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拆开了还不大明白呢?”我问他。
他更沉思地叹息了。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国有很多工厂教习所,教人做这种灵巧的机器,凭一个人的聪明一定不会做得这样好。”说话时吉公带着无限的怅惘。我却没有听懂什么工厂什么教习所的话。
吉公又说:“我那天到城里去看一个洋货铺里面有个修理钟表的柜台,你说也真奇怪,那个人在那里弄个钟,许多地方还没吉公明白呢!”
在这个时候,我以为吉公尽可以骄傲了,但是吉公的脸上此刻看去却更惨淡,眼睛正望着壁上火轮船的油画看。
“这些钟表实在还不算有意思。”他说,“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轮船,那种大机器转动起来够多有趣!”
“伟叔不是坐着那么一个上东洋去了么?”我说,“你等他回来问问他。”
吉公苦笑了,“傻孩子,伟叔是读书人,他是出洋留学的,坐到一个火轮船上,也不到机器房里去的,那里都是粗的工人火佚等管着。”
“那你呢?难道你就能跑到粗人火佚的机器房里去?”孩子们受了大人影响,怀疑到吉公的自尊心。
“吉公喜欢去学习,吉公不在乎那些个。”他笑了,看看我为他十分着急的样子,忙把话转变一点安慰我说,“在外国,能干的人也有专管机器的,好比船上的船长吧,他就也得懂机器还懂地理。军官吧,他就懂炮车机器,尽念古书不相干的,洋人比我们能干,就为他们的机器……”
这次吉公讲的话很多,我都听不懂,但是我怕他发现我太小不明白他的话,以后不再要我帮忙,故此一直勉强听下去,直到吉公记起廊下的相片,跳起来拉了我下楼。
又过了一些日子,吉公的照相博得一家人的称赞,尤其是女人们喜欢得了不得。天好的时候,六婶娘找了几位抽娌,请祖母和姑妈们去她院里照相。六婶娘梳着油光的头,眉目细细地淡淡地画在她的白哲脸上,就同她自己画的兰花一样有几分勉强。她的院里有几棵梅花,几竿竹,一个月门,还有一座假山,大家都认为是可以入画的景致。但照相前,各人对于陈设的准备,也和吉公对于照相机底片等等的部署一般繁重。婶娘指挥丫头玉珍,花匠老王,忙着摆茶几,安放细致的水烟袋及茶杯。前面还要排着讲究的盆花,然后两旁列着几张直背椅,各人按着辈分、岁数各自坐成一个姿势,有时还拉着一两个孩子做衬托。
在这种时候,吉公的头与手在黑布与机器之间耐烦地周旋着。周旋到相当时间,他认为已经到达较完满的程度,才把头伸出观望那被摄影的人众。每次他有个新颖的提议,照相的人们也就有说有笑地起哄。这样祖母便很骄傲起来,这是连孩子们都觉察得出的,虽然我们当时并未了解她的许多伤心。吉公呢,他的全副精神却在那照相技术上边,周围的空气、人情并不在他注意中。等到照相完了,他才微微地感到一种完成的畅适,兴头地掮着照相机,带着一群孩子回去。
还有比这个严重的时候,如同年节,或是老人们的生日,或宴客,吉公的照相职务便更为重要了。早上你到吉公屋里去,便看得到厚厚的红布黑布挂在窗上,里面点着小红灯,吉公驼着背在黑暗中来往地工作。他那种兴趣、勤劳和认真,现在回想起来,我相信如果他晚生了三十年,这个社会里必定会有他一个结实的地位的。照相不过是他当时一个不得已的科学活动,他对于其他机器的爱好,却并不在照相以下。不过在实际上,照相既然有所贡献于接济他生活的人,他也只好安于这份工作了。
另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我那喜欢兵器、武艺的祖父,拿了许多所谓“洋枪”到吉公那里,请他给揩擦上油。两人坐在廊下谈天,小孩子们也围上去。吉公开一瓶橄榄油,扯点破布,来回地把玩那些我们认为颇神秘的洋枪,一边议论着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体知识,他把枪支在手里,开开这里,动动那里,演讲一般指手画脚讲到机器的巧妙,由枪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车,一件一件。祖父感到惊讶了,这已经相信维新的老人听到吉公这许多话,相当地敬服起来,微笑凝神地在那里点头领教。大点的孩子也都闻所未闻地睁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祖父对吉公非常愉悦的脸色。
祖父谈到航海,说起他年轻的时候,极想到外国去,听到某处招生学洋文,保送到外洋去,便设法想去投考。但是那时他已聘了祖母,丈人方面得到消息大大的不高兴,竟以要求退婚要挟他把那不高尚的志趣打消。吉公听了,黯淡一笑,或者是想到了他自己年少时多少的梦,也曾被这同一个读书人给毁掉了。
他们讲到苏伊士运河,吉公便高兴地、同情地把楼上地图拿下来,由地理讲到历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时第一次听到。我更记得平常不说话的吉公当日愤慨地议论,我为他不只一点的骄傲,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结论总回到机器上。
但是一年后,吉公离开我们家,却并不为着机器,而是出我们意料外地为着一个女人。
也许是因为吉公的照相技术相当的出名,并且时常出去照附近名胜风景,让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来请他去照相。为着对于技术的兴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尽义务的为人照全家乐,或带着朝珠补褂的单人留影。酬报则时常是些食品、果子。
有一次有人请他去,照相的却是一位未曾出阁的姑娘,这位姑娘因在择婿上稍稍经过点周折,故此她家里对于她的亲事常怀着悲观。与吉公认识的是她堂房哥哥,照相的事是否由这位哥哥故意地设施,家里人后来议论得非常热烈,我们也始终不得明了。要紧的是,事实上吉公对于这姑娘一家甚有好感,为着这姑娘的相片也颇尽了些义务。我不记得他是否在相片上设色,至少那姑娘的口唇上是抹了一小点胭脂的。
这事传到祖母耳里,这位相信家教谨严的女人便不大乐意。起前,她觉得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相片交给一个没有家室的男子手里印洗,是不名誉不正当的。并且,这女子既不是和我们同一省份,便是属于“外江”人家的,事情尤其要谨慎。在这纠纷中,我才又听到关于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剧。多少年前他是娶过妻室的,一位年轻美貌的妻子,并且也生过一个孩子,却在极短的时间内,母子两人全都死去。这事除却在吉公一人的心里,这两人的存在几乎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点凭据。
现在这照相的姑娘是吉公生命里的一个新转变,在他单调的日月里开出一条路来。不只在人情上吉公和他人一样需要异性的关心和安慰,就是在事业的野心上,这姑娘的家人也给吉公以不少的鼓励,至少到上海去看火轮船的梦是有了相当的担保,本来悠长没有着落的日子,现在是骤然点上希望。虽然在人前吉公仍是沉默,到了小院里他却开始愉快地散步,注意到柚子树又开了花,晚上有没有月亮,还买了几条金鱼养到缸里。在楼上他也哼哼一点调子,把风景照片镶成好看的框子,零整地拿出去托人代售。有时他还整理!日箱子,多少年他没有心绪翻检的破旧东西,现在有时也拿出来放在床上、椅背上,尽小孩子们好奇地问长问短,他也满不在乎了。
突兀地,他把婚事决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选好,预备去入赘。祖母生气到默不做声,只退到女人家的眼泪里去,呜咽她对于这弟弟的一切失望。家里人看到舅爷很不体面地到外省人家去入赘,带着一点箱笼什物,自然也有许多与祖母表同情的。但吉公终于离开那所浪漫的楼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那布着袖子树荫的小跨院渐渐成为一个更寂寞的角隅,那道吱吱哑哑的木梯从此便没有人上下,除却小孩子们有时淘气,上到一半又赶忙下来。现在想来,我不能不称赞吉公当时那一点挣扎的活力,能不甘于一种平淡的现状。那小楼只能尘封吉公过去不幸的影子,却不能把他给活埋在里边。
吉公的行为既然是叛离亲族,在旧家庭里许多人就不能容忍这种的不自尊。他婚后的行动,除了带着新娘来拜过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听到有人提起!似乎过了不久的时候,他也就到上海去了,多少且与火轮船有点关系。有一次,我曾大胆地问过祖父,他似乎对于吉公是否在火轮船做事没有多大兴趣,完全忘掉他们一次很融洽的谈话。在祖母生前,吉公也还有来信,但到她死后,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讯了。
两年前我南下,回到幼年居住的城里去,无意中遇到一位远亲。他告诉我吉公住在城中,境况非常富裕,子女四人,在各个学校里读书,对于科学都非常嗜好,尤其是内中一个,特别聪明,屡得学校奖金等等。于是我也老声老气地发出人事的感慨。如吉公自己生早了三四十年,我说,我希望他这个儿子所生的时代与环境适合于他的聪明,能给他以发展的机会不再复演他老子的悲剧。并且在生命的道上,我祝他早遇到同情的鼓励,敏捷地达到他可能的成功。这得失且并不仅是吉公个人的,而可以算做我们这老朽的国家的。
至于我会见到那六十岁的吉公,听到他离开我们家以后一段奋斗的历史,这里实没有细讲的必要,因为那中年以后不经过训练、自己琢磨出来的机器师,他的成就必定是有限的。纵使他有相当天赋的聪明,他亦不能与太不适当的环境搏斗。由于爱好机器,他到轮船上做事,到码头公司里任职,更进而独立地创办他的小规模丝织厂,这些全同他的照相一样,仅成个实际上能博取物质胜利的小事业,对于他精神上超物质的兴趣,已不能有所补助,有所启发。年老了,当时的聪明一天天消失,所余仅是一片和蔼的平庸和空虚。认真地说,他仍是个失败者。如果迷信点的话,相信上天或许要偿补给吉公他一生的委屈,这下文的故事,就应该在他那个聪明孩子和我们这个时代上。但是我则仍然十分怀疑。
第十五章:文珍
(原载1936年6月14日《大会报·文艺副刊》第162期)
——模影零篇之三
她有个苗条身材,一根很黑的发辫,扎着大红绒绳,两只灵活真叫人喜欢的黑晶似的眼珠和一双白皙轻柔无所不会的手。她叫做文珍。
家里在复杂情形下搬到另一个城市去,自己是多出来的一件行李。大约七岁,似乎已长大了,篁姊同家里商量接我到她处住半年,我便被送过去了。
起初一切都是那么模糊,重叠的一堆新印象乱在一处:老大的旧房子,不知有多少老老少少的人,楼,楼上憧憧的人影,嘈杂陌生的声音,假山,绕着假山的水池,很讲究的大盆子花,菜圃,大石井,红红绿绿的小孩子,穿着很好看或粗糙的许多妇人围着四方桌打牌的,在空屋里养蚕的,晒干菜的,生活全是那么混乱繁复和新奇。自己却总是孤单,怯生,寂寞。积渐地在纷乱的周遭中,居然挣扎出一点头绪,认到一个凝固的中心,在寂寞焦心或怯生时便设法寻求这个中心,抓紧它,旋绕着它要求一个孩子所迫切需要的保护、温暖和慰安。
这凝固的中心便是一个约莫十七岁年龄的女孩子。她有个苗条身材,一根很黑的发辫,扎着大红绒绳,两只灵活真叫人喜欢的黑晶似的眼珠和一双白哲轻柔无所不会的手。她叫做文珍。人人都喊她文珍,不管是梳着油光头的妇人,扶着拐杖的老太太,刚会走路的“孙少”,老妈子或门房里人!
文珍随着喊她的声音转,一会儿在楼上牌桌前张罗,一会儿下楼穿过廊子不见了,又一会儿是哪个孩子在后池钓鱼,喊她去寻钓竿,或是另一个迫她到园角攀摘隔墙的还没熟透的桑葚。一天之中这扎着红绒绳的发辫到处可以看到,跟着便是那灵活的眼珠。本能的,我知道我寻着我所需要的中心,和骆驼在沙漠中望见绿洲一样。清早上寂寞地踱出院子一边望着银红阳光射在藤萝叶上,一边却盼望着那扎着红绒绳的辫子快点出现。凑巧她过来了,花布衫熨得平平的,就是有补的地方,也总是剪成如意或桃子等好玩的式样,雪白的袜子,青布的鞋。她轻快地走着路,手里持着一些老太太早上需要的东西,开水,脸盆或是水烟袋。看着我,她就和蔼亲切地笑笑。
“怎么不去吃稀饭?”
难为情地,我低下头。
“好吧,我带你去。尽怕生不行的呀!”
感激的我跟着她走。到了正厅后面(两张八仙桌上已有许多人在吃早饭),她把东西放在一旁,携着我的手到了中间桌边,顺便地喊声:“五少奶,起得真早。”等五少奶转过身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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