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乡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愤怒的乡村- 第2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这畜生!你休想活了!我平日没仔细,错看了你!你居然打死了别人!……还不快走!……你害得我好苦呀!……”他看见华生,和气地点点头说,“真是对不起你们,劳你们久等了。我向来是起得迟的,今天给这畜生害死了,连胜也没有洗干净,空肚子跑出门来……”
“到祠堂再吃东西吧!”华生讥刺地说。
“是呀,我知道,”傅青山苦笑着说。“我自己就该吃棍子的,因为我做乡长,竟会闹出这祸事来,咳咳,走吧,……这畜生,他昨天竟还敢跑到我这里来求情,我当时就把他捆起来,要亲手枪毙他的,但是仔细一想,打死了他倒反而没有证据,变做我们也犯罪了,并且也便宜了他,所以只把他打了几顿……现在可以交给你们了,由你们大家打吧……但不要打得太狠了,暂时给他留一口气……先开祠堂门公断了再说……我们要先把罪案定下来,大家说枪毙就枪毙,剥皮就剥皮,开过祠堂门,我们就合法了。是的,开祠堂门是顶好的办法!……今天决不放过他!把他千刀万剐!……”
傅青山一路这样的说着,时时提起棍子来赶打着阿如老板的腿子。大家最先本想扯住他的领子,先给他一顿打,但听见傅青山的话,按捺住了。
“这狐狸精想的一点也不错,”华生想,“我们且公断了再打他。……但是他今天忽然变了,句句说的是公道话,难道改邪归正了吗?……我们明明是来逼他出去的,难道他怕了我们吗?”
华生一路想着,一路对人群挥着手,叫大家赶快到祠堂里去。
跟上来的人渐渐多了,他们听见说捉到了凶手,都想抢近来仔细看一看。
“恶贯满盈了!……”大家痛快地叫着说,“犯了罪,谁也不会饶恕他的!……傅家桥从此少了一个大祸根……”
“今天乡长说的是公道话,……”有人喃喃地说,“别人捉不到凶手,给他捉到了,也亏得他呵……”
大家拥挤着,过了桥,不久就到了傅家桥的祠堂。
祠堂里外已经很拥挤,听见说乡长带着凶手来了,终于勉强地让出一条路来。
大门内是个极宽大的走廊,两边有门通到楼上的后台和院子中央的戏台。傅青山和黑麻子,孟生校长带着阿如老板从左边的小门上去到了戏台上。
拥挤在戏台周围,两边走廊和正殿上的人群,立刻起了嘈杂的呐喊: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戏台上已经坐满了人:是保长,甲长和一些老人,其中有阿浩叔,阿品哥,阿生哥……傅青山把阿如老板推倒在台上。阿如老板朝着大殿跪着,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全在那里了,”阿波哥把华生拉到一旁,极低声的说。“不要大意,今天傅青山很可疑,留心他出花样……我已经派了十几个人埋伏在后台了……”
“你我站在台前,紧急时跳上去……”华生说着,和阿波哥挤到了戏台前两个角落里。
傅青山首先和台上的人打了招呼,然后站到戏台的前方,往四处望了一望,接着拍了三下掌。
人群渐渐静默了,大家用脚尖站着,伸长着头颈,一齐望着他。
“我把凶手提来了,”他仰着头,大声地说,“听大家办……”
“杀!杀!杀!……”人群呐喊起来。
傅青山重又拍着掌,待大家静默后,他又说了下去:
“我们要他偿命!……”
台下又起了一阵呐喊。
“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天罗地网,插翅难飞!……”他摆动着头。
台下又接着一阵呐喊。
“我们开祠堂公断,要存心正直,不可偏袒一丝一毫,让凶手死而无怨!所以……我们要照老规矩,先向祖宗发誓!……”
台上的人连连点着头,台下又起了一阵呐喊。
“这话有理!……这是老规矩!……”
“台上的人跪下,”他说着首先远远对着大厅跪了下去。“台下的人低着头……”
台上的人全跪下了,台下的人都低下了头。可怕的静默。过了一刻,傅青山捧着一张黄纸,大声地念了起来:
“本祠子傅青山,率领族人长幼老弱,俯伏在地,谨告祖先,自远祖创基以来,本族子孙,世代兴旺,士农工商,安居乐业,男女老少,孝悌忠信,从无祸延子孙,罪当诛戮……今兹不幸,忽遭大祸,来此开议,惊扰祖先。尚祈在天之灵,明鉴此心,杜根绝祸,为子孙世世造福。青山等倘有心存不正,挟嫌怀私,判断不公,即属死有余辜,”他忽然仰起头来,紧蹙着眉头举起右手,提高了喉咙:“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群众一齐举起手来叫着。空气给震动得呼啸起来,接着半空中起了低声的回音,仿佛有不可计数的鬼魂在和着。
“断子绝孙!”
宣誓完结了。傅青山把那张黄纸焚烧在台上,然后显得非常疲乏的样子,颓唐地站了起来,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喘着气。随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金表来,皱着眉头,望了一望。
“九点钟了,”他说。“我们先来问证人: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丰泰米店长工!”
“乡长说,先问证人!”黑麻子大声叫着:“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丰泰米店长工,都到台上来!”
台下起了喧哗,有的在找人,有的在议论。
“这里都是男人,哪来女人!”有人这样叫着。
“到外面去找来,到家里去喊来!”有人回答着。
葛生哥首先踉跄地走上了戏台,低着头,勉强睁着模糊迷朦的眼睛,靠着角上的一个柱子站着。
接着丰泰米店的长工上来了。他面如土色,战栗着身子,对着台上的人行了一礼,便站在葛生哥的后面。
台下立刻起来了一阵嘈杂声。
“正是他!正是他!他和阿如老板一道去的!……”
“弥陀佛什么事呀?……可怜他没一点生气……”
华生正对着葛生哥的柱子站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葛生哥的面孔,觉得他又苍白又浮肿,眼珠没一点光彩,眼皮往下垂着,两手攀着柱子,在微微地颤抖,仿佛要倒下去的样子。
华生心里不觉起了异样复杂的情绪,像是凄凉,像是恐怖,像是痛苦,又像是绝望……
突然间,他愤怒了。
“全是这些人害他的!”他暗暗地叫着说,翕动着嘴唇,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他阿哥是个好人,谁都承认的,但是他为什么今天弄到这样的呢?他可记得他阿哥年青时也是和他现在一样地强壮结实,有说有笑,是一个活泼泼的人,有用的人。十几年前,他阿哥一个人能种许多亩田,能挑极重的担子,能飞快的爬山过岭,而且也不是没有血气的人,也常和人争吵斗气,也常常拔刀助人,也常常爱劈直,爱说公道话。但是现在,他完全衰弱了,生着病,没一点精神,不到五十岁的人,看来好像有了七八十岁年纪,做人呢,虽然仍像以前似的肯助人,为人家出力,但已经没有一点火气,好像无论谁都可以宰割他一样。
他怎样变得这样的呢?
他种了大半世的田地,种出来的谷子,大半都归了东家,自己总是过着穷苦的日子。加之,这个看他肯帮助人,过分的使用他;那个看他老实,尽力的欺侮他;这个看他穷,想法压迫……而傅青山那些人呢,今天向他要这样捐,明天问他要那样捐,……于是他被挤榨得越空了,负累得越多了,一天比一天低下头,弯了腰,到了今天便成了这样没有生气的人!
“全是这些人害他的!”华生愤怒地蹬着脚,几乎想跳到台上,去拖住那些坏人对付他们。
忽然间,他被另一种情绪所占据了。他看见他阿嫂抱一个小孩和阿元嫂走到了台上。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愉快,一种安慰,发泄了自己胸中的气闷似的,当他听见他阿嫂的一片叫骂声:
“你们男人开祠堂门,干我什么事呀?”葛生嫂蹬着脚,用手指着傅青山,叫着说。“我是女人!我有两个孩子,家里全空了!没人管家!没人煮饭洗衣!没人—;—;呸!亏你傅青山!堂堂一个乡长!人命案子也不晓得判!倒要我女人家来作证人!阿曼叔死在那里,不就是证据吗?你还要找什么证据!你和凶手是一党!你无非想庇护他……”
台下的人大声地叫起来了:
“说得对!说得痛快……!”
葛生嫂还要继续叫骂下去,但是葛生哥走过去把她止住了:
“闭嘴!你懂得什么!这里是祠堂,长辈都在这里!……”
“那么叫我来做什么呀,长辈还不中用吗?”
“做证人!问你就说……站到后面等着吧……”
葛生嫂轻蔑地噘一噘嘴,不做声了,但在原处坐下,把孩子放在戏台上,愤怒地望着阿如老板和傅青山。
阿元嫂一走进来,就站到傅青山旁边去,对他微笑了一下,就板着面孔对人群望着,态度很镇静。
傅青山坐在中间,不息地掏出金表来望着,显出不耐烦的神情。黑麻子时时往后台张望着。阿如老板虽然跪在那里,却和平日一样自然,只显出疲乏的样子,呼吸声渐渐大了起来,好像打瞌睡似的。
过了一刻,阿方的女人来了。人群立刻从不耐烦中醒了过来,嘈杂声低微了下去。阿方的女人蓬头散发,满脸泪痕,忽然跪倒台上,大声地号哭了:
“老天爷!我公公死得好苦呵!……叫我怎样活下去呀!……青天白日,人家把他打死了!……”
台下完全静默了。
“可怜我有三个孩子,”阿方的女人继续地叫号着,“都还一点点大呀……我男人才死不久,全靠的我公公,我公公……现在又死了……我们一家人,怎样活下去呀……活下去呀?给我报复!……给我报复!……”
台下起了一阵低微的欷歔;声,叹息声,随后震天价地叫了起来:
“报复!……报复!……报复!……报复!……”
棍子,扁担,锄头,钉耙,全愤怒地一齐举起了。
华生几乎不能再忍耐,准备跑到台上去。
但这时傅青山看了看表,站起来走到台前,挥了挥手,止住了群众的喧哗。
“听我说!”他叫着,“让我们问完了话,把凶手交给你们!……静下,静下……”
随后他回到原位上,叫着说:
“阿方的女人,你先说,阿如老板怎样和你公公吵起来的?你亲眼看见吗?”
“我……我就在旁边……他是来称租的……我公公说年成不好,要打对折给他……他不肯,说是乡长命令要称六成,我那苦命的公公……说我们收成不到三成……他,他……他就是拍的一个耳光……可怜我公公呵……”阿方的女人又大哭了。
台下立刻又喧叫了起来:
“谁说六成?……谁说的六成?……”
“乡长命令!”有人叫着说,“狗屁命令!……我们跟傅青山算账!……”
“跟傅青山算账!跟傅青山算账!”人群一齐叫着,“我们收成不到三成,我们吃什么呀?……”
博青山在台上对着人群,深深地弯下腰去,行了一鞠躬,然后挥着手,叫大家安静。
“六成不是乡公所定的,奉县府命令,”他微笑着说,“我负责,你们跟我算账吧……但现在,一样一样来,先把凶手判决了。我不会逃走的,只要你们不逃走……”他戏谑地加上一句话,随后朝着葛生哥说,“你过来吧,弥陀佛,你真是个好人……你是邻居,你看见阿如老板怎样打死阿曼叔的吗?”
葛生哥缓慢地拖着脚、走近几步,低声的回答说:
“我在田头,没看见……出门时,看见他们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和他打过招呼,他没回答,我就一直到了田头,什么也不晓得……”
傅青山点了点头。
“唔,葛生嫂?”他问,“你亲眼看见他打死阿曼叔吗?”
“我亲眼看见吗?”葛生嫂叫着说,“我看见他举起手来,我就会先打死他!我不像你们这些没用的男人!到现在还在这里啰;哩啰;嗦!……”
“那么你什么时候到阿曼叔家里去的呢?”
“我听见叫救命出去的,阿曼叔已经倒在地上,那瘟生已经不见了……我要在那里,决不会让他逃走……我不像你们这些没用的男人!……”
“阿元嫂……”
阿元嫂站着不动,也不回答。
“阿元嫂,”傅青山重复地叫着,“你亲眼看见他打死吗?”
“我在念阿弥陀佛,”她冷然回答说,“谁知道!”
“问凶手!问凶手!”台下的人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叫他自己说!”
傅青山看了表,说:
“好吧,阿如老板自己说来!”
阿如老板微微地睁开眼睛,泰然地说了。
“我不抵赖,我打过他……”
“啊哦!……啊哦!……”台下一齐叫了起来。
“他骂我畜生,所以我要打他……”
“不是畜生是什么!”有人首先叫着。
人群又一齐叫了起来:
“不是畜生是什么!……不是畜生是什么!……”
“我举起手来要打他耳光,但没打到,他就往后倒在地上……”
“还要抵赖吗?……还要抵赖吗?……”
“打!……打!……”华生愤怒地叫着。
全场立刻狂叫起来,举着武器,互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