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房里,电脑上“前方记者孙玉胜“的字幕已经打出,通过电话我们也得知,
前方的记者都已到位,到达危险的位置,只等直播的开始。N等国外媒体得知我们要直
播的消息,也纷纷打进电话,要求提供信号。大水,不再只是中国的灾难。
赈灾晚会结束了,仍没有分洪与否的消息。是啊,这个决定太难下了。我们还是等
待,为了准备直播,中央电视台这一夜的节目没有中断,破天荒的连续播出着。到了凌
晨三点多,我们接到消息,暂不分洪,回家待命,有可能早晨的时候分洪,呼机手机都
别关,接到指令立即来台。
我把老陶送回家后,自己也回了家,呼机和手机都放到枕边,等待使得自己根本无
法入睡,直到早上太阳升起,呼机和手机都很平静,这才昏昏地睡去。
而在这一夜,在长江的大堤上,抵抗洪水已不是土堤而是人堤,在这密不透风的人
墙面前,太阳从宽阔的江面上升起,也许是畏于中国人不怕死的气势,洪水从这一天开
始,慢慢减弱了锋芒,胜利离中国人越来越近了。
直播终于没有进行,我无法想像,一旦分洪令下达,那将是中国人记忆里怎样的五
个小时直播,而那五个小时,我们又将在怎样的牵挂和不忍中度过。
一场可以留在电视史册中的直播终于在现实中消失,然而远方灾民的家园却保住了
。那分洪代表手中拿着的罐子,那其中的泥土不再是故乡最后的泥土。我们幸福和快乐
地失去这次直播,并欣慰。然而八月十六日到十七日那十几个小时,在我们的抗洪记忆
中再也无法抹去。
三十而立立在松花江的江堤上
八月二十日是我三十岁的生日,其实在平时,我很少过生日,印象中就是在85年过
了一次比较正式的生日,因为那一年的8月19日我接到了北京广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与
其说是第二天过了个生日,不如说是家人想庆贺一下我考上了大学。而在大学期间,虽
然宿舍里平时谁过生日,我都会格外地张罗,但是我的生日正好是在暑假里,难得同学
相聚,一次次也就随意地过去。
可能是三十岁生日有些特别,因此哥哥嫂子和侄儿也都到北京来过暑假,加上早已
在北京的妈妈,大家都希望能过一个全家团聚的生日。
但大水面前,一切都得改变,似乎有预感,8月19号我抽空陪哥哥嫂子侄儿玩了整整
一天,晚上把他们送进电影院,自己留在家里。果然接到了主任的电话,告诉我,前线
需要主持人,希望尽早打点行装,明天就出发到黑龙江。
当时评论部的主持人方宏进已经在长江大堤上,我当然也希望能赶到第一线,黑龙
江又是我出生时的故乡,自然责无旁贷。
8月20号晚上,我和同事赶赴机场,向哈尔滨进发。
机场里的情景很有趣,在办手续时,去哈尔滨的人很少,同事和我打趣:现在人们
都从灾区往外跑,可能只有记者往里去。大家都笑了。
飞机上人很少,一个半小时后,飞机落在哈尔滨机场。在从机场去市区的路上,到
处是水漫公路的情景,这是在后方体会不到的。
在路上已和早到哈尔滨的同事取得了联系,到达驻地后,黑龙江省防汛办的专家已
在场,我一边吃饭一边向他们了解情况。晚上十一点多,和摄像赶到松花江大堤上,去
为第二天早上的《东方时空》制作节目。
到达熟悉的松花江畔,场面早已不同以往,松花江抗洪纪念碑周围灯火通明,到处
是人,到处是麻包垒起的堤,江面高得有些怕人,而堤的这一边,就是拥有几百万人口
的大城市,熟悉的景致面前是自己一种不熟悉的场面和心情。大水终于不再是想像中的
画面,而变成了真实的场景。
差十五分零点,我开始报道,心情很复杂。这忙碌的一天竟是自己的三十岁生日,
想起来挺有纪念意义。人说“三十而立“,自己事业上虽说没有什么可立之贺,但身体
却确确实实地立在了松花江大堤上,这个三十岁真的有些特别。
不过这种感触只是一闪念,我对谁也没有说,报道过后,迅速把画面用卫星传回北
京,几个小时以后,大家就在《东方时空》中看到了我立在松花江边的报道。
几天中一直是在缺少睡眠的状态下忙碌,心情随着水位的变化而起起伏伏,很多情
节都是在后方感受不到的。哈尔滨人是热情的,在大堤上,一边是忙碌的抗洪军民,一
边是自发运送给养的市民,大米粥喝完,绿豆粥又来了。难怪心存感激的抗洪军民会开
玩笑说:早知道有绿豆粥我就不喝大米粥了。
哈尔滨市民的生活一如往昔,商业区繁荣依旧,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只有偶尔驶
过的军车和几处戒严的街道才告诉人们,哈尔滨市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有一幕颇令人感动。八月二十二号清晨,由于我们要坐直升机航拍水情,因此很早
就从住地出发,车过一个广场,我看到广场上有几百位市民正在悠闲地打着太极拳。想
必这是他们每日的必修课,那种平的和生活气息不得不让人感慨平静生活的美好。然而
一转头,在离他们打太极拳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就是堆满了麻包的松花江大堤,上面依
然有人在忙碌着,还有人就睡在麻包旁。
一边是安静的市民生活,一边是写着危险的抗洪大堤,这两个反差极大的场景竟出
现在同一幅画面中。我忽然在这幅画面中感受到一种人的尊严,不管危险怎样在眼前,
但生活仍在继续,如果在灾难面前,失去生活的尊严,那么灾难将会把我们击败,而只
要保有尊严,没有哪种灾难会持续太久的。
这一幕让我从几天来的担忧心境中平和下来,我开始知道: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然而在飞机上看到的水情还是出乎我的想像。江已经不能再叫江了。由于水的泛滥
,大江早已不在江道里流淌,江而宽阔得象一个又一个大湖,到处是水。由于黑龙江省
的抗洪标准大多是对付十五年、二十年一遇的洪水,因此在百年一遇的洪水面前,原先
的堤坝都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只能任江水泛滥,好在东北地广人稀,灾难才不象长江那
样直接危害太多人的生命。
我们的直升机几次降落,都是因为看到很多的灾民,他们就住在公路边上,天灾让
他们又过起了大锅饭的日子,面对他们,我们的担忧又多起来。毫无疑问,他们是为了
保卫几个重要城市加上洪水太大才失去家园的。但在东北,他们面临的困难可能比长江
边的灾民更大,一是因为天气很快就会凉下来,在严寒到来之前,他们只有一个多月的
时间来重建家园,二来,东北的粮食是一年一季,但一场大水已经使他们一年的劳作付
之东流,那种惨痛更甚。
水会退下去的,而对人的担忧又开始上涨。大水过后,我们有更多的工作要做,因
为归根结底,抗洪不是为了退水,而是为了保人。
那次空中飞行结束,让我对黑龙江的水情有了充分的了解,更让我对中国98抗洪有
了直观的感受。距离这次飞行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经常会想:没有了水的威胁
,现在那些灾民都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吗?他们的日子过得怎样?尤其是几个江边城
市的人们更应该时常想起,为了保卫城市,我们多少农民兄弟失去了家园,难道在危机
解除之后,我们不应该为此伸出援手吗?
大水过后
秋天就要到来的时候,大水从南到北慢慢退去,大家开始有了一种胜利的感觉,不
过在欢庆的同时,在内心深处,我们开始有更多痛定思痛的东西。
对于这次南北大抗洪,钮茂生部长在八月十六号接受我采访时说的一句话是个很好
的评价:“我们是硬件太软,软件很硬,结果是硬件不够软件补。“
这次抗洪的胜利,是人的意志发挥到极限后.的胜利。除去沿江民众,十八九岁的
军人用他们刚从少年走进青年的肩膀担起了这个国家的危难,在感谢他们的同时,我们
不该自责吗?
对水利的投入一直不够,虽然表面上每年的数字在增长,但和国力增长的速度比起
来,对水利的增长速度是慢的。我们怎能依靠人员的来填补我们金钱投入的不足呢?
在很多人心里,一直对洪水有侥幸心理,象赌徒一样,总认为洪水也许明年才来,
今年就先这样吧!而洪水今年真的来了,就只有在慌乱中驻一道人堤。
更何况还有腐败。九江的堤防在没出事之前还被当做固若金汤的样板工程而被媒介
宣扬,表扬的话音未落,九江大堤却率先决口,原来“固若金汤“的大堤是一个“王八
蛋“工程。这豆腐渣一样的大堤里埋藏着怎样的腐败和渎职呢?而这还仅是九江一地,
长江堤防中,还有多少这样的蚁穴呢?因此当我们都同意98洪水是天灾的同时,是不是
也能在心里悄悄地告诉自己,这其中也有相当多的人祸因素。
面对98抗洪,还有一种经验值得总结,由于各种媒体得到授权全面介入抗洪报道中
,全中国人的心才凝聚到一起,成为战胜洪水的决定因素,无论怎样的灾情,人们应当
有知情权,这样救助才会及时,胜利才会来得早一些。在1999年,其实长江的洪水也不
小,但由于媒体忙于法轮功的宣传,水情的报道多少有些被忽略,这似乎有些危险,因
为水火从来无情,让人们更早的知道水情,也许会有更多一些人的生命被保全。但愿以
后新闻媒体在灾情报道方面能有更多的自主权,以便好心的中国人能及早的伸出援手。
人和自然的关系也在这场洪水的面前暴露无疑。上游的滥砍乱伐,中游的围湖造田
,行洪区成了人们的家园,这一切都使得98洪水加重了太多,而这一切的出现都不是一
日之功,是在人们只顾眼前利益的前提下一步一步累积起来的,最后给自己带来了灾难
。
洪水结束之后,我一直向很多的被采访者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我们难道还要相
信人定胜天吗?“
大多数人的回答是否定的。
1998年11月5日,当时的中共中央组织部长张全景来到水利部,在充分肯定了钮茂生
部长的工作成绩之后,宣布,为河北省的领导班子,钮茂生调任河北省省长,而原国家
电力公司副总经理汪恕诚调任水利部部长。
汪恕诚是个老水利,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这个履历让我们知道,他和胡锦
涛是同学。毫无疑问,在中国的领导层中又多了一个水利出身的干部,尤其是在洪水过
后,一个老水利出任水利部长的位置,更让人感觉到,水利工作已经纳入到更科学的轨
道。
在汪恕诚部长上任不久,我采访了他。汪部长是在特殊情况下上任的,却表现得非
常轻松和直率,这一点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也问了他关于“人定胜天“的问题,汪部长的回答让我踏实一些。
他说:“和大自然的斗争,应该这样来认识,努力地去掌握客观规律,掌握以后运
用这种规律为人类服务,但一定要顺应历史的发展,顺应客观规律的发展;违背了这种客
观规律就要受到惩罚。“
98一场洪水,虽然最后是人的胜利,但它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沿用了几十年的
“人定胜天“口号可以在中国自然消亡了。在大自然面前,任何以人的主观意志去违背
自然法则的行为都会受到惩罚。
之后,我又问了汪部长一个问题:“在你和钮茂生部长交接的时候,有没有沟通一
点什么?“
汪部长说:“有,我对钮部长说:‘我听到这个消息,想起你在党校的一次讲话,
当时我是学员。你在讲话中讲水利工作是如履薄冰,胆颤心惊。我现在到了你这个位置
,我也要过这样的日子啦!‘“
在我们采访汪部长的时候,大江南北的水利工程建设正在如火如荼。而汪部长刚刚
从那儿视察回来,我就问他:“看到的情况比你想像的好还是……“
汪部长坦率地回答:“从群众发动的人数,从出工的人数,从机械的台数,应该是
轰轰烈烈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我还是发现一些问题……作为我的位置,可能问题
发现更好。“
洪水把很多问题暴露出来,想必几年部长生涯当中,汪恕诚不仅要面对年年的洪水
警报,还要把很多暴露出来的问题一一解决,否则还会有用人去胜天的场面。
中国人常讲:“好了伤疤忘了痛“,但98洪水这道伤疤实在太大,疼痛应该让人难
忘。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又暴露出荆江大堤修补款项被截留三分之一的消息,我们总
是无法乐观,因为总是有些人伤疤未好也可以迅速忘记疼痛。
在98大抗洪之中,有一句经典呼吁:“我们能不能多买些药少买点棺材。“这是一
句形象的比喻。如果在灾难未到之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