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罪恶,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我说,现在迎神求雨已经迟了。”阿浩叔说。
“真对。立刻下雨怕晚稻也不到一半收成了。”
“单是吃的水,用的水,也已经够苦了。”阿浩叔皱着眉头。
“不过,我说,现在晓得赶快回头,也是好的。”
“那自然,只怕不见得真能回头哩。”
“我看这次人心倒还齐,一心一意的想求雨了,不会再闹什么岔子打架吧?”阿金叔问。
“哦,那也难说,世上的事真难说,只要一两个人不和,就会闹的。为了一根草,闹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说,这就是花花世界呀……”
“花花世界,一点不错。”
“其实大家能够平心想想,什么争闹都没有了。譬如迎神赛会,求福免灾,古人给我们定下来的办法再好没有了,你说是不是?菩萨也热闹,我们也热闹。但是,”阿浩叔摇着头说,“一些年青的小伙子,偏要闹什么岔子……”
“真不懂事……”
“可不是?我们到底多吃了几年饭的,什么事情都看得多了,他们偏不服,骂我们老朽,还说什么亡国都亡在我们的身上的。哈哈,真好笑极了……”阿浩叔的牢骚上来了。
“这倒也罢了,我们原是老朽了的,不晓得还有几年好活,可是对菩萨也不相信起来,这就太荒唐……”
“是迷信呀—;—;哼!”阿浩叔霍然站了起来,愤怒地说。“我们已经拜菩萨拜了几千百年,现在的小伙子却比我们的祖宗还聪明哪,阿金叔。”
“这时势,”阿金叔摇着头说,“真变得古怪,前几年连政府也说这是迷信,禁止我们赛会……”
“还不是一些小伙子干的!”
“现在可又允许了,也祭孔夫子了……”
“所以我说亡国就亡在这些地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阿浩叔叹息地说。“那一年,我们庙里还出了许多冤枉钱的。”
“听说现在把蟠桃会送年会当做迷信,要把田产充公呢。”
“把我们的屋子搬去了也好!”阿浩叔愤怒地说。“阿金叔,我们这样年纪了,早应该在地下的,看什么热闹!”
“哈哈……”
谈话忽然停止了,大家都朝西转过头去,静静地听着。
远远已有锣声传来了,接着是炮声,模糊的喧哗声。
看会的人愈加多了。桥上,街上,河的两岸,都站满了人。到处有人在奔跑,在叫喊。
“到了!到了!”
“远着呢,忙什么!”
“半里路了!”
“起码三里!”
“你听那声音呀……”
声音越响越近,越大,越清晰了。有喇叭声,有鼓角声,有鞭炮声……一切都混和着仿佛远处的雷声似的。
一些孩子已经往西跑了,他们按捺不住好奇心;不耐烦在这里久等。妇女们也大部分出来了,在打午斋以前,她们至少可以看一会热闹的。
突然间,在傅家桥的西边,大炮,鞭炮,锣声一齐响了。满村都骚动起来。那声音是傅家饲堂里发出来迎接大会的。这时祠堂门口已能远远地望见队伍的旗帜和纷飞的爆竹的火花,弯弯曲曲地从西北角过来,看不见尾,仿佛无穷长的神龙模样。
“来了!来了!……”一些孩子已经跑了回来。
接着就三三两两的来了一些赶热闹的人们,随后长石庙的柱首和几个重要的办事人也到了傅家桥。
现在先头部队真的进了傅家桥的界内了。炮声,锣声,鼓角声,喇叭声,叫喊声……随时增强起来,傅家桥的整个村庄仿佛给震撼得动荡了似的。
人群像潮一般从各方面涌来,挤满了桥两边的街道,有些人坐在铺板搭成的高架上,有些人站在两边店铺的柜台上,密密层层地前后挤着靠着。万道眼光全往西边射着。
过了不久,队伍终于到了街上。首先是轰天的铜炮一路放了来,接着是一首白底蓝花边的缎旗,比楼房还高,从西边的屋衖;里慢慢地移到了桥西的街上。
这真是一首惊人的大旗:丈把长,长方形,亮晶晶地反射着白光,几个尺半大的黑绒剪出的字,挂在一根半尺直径的竹杆上,杆顶上套着一个闪烁的重量的圆铜帽,插着一把两尺的锋利钢刀;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两肩挂着粗厚的皮带,在胸前用尺余长的铁箍的木桶兜住了旗杆的下端,前后四人同样地用四根较短小的竹杆支撑着这旗杆,淌着汗,气喘呼呼的,满脸绽着筋络,后面两个人用绳子牵着旗子。
“哦哦!……真吃力!刮起风来不得了!……”观众惊诧地叫着说。
“那有什么稀奇,你忘记了二十年前,有人就背着这旗子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吗?……”
“背着旗子怎打人?退着走不成?怕是握着旗杆吧?”
“那自然,是握着的。—;—;你噜嗦什么,不看会?”
接着大旗的是四面极大的铜锣,挂在四根雕刻出龙形的木杠上,四个人挑着敲着。锣声息时,八个皂隶接着吆喊着一阵,后面跟着四对“肃静回避”的木牌。随后是四个十五六岁的清秀的书童挑着琴棋书画的担子,软翻翻轻松松的走着。接着是香亭,喷着馥郁的香烟。接着是轿子似的鼓阁,十三个人前后左右围绕着,奏着幽扬的音乐:中间一人同时管理着小鼓小锣小笙小铜钹,四个人拉着各色各样的胡琴,四个人用嘴或鼻子吹着笛,四个人吹着萧。接着是插科打诨的高跷队。接着是分成四五层的高抬阁,坐着十几岁美丽的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挥着扇,拉着胡琴,对底下的观众摇着手,丢着眼色。接着是十二个人背着的红布做成的龙,一路滚动着。接着是一排刀枪剑戟,一对大锣,一对大鼓。于是薛仁贵的神像出来了。他坐在一顶靠背椅的八人轿上,头戴王冠,脚着高跟靴子,身穿白袍,两臂平放在横木上,显得端庄而且公正。他的发光的圆大的突出的眼珠不息地跳动着,显得威严而且可怕。随后又是一排刀枪剑戟。前面的锣鼓声停息时,后面的喇叭队便沉郁地响了起来。
队伍到得街上,走得特别慢,大家像在原地上舒缓地移动着脚步似的。许久许久,长石庙的过尽了,才来了白玉庙,风沙庙、高林庙的队伍。他们主要部分的行列是相同的,此外便各自别出心裁,有滚狮子的,有用孩子滚风车的,有手铐脚镣的罪人,有用铁钩在手腕下的皮肤里吊着锡灯的,有在额上插着香烛的神的信徒……
整个的傅家桥,已经给各种的喧闹震动得像波涛中的小舟似的,但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却静静地、严肃地、缓慢地、很有秩序地往东走了过去,好像神附着了身一般。放炮的,敲锣的,奏乐的,抬的,扛的,背的,没有一样不是艰苦的工作,但他们不叫苦,也不叹息,好像负重的骆驼,认定了这是它们的神圣的职务,从来不想摔脱自己身上的重担。
他们中间比较活泼也比较忙碌的,是那些夹杂在队伍两旁的指挥和纠察,他们时时吹着哨子调整着队伍的秩序,挥着小旗叫观众让开道路来。
这赛会,除了多了一些彩色的小旗子,写着“早降甘露”,“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等外,几乎一切都和春季的例会一样。
所有的观众每当一尊神抬过面前,便静默起来,微微地点点头代表了敬礼,喃喃地念了三声“阿弥陀佛”,祈求着说:
“菩萨保佑……”
但当神像一过,他们的欢呼声又爆裂了。他们完全忘却了这次赛会的目的。他们的眼前只是飞扬着极其美丽的景物,耳内只听奇特的声音;爆竹的气息,充塞了他们的鼻子;热腾腾的蒸气粘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脑子在旋转着,他们的心在击撞着。他们几乎欢乐得发狂了。
这真是不常有的热闹。
阿英聋子现在可真的成了疯婆了。她这里站站,那里站站,不息地在人群中挤着,在队伍中穿梭似的来往着;拍拍这个的肩膀,扯扯那个的衣服。
“你真漂亮,嘻嘻嘻……看呀,看呀!好大的气力!……哈哈哈哈……我耳朵亮了,全听见,全听见的……天呀!这么大的铜炮,吓死人,吓死人!……”
她的所有的感官没有一分钟休息,尤其是那张嘴,只是不息地叫着,而且愈加响了,只怕别人听不见她的话。
但人家并不理她,轻蔑地瞟了她一眼,骂一声:“疯婆”,又注意着眼前的行列了。
阿英聋子虽然没听见人家说的什么,她可猜想得到那是在骂她,微微地起了一点不快的感觉,接着也就忘记了,因为那是常事。
太阳快到头顶,七八个庙会过去了,她渐渐感到了疲乏,静了下来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今天菊香没有在看会。
她立刻从人丛中挤进了宝隆豆腐店,轻轻地在菊香的门缝外望着。
菊香伏着桌子坐着,脊背一起一伏的像在抽噎。
阿英今天所有的快乐全消失了。她扯起衣襟揩了揩眼睛,又偷偷地挤出了店堂,一直往华生的家里跑了去。她知道葛生嫂这时正在忙着斋饭。
“华生背旗子?抬神像?”她一进门看见葛生嫂在摆碗筷,便急促地这样的问。
“快来,快来,”葛生嫂意外高兴地叫着说,“给我把桌子抬到门外去!—;—;天晓得,没一个人帮我……”
“我问你:华生今天抬神像?背旗子?”
“乍么呀……”
“你说来!听见吗?背旗子?抬神像?”
“你真疯了吗?什么事情这么要紧……见了鬼了,阿哥叫他去,他躲在床上假装病,阿哥一出门,也就不晓得往哪里跑了。……”
“你说什么呀!我没听见!”她把耳朵凑近了葛生嫂嘴边。
“生病了,没有去!—;—;聋子!”葛生嫂提高着喉咙。
“在哪里呀?”
“谁晓得,一早就出门的!”
阿英立刻转身走了。
“你这疯婆!你不帮我抬桌子吗?……”葛生嫂大叫着,做着手势叫她回来。
阿英转过头来望了一望,没理她。她换了一条路线,抄近路,急急忙忙地往树林里穿了过去……
忽然,她在一株古柏树下站住了。她无意中发现了华生。
他正躺在左边树木最密的一株槐树下,睁着眼睛望着天,离开她只有十几步远,隔着一些树木,但没有注意到她。
阿英惊诧地望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轻轻地从别一条小路走出了树林,随后又急急忙忙地挤进宝隆豆腐店,一直冲到菊香的房里。
“走!跟我走!”她命令似的说,扯起了菊香的手臂。
菊香含着眼泪,惊惶地仰起头来,立刻感到了羞惭,侧过脸去,用手帕拭眼睛。
“走呀……”
“不……”菊香摇着头。
“有事情呀!走……”
“什么事情都不去!……”
“不由你不去!听见吗?”她把她拉了起来。
“做什么呢?……”
“你去了就会晓得的。……”
“我不看会……”
“谁叫你看会!”
菊香又想坐下去,但阿英用了那么大的气力,菊香仿佛给提起来了似的,反而踉跄地跟着走了两步。
“你看,你病得什么样了,”她摇着头,随后附着菊香的耳朵低声地说:“听我的话,菊香,跟我去,我不会害你的……”
菊香惊异地望了她一会儿,让步了,点点头就想跟了走。但阿英却又立刻止住了她。
“你看你的头发,面孔……”她用手指着埋怨似的神情。
菊香这才像从梦中清醒过来了一般,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两朵淡淡的红云。她洗过脸,搽上一点粉,修饰了一下头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懊恼地又起了踌躇。但阿英又立刻把她拖起来了。
“这就够漂亮了,”她笑着说,“才像个青年姑娘……”
菊香几天没有看见阳光了,昏昏沉沉的一手遮着眼睛,一手紧握着阿英的手,从人群中挤着走,没注意什么人,也没什么人注意她,踉踉跄跄地像在海船上走着一般,不晓得往哪里去,也不晓得去做什么,只由阿英拖着。
不久,走到树林近旁,她停住了,大声叫着说:
“喂!睁开眼睛来,看是谁吧!”她放了菊香的手,轻轻把她一推,立刻逃走了。
华生惊讶地霍的坐起身来。同时菊香也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们只离开三四步远。菊香呆望了华生一会,就踉跄地倒在他身边。
他们没有说话。菊香只是低低地哭泣着,华生苦闷地低着头。许久许久,华生忽然发现菊香比往日憔悴了,心中渐渐生了怜惜的感情,禁不住首先说起话来:
“你怎么呀,菊香?……”
菊香没有回答,呜咽地靠近了华生。华生握住她的手,他看见她的手愈加瘦小了,露着许多青筋。
“什么事情呀,菊香……”
菊香把头伏到他的胸口,愈加伤心地哭泣着,仿佛一个娇弱的小孩到了母亲的怀里一般。
这时华生所有的憎恨全消失了。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让她的眼泪流在自己的衣上,柔声地说:
“不要这样,菊香,爱惜自己的身体呵……”
“我……”菊香突然仰起头来,坚决地说,“我对你发誓,华生……倘若我有一点点意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