真正的吻应该是什么样,她只要像这样轻轻一触就能宣布大功告成了。
“主、主上,为什么您睁着眼?”
如假包换的吹气如兰——当然重点不在这里。
“您是在玩弄我吗?”
听听,听听。
“睁开眼睛偷看的人还有谴责我的资格吗?”
“明明是您先……”
在景麒面前强词夺理无异于自寻死路,阳子一边懊恼自己的多嘴一边义无反顾地用吻堵住了怨言。不过,也许她是受到了那芬芳的引诱,所以想要得到更多。
人一闭眼,听觉就变得特别敏感,阳子听到晚风拂过草木的簌簌声,羽虫振翅的嗡嗡声,但是,听不到景麒的语声了,连呼吸声心跳声也没有。想来他是完全彻底地懵了。年少时她也曾想象过和异性拥吻的感觉,不管友人或者杂志上的文章描述得有多美妙,她总是怀疑会不会有点脏。浅野看起来是个挺像样的男生,但他的卧室就像绝大部分高中男生一样臭烘烘乱糟糟的。万幸的是,景麒比她的父辈更严谨更讲规矩讲卫生,他的床铺、书桌、衣物以及整个宅邸都一尘不染。前些天她和他共乘一骑的时候,就闻到过他那温暖而又洁净的体味。
身体的味道那么清淡,唇舌间却那么浓烈,好像什么花还是什么果,馥郁而绵长,让人沉醉。
“吸气,笨蛋!”
阳子按着他的胸膛。
这个世界上会有忘记呼吸而死的人吗?终于,她的掌下传来了微弱的起伏,随后是突然响亮起来的急骤的心跳声。她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那总是严严实实掩藏在厚重衣物下的皮肤是如此洁白,和平日稞露的冰雪似的手和脸不一样,有着羊脂美玉似的温润质感。为了更充分地享受这样的温香软玉,阳子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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