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呀?你妈的!狗也有一个名字!”
葛生哥给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是傅家桥有名的好人,没有谁对他这样骂过,现在竟在这里受了侮辱。他感觉到非常的苦恼。
“李家大哥,是我—;—;我傅葛生呀。”过了一会儿,他只得又提高着喉咙说。
里面的人立刻笑了:
“哈哈,我道是哪个狗养的,原来是弥陀佛!……进来吧。”
李阿福说着扳下门闩,只留了刚刚一个人可以拥进的门缝,用手电照了一照葛生哥的面孔,待葛生哥才踏进门限,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慌忙地,像防谁在葛生哥后面冲了进来似的。随后他又用手电照着路,把葛生哥引到了厅堂。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让我去报告一声。”李阿福说着往里走了进去,把葛生哥丢在漆黑的厅堂里。傅青山养着的大花狗,这时早已停止了吠叫,它似乎认识葛生哥,走近他身边摇尾巴嗅着。
过了一会儿,李阿福出来了,他笑着说:
“弥陀佛,乡长叫你里面坐,哈哈,你做了上客了呀……”
葛生哥不安地疑惑着,跟着李阿福朝里走了进去。大厅后面是一个院子。两旁是两间厢房,正屋里明晃晃的燃着一盏汽油灯,许多人围着两张桌子在劈扣地打麻将。
乡长傅青山戴着黑色眼镜,坐在东边的桌子上首,斜对着门口,脸色被汽油灯的光照得格外的苍白。葛生哥一进门,就首先看见了他,在门边站住了,小心地说着。
“乡长,我来了。”
但是傅青山没有回答,也没抬起头望他。
“碰!”坐在他上手的人忽然叫了起来。
葛生哥仔细一望,却是阿如老板,胖胖的,正坐在汽油灯下,出着一脸的油汗,使劲地睁大着眼睛望着桌面,非常焦急的模样。他的大肚子紧贴着桌于边,恨不得把桌子推翻了似的。背着门边坐着的是孟生校长兼乡公所的书记,瘦瘦的高个子。另一个坐在博青山下手的,是葛生哥那一带的第四保保长傅中密,也就是傅家桥济生堂药店的老板,是个黄面孔、中等身材的人。
“啊呀!这事情怎么办呀!”傅青山忽然叫着说,摸着一张牌,狡猾地望望桌上,望望其他三个人的面色,“要我放炮了,阿如老板,哈哈哈……就用这张牌来消你的气吧—;—;发财!”他说着轻轻把牌送到了阿如老板的面前。
“碰!”阿如老板果然急促地大声叫了起来。
“呵呵,不得了呀!你乡长拿这张牌来消他的气,别人怎么办呀?”孟生校长耸了一耸肩。“发财全在他那里了!”
“还要开个花!”阿如老板说着,把刚模来的牌劈的往桌上一拍,顺手推翻了竖在面前的一排。
“完了!完了!”中密保长推开了自己面前的牌,“这个消气可消的大了,三翻满贯!”
“哈哈哈,我是庄家,最吃亏!”傅青山笑着说。
“消我的气!那还差得远呀!”阿如老板沉着面孔说。
“我非一刀杀死那狗东西不可!……”
“呵,那大可不必!那种人不值得……”傅青山回答说。
“你们也得主张公道!”
“那自然,那自然,我们都说你没有错的。来吧,来吧,再来一个满贯……什么事都有我在这里……现在要给你一张‘中风’了……”
“哈哈哈……”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有人甚至侧过面孔望了一望门边,明明是看见葛生哥的,却依然装着没看见。
葛生哥站在那边,简直和站在荆棘丛中一样,受尽了各方面的刺痛,依然不能动弹丝毫。他知道他们那种态度、那种语言和那种笑声都是故意对他而发的。但是他不能说半句话,也不敢和谁打招呼,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又苦恼又可怜。他的心中充满了怀疑和恐惧,他摸不着一点头绪,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什么用意。
麻将一副又一副,第四圈完了,傅青山才站起身来,望见了门边的葛生哥。
“啊,弥陀佛在这里!”
“是的,乡长……”葛生哥向里走了几步。
“几时进来的,怎么没看见呀?”
“有一会了……”
“哈哈哈,真糊涂,打起牌来,请坐请坐。阿如老板,”他转过脸去对着阿如老板说,“弥陀佛来了,大家谈谈吧。”
“我要你把他兄弟捉了来,”阿如老板气冲冲的说。“我不能放过他,我要他的命!”
“阿如老板,弥陀佛来了,再好没有了,别生气了吧。”孟生校长也站了起来。
“看我葛生面上吧……”葛生哥嗫嚅地说。
“你那华生不是东西!哼!他想谋财害命了,我决不放过他!连你一道,你是他的阿哥!”
“那孩子的确不成材,”孟生校长附和道,“但弥陀佛可是好人,你不能怪他。”
“谁都知道他是坏人,我是这保保长,很清楚的。”中密保长说。
“我好好对他说,他竟用扁担来打我,一直冲进店堂,打毁了我的东西!你们有人那时是亲眼目见的,是不是这样?”
“一点不错,我可以做证人,但是,阿如老板,我劝你看弥陀佛面上,高抬贵手吧,那种人是不值得理的呀,是不是呢?”
“咳,这就是没受教育的缘故了,”孟生校长摇着头说,“只读两三年书呢。”
“这种人,多打几顿就好了!”乡公所的事务员黑麻子温觉元在一旁说。
“我说,弥陀佛,你听我说,”傅青山点着一支香烟,重又坐了下来。“这事情,不能不归罪到你了。你懂得吗?你是他阿哥,你没教得好!要不是我肚量宽,要不是看你弥陀佛面上,我今天下午就把他捆起来了,你懂得吗?”傅青山越说越严厉激昂起来。
葛生哥愈加恐慌了,不知怎样才好,只是连声的回答说:
“是,是,乡长……”
“这样的人,在我们傅家桥是个害虫俄们应该把他撵出去!像他这么轻的年纪就这样凶横,年纪大了还了得!他不好好做工,不好好跟年纪大的人学好,凭着什么东冲西撞得罪人家呀?一年两年后,傅家桥的人全给他得罪追了,他到哪里去做人?除非去做强盗和叫化子!他从小就是你养大的,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得怪你!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但你也太糊涂了!这样的兄弟,岂止丢你的脸,也丢你祖宗的脸,也丢傅家桥人的脸!我现在看你面上放过了他,你以后必须好好的教训他,再有什么事情,就要和你算账了!……阿如老板,”他转过脸去,说,“你也依从我把事情放松些吧。为了要消你的气,我已经放了‘发财’给你满贯,我们输了许多钱,等一会还要请你吃饭呢。依我的话,大家体谅我一番好意,明天弥陀佛到你店堂里去插上三炷香,一副蜡烛,一副点心,安安财神菩萨,在店门口放二十个大爆竹,四千鞭炮道歉了事!打毁了什么,自己认个晦气吧,弥陀佛很穷,是赔不起的……”
“谢谢乡长,我照办……”葛生哥首先答应了下来。
“咳,我真晦气,得自己赔偿自己了,”阿如老板假意诉苦说。
“那不用愁,乡长又会放你一张‘白板’的!”中密保长笑着说。
大家全笑了。只有葛生哥呆着。
“我的话是大家都听见的,弥陀佛,你知道吗?好好的去管束你的兄弟呀!……孟生,你打完了牌,把我的话记在簿子上吧,还要写明保长傅中密,和你们几个人都在场公断的。”
葛生哥又像苦恼又像高兴,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低头走了。
乡长傅青山站起来望了一会儿,疲乏地躺到后面的卧榻上,朝着一副精致的烟具望着,说:
“阿如老板,抽几口烟再打下四圈……来人呀!给装起烟来!”
五
次日清晨雨停了。河水已经涨了许多,它卷着浮萍在激急地流着。西北角的海口开了闸门了。虽然只有那么久的雨而且已经停息,山上的和田里的水,仍在不息地涌向这条小小的河道。田野里白亮亮的一片汪洋,青嫩的晚稻,仿佛湖中的茭儿菜似的没了茎,只留着很短的上梢在水面。沿河的田沟,在淙淙泊泊的响着。种田的人又有几天可以休息了,喜悦充满了他们的心。
华生自从昨天由乡公所出来后便被阿波哥拉了去,一夜没有回家。阿波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知道傅青山的阴谋毒计很多,不放心华生在家过夜。他要先看看外面的风势,硬把华生留下了。他邀了两个年青人川长和明生,就是头一天晚上和阿浩叔反对的,随后又邀了隔壁的秋琴来。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读过五六年书,不但在傅家桥的女人中间最开通,就是男人中间也很少有她那样好的文墨。她比什么人都能谈话,常常看报,知道一些国家大事,她有着一副很大方的相貌,宽阔的额角和宽阔的下巴,大的眼睛,高的鼻子。她的身材也高大丰肥。她的父母已经死了,没有兄弟妹妹。现在只留着一个七十几岁但还很强健的祖母。她们俩是相依为命的,不忍分离,因此她还没有许配人,她父亲留下了几十亩田,现在就靠这维持日子。
他们最先谈到华生和阿如老板的争吵,都起了深深的愤怒,随后又谈到头一天晚上和阿浩叔几个人争执的事来,随后又转到了亡国灭种的事。过去的,现在的,国家大事,家庭琐事,气候季节,无所不谈,一会儿哈哈笑了起来,一会儿激昂起来,这样的白天很快过去了,阿波哥就借着天黑下雨的理由,硬把华生留住了一夜。
但华生的气虽然消去了一大半,却一夜翻来覆去的没有睡得安稳。他想着这样,想着那样,尤其是一天不曾看见菊香了,她的影子时刻在他眼前晃动着。
天一亮,他就从床上翻了起来要回家。但阿波哥又硬要他吃了早饭,还到田头去看了一遍他所种的几亩田。指手画脚的说了许多话,华生终于只听了一半,就跑着走了。
他从桥西那边跑过来,走过丰泰米店的门口,狠狠地往店堂里望着,故意迟缓着脚步,向阿如老板示威似的。但阿如老板并没有在那里,他也一夜没有回来,这时正在傅青山家里呼呼睡着。店堂里只剩着一个学徒和工人。他们一看见华生,就恐慌地避到店堂后去了。
“有一天,烧掉你这店堂!……”华生愤怒地暗暗的想,慢慢踏上了桥头的阶级。
桥下的水流得很急,泊泊地大声响着,这里那里转着漩涡,翻着水泡,隐约地可以看见桥边有许多尖头的凤尾鱼。它们只是很小的鱼儿,扁扁的瘦瘦的,不过二三寸长,精力是有限的,但它们却只是逆着那急湍的流水勇往地前进着,想钻过那桥洞。一浪打下去了,翻了几个身,又努力顶着流水前进着,毫不退缩,毫不休止,永远和那千百倍的力量搏斗着,失败了又前进。它们的精力全消耗在这里,它们的生命也消失在这里。桥上有好些人正伸着长的钓竿在引诱它们一条一条的扎了上来。
“这些蠢东西,明知道钻不过桥洞去,却偏要拼命的游着哪!—;—;啧!又给我钓上一条了。”钓鱼的人在这样说着。
但华生却没注意到这些,他一路和大家打着招呼,慢慢地往街的东头走去了。
这街并不长,数起来不过四五十步。两边开着的店铺一共有十几家:有南货店,酱油店,布店,烟纸杂货店,药店,理发店,铜器店,鞋店,饼店……中间还夹杂着几家住家。
街的东头第三家是宝隆豆腐店,坐南朝北,两间门面,特别深宽,还留着过去开张时堂皇的痕迹。这时是早晨,买豆腐的人倒也不少。菊香拖着一根长辫子正在柜台边侧坐着,一面望着伙计和学徒做买卖,一面和店内外的人打着招呼,有时稍稍谈几句话。
华生远远地望见她,就突突地心跳起来,什么也忘记了,很快的走近了柜台边。
“菊香……”他温和地叫着。
菊香惊讶地转过身来,立刻浮上笑容,含情地望着他的眼睛。
“昨天的事情怎么样呀?真把人骇坏了……”她说着像有馀悸似的皱上了眉头。
“有什么可怕!十个傅阿如也不在我眼里!……你的爸爸呢?”
“没有在家,”她回答说。“请里面坐吧。”
华生摇了一摇头,他觉得她父亲不在家,反而进去不便,宁可在外面站着,免得别人疑心。
“前天晚上呢?”他盯住了她的眼睛望着,微笑地。
菊香的两颊立刻通红了,她低下头,搓捻着白衣衫上的绿色钮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微微仰起头来说:
“那还用问吗?……”随后她又加上一句,像是说的是她父亲,“喝得大醉了呢。”
华生会意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才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浑身的血液在强烈地激荡着。他看见菊香的眼光里含着无限的热情和羞怯。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在低声的对他密语。他几乎遏制不住自己,要把手伸了过去,把她抱到柜台外来,狠狠地吻她。
但他忽然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来了人,立刻又惊醒过来说:
“昨天的雨真大呵……”
“一直到早晨才停呢……”
“落得真好,田里的水全满了……”
“你们又可以休息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