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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但另换一个方向看去,我们也见到少数有见地的人再也看不过国内高等教育的混沌现象,想跳开了蹂烂的道儿,回头另寻新路走去。向外望去,现成有牛津、康桥青藤缭绕的学院招着你微笑;回头望去,五老峰下飞泉声中白鹿洞一类的书院瞅着你惆怅。这浪漫的思乡病跟着现代教育丑化的程度在少数人的心中一天深似一天。这机械性、买卖性的教育够腻烦了,我们说。我们也要几间满沿着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来安息我们的灵性,我们说。我们也要一个绝对闲暇的环境好容我们的心智自由的发展去,我们说。
林玉堂先生在《现代评论》登过一篇文章谈他的教育的理想。新近任叔永先生与他的夫人陈衡哲女士也发表了他们的教育的理想。林先生的意思约莫记得是相仿效牛津一类学府;陈、任两位是要恢复书院制的精神。这两篇文章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陈、任两位的具体提议,但因为开倒车走回头路分明是不合时宜,他们几位的意思并不曾得到期望的回响。想来现在的学者们大忙了,寻饭吃的、做官的,当革命领袖的,谁都不得闲,谁都不愿闲,结果当然没有人来关心什么纯粹教育(不含任何动机的学问)或是人格教育。这是个可憾的现象。
我自己也是深感这浪漫的思乡病的一个;我只要
草青人远,一流冷涧……
但我们这想望的境界有容我们达到的一天吗?
十五年一月十四日
(原刊1926年10月1日《晨报副刊》,收入《巴黎的鳞爪》)
我们病了怎么办
“在理想的社会中,我想,”西滢。在闲话里说“医生的进款应当与人们的康健做正比例。他们应当像保险公司一样,保证他们的顾客的健全,一有了病就应当罚金或赔偿的。”在撒牟勃德腊(Samuel Butler)的乌托邦里,生病只当作犯罪看待,疗治的场所是监狱,不是医院,那是留着伺候犯罪人的。真的为什么人们要生病,自己不受用,旁人也麻烦?我有时看了不知病痛的猫狗们的快乐自在,便不禁回想到我们这造孽的文明的人类,且不说那尾巴不曾蜕化的远祖,就说湘西的苗子,太平洋群岛上的保立尼新人之类,他们所知道所受用的健康与安逸,已不是我们所谓文明人所能梦想。咳,堕落的人们,病痛变了你们的本分,至于健康,那是例外的例外了!
不妨事,你说,病了有医,有药,怕什么的?看近代的医学、药学够多么飞快的进步?就北京说吧,顶体面顶费钱的屋子是什么?医院!顶体面顶赚钱的职业是什么?医生!设备、手术、调理、取费,没一样不是上乘!病,病怕什么的——只要你有钱,更好你兼有势!
是的,我们对科学,尤其是对医学的信仰,是无涯涘的;我们对外国人,尤其是对西医的信仰,是无边际的。中国大夫其实是太难了,开口是玄学,闭口也还是玄学,什么脾气侵肺,肺气侵肝,肝气侵肾,肾气又回侵脾,有谁,凡是有哀皮西脑筋的,听得惯这一套废话?冲他们那寸把长乌木镶边的指甲,鸦片烟带牙污的口气,就不能叫你放心,不说信任!同样穿洋服的大夫们够多漂亮,说话够多有把握,什么病就是什么病,该吃黄丸子的就不该吃黑丸子,这够多干脆,单冲他们那身上收拾的干净,脸上表情的镇定与威权,病人就觉得爽气得多!
“医者意也”是一句古话;但得进了现代的大医院,我们才懂得那话的意思。
多谢那些平均算一秒钟滚进一只金元宝之类的大大王们,他们有了钱设法用就想“留芳”,正如做皇帝的想成仙,拿了无数的钱分到苦恼的半开化的民族的国度里,造教堂推广福音来救度他们的病痛。而且这也不是白来;他们往回收的不是名,就是利,很多时候是名利双收。为什么不,我有了钱也这么来。
我个人向来也是无条件信仰西洋医学,崇拜外国医院的,但新近接连听着许多话不由我不开始疑问了。我只说疑问,不说停止崇拜,那还远着哪。在北京有的医院别号是“高等台基”,有的雅称是某大学分院,这已够新鲜,但还不妨事,医院是医院的机关,只要它这一点能名副其实的做到,你管得它其他附带的作用。但在事实上可巧它们往往是在最主要的功用上使我们失望,那是我们为全社会计,为它们自身名誉计,有时不得不出声来提醒它们一声。我们只说提醒,决不敢用忠告甚至警告责备一类的字样;因为我们怎能不感念他们在这里方便我们的好意?
我们提另来说协和。因为协和,就我所知道的,岂不是在本城的医院中算是资本最雄厚,设备最丰富,人才最济济的一个机关?并且它也是在办事上最认真的一个地方,我们可以相信。它一年所花的钱,一年所医治的人,虽则我不知实在,想来一定是可惊的数目。但我们要看看它的成绩。说来也怪,也许原因是人们的本性是忘恩,也许它的“人缘”特别不佳,凡是请教过协和的病人,就我所知,简直可说是一致,也许多少不一,有怨言。这怨言的性质却不一致,综了说有这几种:
(一)种族界限
这是说看病先看你脸皮是白是黄:凡是外国人,说句公平话,他们所得的待遇就应有尽有,一点也不含糊,但要是不幸你是黄脸的,那就得趁大夫们的高兴了,他们爱怎么样理你就怎么样理你。据说院内雇用的中国人,上自助手下至打扫的,都在说这话——中外国病人的分别大著哪!原来是,这是有根据的,诺狄克民优胜的谬见一天不打破,我们就得一天忍受这类不平等的待遇。外国医院设在中国的,第一个目的当然是伺候外国人,轮得着你们,已算是好了,谁叫你们自不争气,有病人自己不会医!
(二)势力分别
同是中国人,还有分别;但这分别又是理由极充分的;有钱有势的病人照例得着上等的待遇,普通乃至贫苦的病人只当得病人看。这是人类的通性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有表见的,谁来低哆谁就没有幽默,虽则在理论上说,至少医院似乎应分是“一视同仁”的。我们听见过进院的产妇放在屋子里没有人顾问,到时候小孩子自己下来了,医生还不到一类的故事!
(三)科学精神
这是说拿病人当试验晶,或当标本看。你去看你的眼,一个大夫或是学生来检看了一下出去了;二、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又来查看了一下出去了;三、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再来一次,但究竟谁负责看这病,你得绕大弯儿才找得出来,即使你能的话。
他们也许是为他们自己看病来了,但很不像是替病人看病。那也有理,但在这类情形之下,西滢在他的闲话说得趣,付钱的应分是医院,不该是病人!
(四)大意疏忽
一般人的逻辑是不准确的,他们往往因为一个医生偶尔的疏忽便断定他所代表的学理与方法是要不得的。很多人从极细小题外的原因推定科学的不成立。这是危险的。就医病说,从新医术跳回党参、黄岐,从党参黄岐跳回祝由科符水,从符水到请猪头烧纸,是常见的事;我们忧心文明,期望“进步”的不该奖励这类“开倒车”的趋向。但同时不幸对科学有责任的新派大夫们,偏容易大意,结果是多少误事。查验的疏忽,诊断的错误,手术的马虎,在在是使病人失望的原因。但医院是何等事,一举措间的分别可以交关人命,我们即使大量,也不能忍受无谓的灾殃。
最近一个农业大学学生的死,据报载是:(一)原因于不及时医治;(二)原因于手术时不慎致病菌入血。这类的情形我们如何能不抗议?
再如梁任公先生这次的白丢腰子,几乎是太笑话了。梁先生受手术之前,见着他的知道,精神够多健旺,面色够光采。
协和最能干的大夫替他下了不容疑义的诊断,说割了一个腰子病就去根。腰子割了,病没有割。那么病原在牙;再割牙,从一根割起割到七根,病还是没有割。那么病在胃吧;饿瘪了试试——人瘪了,病还是没有瘪!那究竟为什么出血呢?最后的答话其实是太妙了,说是无原因的出血:Essential Hoematuria。所以闹了半天的发见是既不是肾脏肿疡(Kidney Farmour),又不是齿牙一类的作祟;原因是无原因的!我们是完全外行,怎懂得这其中的玄妙,内行错了也只许内行批评,哪轮着外行多嘴!但这是协和的责任心。这是他们的见解,他们的本领手段J后面附着梁仲策先生的笔记,关于这次医治的始末,尤其是当事人的态度,记述甚详,不少耐人寻味的地方,你们自己看去,我不来多加案语。但一点是分明的,协和当事人免不了诊断疏忽的责备。我们并不完全因为梁先生是梁先生所以特别提出讨论,但这次因为是梁先生在协和已经是特别卖力气,结果尚不免几乎出大乱子,我们对于协和的信仰,至少我个人的,多少不免有修正的必要了。“尽信医则不如无医”,诚哉是言也!但我们却不愿一班人因此而发生出轨的感想:就是对医学乃至科学本身怀疑,那是错了,当事人也许有时没交代,但近代医学是有交代的,我们决不能混为一谈。并且外行终究是外行,难说梁先生这次的经过,在当事人自有一种折服人的说法,我们也不得而知。但假如有理可说的话,我们为协和计,为替梁先生割腰子的大夫计,为社会上一般人对协和乃至西医的态度计,正巧梁先生的医案已经几于尽人皆知,我们即不敢要求,也想望协和当事人能给我们一个相当的解说。让我们外行借此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要不然我们此后岂不个个人都得踌躇着:我们病了怎么办?
(原刊1926年5月29日《晨报副刊》)
叔本华与叔本华的《妇女论》
我们又来犯大不韪了!叔本华的妇女论是一篇无忌惮的“毁文”,他的古怪脾气,他的偏僻性,他的厌世观,他的打破偶像主义,都在这篇短文里得到了尽情的发泄。哲学家的头脑不是平常人的头脑;他的视觉,比如诗人与艺术家的,也不止是平常人的视觉。在我们肉眼看来,椅子只是椅子,一只猫就是一只猫;在哲学家看来,椅子却不仅是椅子,他要问他自己关于椅子同时又绝对不关椅子种种古怪问题,在不能得到满意答复以前他是不曾舒服的。“什么是椅子?”“为什么一只椅子不是一只猫,一只猫又不是一只狗?”这还是比较简单的。哲学家就比是顶顽皮的孩子,什么东西一到他的手就保不周全,虽则他把东西拆烂了心里还不一定痛快,不过总比不拆好些就是。偌大一个宇宙,这样复杂的生的现象,都经不起那哲学家大孩子的拆,要不了几分钟,整体的宇宙与人生都没了;很多次他自己怀疑到正在运思中的脑袋,他得往墙上碰出口里一声啊唷来才能无条件的相信他自身的存在。但他们的顽皮还不止单纯的破坏;他们还想来把他们拆烂了的断片按着自己意思重新给造起来,那才是我们觉得哲学家们真正麻烦讨人厌的地方。
白马就是白马,白玉就是白玉好了;即使你说骑在胯下的那匹白马实在是在你自己的心里,实在没有这样东西,那也还不要紧;不,他偏要来无中生有的从白马与白玉与白什么的句里面抽出一个白的性来,叫做白性。这来就是无穷麻烦的开场。因此就有了种种的人生观、宇宙观,你的放不进我的里面去,他的也放不进你的里面去,你说他的没有上底,他说我的漏了缝盛不了水,彼此谁都不肯让谁,大家挤在怪作祟的文字的暗弄里巴望发现发亮。中国哲学家离不了他的性与道,西洋的玄学家离不了他的什么实在论与认识论。我们凡人头脑简单的实在是摸不清这个有趣的麻烦,跟不上这热闹。有一天我在洋车上与一个朋友无意中说洋话,却不道恼了拉车的那位先生,他扯过头来说:“先生,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呀?我们真的听不懂啊!”我想我们也很想扯过头去对哲学家们说一样的话:“先生,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呀?我们真的听不懂啊!”但同时我们却不疑惑他们的确是比我们聪明,他们的话里不能完全没有道理,犹之拉车的对着坐车的也总有相当的佩服。所以每回一个哲学家的腔调能够放平我我们平常人听得懂的时候,我们一定不肯失掉机会的。
叔本华就是这样一个哲学家。他的话至少有时不至于过分的高深,他居然能体谅我们的浅陋,不来成天嘛咪叭咪哄的吓诃我们乡曲。并且他不仅用比较明显的文字来说明他的“系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