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吗?……啊,他说田沟该去关了,去迟了,水会流完,但他没有工夫,要我去呢,这么烂的田塍……”
“什么话!自己的事情不管,又给别人到城里去了!怎么要一个女人家到田里去呀,家里又有三个小孩!—;—;我去来!”华生说着从门后取出一把锄头,背着走了。
劈劈拍拍……通……乓……
鞭炮声依然热烈地响着,间歇地夹杂着爆竹声。华生往东南的田野走去,渐渐有点注意了。这不像普通的放法。普通是只放三个爆竹千把个鞭炮的,现在却继续得这么久。他转过头去,看见傅家桥南边的两边河岸站满了人,都朝着桥那边望着。他没有看见那桥,因为给屋子遮住了。但他估计那声音和往上飞迸着的火星与纸花,正在傅家桥桥上。这声音是这样的不安,连他附近树林上的鸟儿,也给惊骇得只是在他头上乱飞着。
他渐渐走到自己的田边。附近靠河处有不少农夫站着或蹲着,在用锄头拨泥沟。眼前的田水,这时正放流得相当的小了。他也开始用锄头掘起沟边的泥土来,往沟的中间填了去。
“今天的爆仗是顶大的。”忽然有人在附近说着。
“也顶多呀……”另一个人回答着。
华生停了锄头,往前面望了去,却是邻居立辉,一个枯黄脸色的人。隔着一条田塍蹲着瘦子阿方。
“这已经是第十九个爆仗了。”立辉说着一面铲着泥土。
“我早就猜想到有二十个。”阿方回答说。
“六千个鞭炮怕是有的。”
“大约五千个。”
华生的呼吸有点紧张了,他仿佛感觉到一种窒息的空气似的。
“这样,他的气可以消了吧……”
“华生可不……”
“嘘……”生辉忽然瞥见了华生,急忙地对阿方摇着手。
华生的脸色全青了,全身痉挛地战栗着,眼睛里冒出火来。他现在全明白了!
“切!”他举起锄头,用着所有的气力,往眼前的田沟边砸了下去。整个的锄头,全陷没在深土中。
“通……乓!”最后的一个爆竹响了。
华生倒竖着眉毛,紧咬着牙齿,战栗了一刻,痉挛地往田边倒了下去……
六
华生突然站起来了。他的手才触着田沟中的混浊的水泥,上身还未完全倒下的时候,他清醒了,一种坚定的意志使他昂起头来:
报复!他需要报复!他不能忍受耻辱!
他握住锄头的柄,从泥土中拔了出来。他有着那末大的气力:只是随手的一拉,锄头的柄就格格地响着,倘若底下是坚固的石头啃住了他的锄头,这锄头的柄显然会被猛烈地折成了两截。但现在因为是在相当松散的潮湿的泥土中,它只带着大块的污泥,从他的身边跳跃到了他的背后,纷纷地飞迸着泥土到他的身上。
华生没注意到自己给染成了什么样可怕的怪状,立刻转过身,提着锄头跑了。他忘记了他到这里来是为的什么,他没想到他反而把田沟开得宽了许多,田里的水更加大量地往河里涌着出去了。
他要跑到傅家桥桥头,冲进丰泰米店,一锄头结果了阿如老板!他相信他这时一定在那里,甚至还得意地骄傲地挺着大肚子在桥上站着。
“这样更好!”他想,“一锄头砍开他那大脓包!”
他的脚步非常迅速,虽然脚下的田塍又狭窄又泥泞,他却像在大路上走着的一样。他的脸色很苍白,这里那里染着黑色的污泥的斑点,正像刚从战壕里爬出来,提着上了刺刀的枪杆往敌人阵线上冲锋的兵士。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有一个念头:报复!
谁判定他放爆竹赂罪的呢?谁答应下来,谁代他履行的呢?这些问题,他不想也明白:是乡长傅青山,和自己的哥哥葛生。
他决不愿意放过他们。倘若遇见了傅青山,他会截断他的腿子!就是自己的哥哥,他也会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忍受不了那耻辱!
“你看!你看!……华生气死了!……”站在后面的立辉,露着惊疑的脸色望着华生。
“谁也要气死的!”瘦子阿方在田塍那边站了起来回答说。附近许多农民见华生那样的神情,也都停止了工作,露着惊异的目光望着他,随后见他走远了,便开始喃喃地谈论了起来。有些人甚至为好奇心所驱使,远远地从背后跟了去。
但是华生一点没有注意到。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存在着似的。他的目光寻找着那个肥胖的、大肚子的、骄傲凶狠的阿如老板。
“华生……”忽然对面有了人迎了过来,叫着他的名字。
华生仰起头来,往远处望去,这才注意原来是阿波哥向他这面跑着。他的神情很惊惶、诧异地望着华生的脸色和衣衫。
“你在做什么呀,华生?”
“我吗?……关水沟。”华生简短地回答说,依然向前面跑着。
“站住,华生!”阿波哥拦住了他的路。“我有话对你说!”
华生略略停了一停脚步,冷淡地望了他一眼,一面回答着,一面又走了。
“我有要紧的事情,回头再说吧。”
“我的话更要紧!”阿波哥说着,握住了他的锄头和他的手,坚决地在他面前挡住了路。
华生迟疑了一下,让步了:
“你说吧,我的事情也要紧呢。”
“到这边来,”阿波哥说着,牵了华生的手,往另一条小路走了去。“你这样气忿,为的什么呢?”
“我要结果傅阿如那条狗命!”华生愤怒地说,“你有什么话,快点说吧!……”
“嘘!……低声些吧……”阿波哥四面望了一望,走到一株大树下,看见没有什么人,站住了,“为的什么,你这样不能够忍耐呢?”
“忍耐?……你看,二十个大爆仗,五六千个鞭炮已经放过了!……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华生依然激昂地说。
“等待着机会吧,华生,不久就来到了……现在这样的举动是没有好结果的……他现在气势正旺着……”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华生愤怒地截断了他的话,又想走了,“照你的说法,等他气势衰了,那时还用我报复吗?”
“你不知道,华生,现在是惹不得的。他和傅青山勾结得很紧,帮助他的人很多,因为他有钱……”
“谁管他这些!”
“你倒说得好,不管他这些!”阿波哥说着笑了起来,“你要知道,他一年收得几百担租谷,不要说傅家桥,就是附近一带,也数上他的钱多!有钱就有势,乡长傅青山就听他的使唤,你能不管!”
“天没有眼睛!”华生恨恨地叫着说:“这样黑心的人,偏偏这样有钱!……”
“有钱的人心总是黑的,”阿波哥继续着说。“有钱的人,眼睛只看到几个钱,只顾自己享福,不管人家穷人的死活!像傅阿如吧,他的田租收得特别重,谷要燥,秤要足,就是荒年荒月,也少不了他半粒!逼起租来,简直就像阎王老爷一样:三时两刻也迟延不得!种他田的佃户,哪个不叫苦呀!可他多享福呢,他不但饭菜吃得好,一年到头只是吃补药。”
“我们天天愁没有米!”华生倒竖着眉毛。
“但这样的日子,怕也不久了。他倒下来比谁都快。那时,会远不如我们呢,你看着吧,华生!……前两年,傅说他有八万家产,连田地带米店都算在内……这几年来生意亏本,又加上爱赌爱弄女人,吃得好穿得好,—;—;听说他还负着债呢!……”
“这是谣言。”华生摇着头说,但他心里却也相当的高兴。“我不相信他会负债。”
“也许是谣言,”阿波哥说。“不过,他那米店的生意,亏本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这傅家桥有多少人到他那里去籴米的呢?有谷子的人家,不会到他那里去籴米,籴米吃的人都嫌他升子小,又不肯赊账,宁可多跑一点路到四乡镇去。南货愈加不用说了,四乡镇的和城里的好得多,便宜得多了。吃得好穿得好。爱弄女人,是大家晓得的。说到赌,你才不晓得呢!据说有一次和傅青山一些人打牌九,输了又输,脾气上来了,索性把自己面前放着的一二百元连桌子一齐推翻了。傅青山那东西最好刁,牌九麻将里的花样最多……你不相信吗?俗语说:‘坐吃山空,’这还是坐着吃吃的。要是没有租谷收入,靠那米店和南货生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浪用呀?再说,这个世界也会变的,没有饭吃的穷人会造反……”
“那也好,”华生冷淡地说,心里却感到痛快。“要不然,他还要了不起哩。”
“可不是,”阿波哥笑着说,“所以我劝你忍耐些,眼睛睁得大一点,望着他倒下去……现在傅青山那些人和他勾得紧紧的,惹了他会牵动许多人的,你只有吃亏!……”
“傅青山是什么东西!我怕他吗?”华生又气了。“吃亏不吃亏,我不管!我先砍他一锄头。”
“不是这样说的,你这样办,只能出得眼前的气。尤其是博阿如,即使你一锄头结果他,反而便宜了他。过了不久,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为什么不等待那时来报复呢?你听我的话吧,华生,慢慢的来,我不会叫你失望的。”阿波哥说着又笑了起来,习惯地摸着两颊的胡髭。
华生沉默了,阿波哥的想法是聪明的,对于他的仇人,这比他自己的想法高明的多了。
“过了不久,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华生想到这句话,不觉眉飞色舞起来。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阿如老板像一只关在铁丝笼里的老鼠,尾巴上,脚上,耳朵上,一颗一颗地给钉了尖利的钉子,还被人用火红的钳子轻轻地在它的毛上、皮上烫着,吱吱地叫着,活不得又死不得,浑身发着抖。
“你的话不错,阿波哥!”华生忽然叫了起来,活泼地欢喜地望着他,随后又丢下了锄头,走过去热烈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呀,你是一个聪明的人,”阿波哥欢喜地说。现在时候还没有到,你一定要忍耐。
“我能够!”华生用确定的声音回答说。
“那就再好没有了,我们现在走吧,到你家里去坐一会,……呵,那边有许多人望着我们呢,”阿波哥说着,往四面望了一望,“你最好装一点笑脸。”
华生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转过身,往前面望去,果然远远地站着许多背着锄头的人在田间注意地望着他们。
“你要心平气和,”阿波哥在前面走着,低声地说,“最好把刚才的事情忘记了……那原来也不要紧,是你阿哥给你放的,又不是你自己。丢脸的是你阿哥,不关你的事。呵,你看,你们屋前也有许多人望着我们呢!”
华生往那边望了去,看见不少的男人中间夹杂着许多的女人,很惊异地对他望着,有些女人还交头接耳的在谈话。
“记住我的话,华生,”阿波哥像不放心似的重复地说着,“要忍耐,要心平气和。有些人是不可靠的,不要把你刚才的念头给人家知道了,会去报告阿如老板呢。”
“这个,我不怕。”华生大声说,又生气了。
“不,你轻声些吧,做什么事,都要秘密些,不要太坦白了……”
阿波哥回转头来,低声地说。“要看得远,站得稳,不是怕不怕,是要行得通……呵,你看……你现在不相信我的话吗?我敢同你打赌,今年雨水一定多的,年成倒不坏……”
阿波哥一面走着,一面摸着自己的胡髭,远远地和路旁的人点点头,故意和华生谈着别的话。
“我们总算透一口气了,”他只是不息地说着,“只要一点钟雨,这地上就不晓得有几万万种田人可以快活两三天,种田人靠的是天,一点也不错,天旱了,真要命,交不上租,苦死了也没饭吃……第二还要太平,即使年成好,一打仗就完了……像这几年来,天灾人祸接连起来,种田人真是非饿死不可了……”
一路上注意着他们的人,听见他这样说着走了过去,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露着惊讶的疑问的眼光。
华生提着锄头,在后面走着,他不大和人家打招呼,只是昂着头,像没有看见别人似的,时或无意地哼着“嗯,是呀”,回答着阿波哥。他的脸色,也真的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笑容,因为他想到了不久以后的阿如老板,心里就痛快得很。
不久以后,阿如老板将是什么样子,他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店封了,屋子封了,大家对他吐着唾沫,辱骂着,鞭打着,从这里拖到那里,从那里拖到这里,叫他拜,叫他跪,叫他哭,叫他笑,让他睡在阴沟里,让他吃屎和泥,撒尿在他的头上。撒灰在他的眼睛里,拿针会刺他,用剪刀去剪他……于是他拿着锄头,轻轻地慢慢地在他的鼓似的大肚子上耙着,铲着,刮去了一些毛,一层皮,一些肉,并不一直剐出肠子来,他要让他慢慢的慢慢的死去,就用着这一柄锄头—;—;现在手里拿着的!
这到底痛快得多了,叫他慢慢的死,叫他活不得死不得,喊着天喊着地,叫着爸叫着妈,一天到晚哀求着,呻吟着。
那时他将笑嘻嘻地对他说:
“埠头是你的,你拿去吧!”
而且,他还准备对他赔罪呢:买一千个大爆竹,十万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