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懂:再隔壁是节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盐卤的也许吃生鸦片吃火柴头的烈女烈妇以及无数咬紧牙关的“望门寡”,抱牌位做亲的,教子成名的,节妇孝妇,都是牺牲了生前的生命来换死后的冷猪头肉,也还不很靠得住的;再隔壁是东寺,外边墙壁已是半烂,殿上神像只剩了泥灰。前窗望出去是一条小河的尽头,一条藤萝满攀着磊石的石桥,一条狭堤,过堤一潭清水,不知是血污还是蓄荷池(土音同),一个鬼客栈(厝所)
一片荒场也是墓墟累累的,再望去是硖石镇的房屋了,这里时常过路的是:香客,挑菜担的乡下人,青布包头的妇人,背着黄叶篓子的童子,戴黑布风帽手提灯笼的和尚,方巾的道士,寄宿在戏台下与我们守望相助的丐翁,牧羊的童子与他的可爱的白山羊,到山上去寻柴,掘树根,或掠干草的,送羹饭与叫姓的(现在眼前就是,真妙,前面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束稻柴,口里喊着病人的名字叫他到“屋里来”,后面跟着一个着红棉袄绿背心的老妇人,撑着一把雨伞,低声的答应着那男子的叫唤)。晚上只听见各种的声响:塔院里的钟声,林子里的风响,寺角上的铃声,远外小儿啼声、狗吠声、枭鸟的咒诅声,石路上行人的脚步声——点缀这山脚下深夜的沉静,管祠堂人的房子里,不时还闹鬼,差不多每天有鬼话听!
这是我的寓处。世界,热闹的世界,离我远得很:北京的灰砂也吹不到我这里来——博生真鄙吝,连一份《晨报》附张都舍不得寄给我;朋友的资讯更是杳然了。今天我偶尔高兴,写成了三段《东山小曲》,现在寄给你,也许可以补补空白。
我唯一的希望只是一场大雪。
志摩问安一月二十日
(原刊1924年3月11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颜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
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纡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曼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
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来因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十四年七月
(原刊1925年7月4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0期,重刊同年8月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收入《巴黎的鳞爪》)
义大利的天时小引
我们常听说义大利的天就比别处的不同:“蓝天的义大利”,“艳阳的义大利”,“光亮的义大利”。我不曾来的时候,我常常想象义大利的天阴霾,晦塞,雾盲,昏沉那类的字在这里当然是不适用不必说,就是下雨也一定像夏天阵雨似的别有风趣,只是在雨前雨后增添天上的妩媚;我想没有云的日子一定多,头顶只见一个碧蓝的圆穹,地下只是艳丽的阳光,大致比我们冬季的北京再加几倍光亮的模样。有云的时候,也一定是最可爱的云彩,鹅毛似的白净,一条条在蓝天里挂着,要不然就是彩色最鲜艳的晚霞,玫瑰、琥珀、玛瑙、珊瑚、翡翠、珍珠什么都有;看着了那样的天(我想)心里有愁的人一定会忘所愁,本来快活的一定加倍的快活……
那是想象中的义大利的天与天时,但想望总不免过分;在这世界上最美满的事情离着理想的境界总还有几步路。义大利的天,虽则比别处的好,终究还不是“洞天”。你们后来的记好了,不要期望过奢;我自己幸亏多住了几天,否则不但不满意,差一些还会十分的失望。
初入境的印象我敢说一定是很强的。我记得那天钻出了阿尔帕斯的山脚,连环的雪峰向后直退。郎巴德的平壤像一条地毯似的直铺到前望的天边;那时头上的天与阳光的确不同,急切说不清怎样的不同,就只天蓝比往常的蓝,白云比寻常的白,阳光比平常的亮,你身边站着的旅伴说“阿这是义大利”,你也脱口的回答“阿这是义大利”,你的心跳就自然的会增快,你的眼力自然的会加强。田里的草,路旁的树,湖里的水都仿佛微笑着轻轻的回应你,阿这是义大利!
但我初到的两个星期,从米兰到威尼市,经翡冷翠去罗马,义大利的天时,你说怎样,简直是荒谬!威尼市不曾见着它有名夕照的影子,翡冷翠只是不清明,罗马最不顾廉耻,简直连绵的淫雨了四天,四月有正月的冷,什么游兴都给毁了,临了逃向翡冷翠那天我真忍不住咒了。
(原刊1925年8月19日《晨报副刊》)
巴黎的鳞爪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但巴黎却不是单调的喜剧。赛因河的柔波里掩映着罗浮宫的倩影,它也收藏着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着,温驯的水波;流着,缠绵的恩怨。咖啡馆: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响,有踞坐在屋隅里蓬头少年计较自毁的哀思。跳舞场:和着翻飞的乐调,迷醇的酒香,有独自支颐的少妇思量着往迹的怆心。浮动在上一层的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谁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可得留神了你往深处去时的发见!
一天,一个从巴黎来的朋友找我闲谈,谈起了劲,茶也没喝,烟也没吸,一直从黄昏谈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讲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缠了进去;这巴黎的梦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体,那味儿除是亲尝过的谁能想象!——我醒过来时还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儿,刚巧一个小朋友进房来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梦来了,朋友,为什么两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觉也失笑了——可是朝来的梦,一个诗人说的,同是这悲凉滋味,正不知这泪是为那一个梦流的呢!
下面写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说,不是写实,也不是写梦,——在我写的人只当是随口曲,南边人说的“出门不认货”,随你们宽容的读者们怎样看罢。
出门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总得带些探险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见,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边就得捡贝壳,书呆子进图书馆想捞新智慧——出门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评也不能过分严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话!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权,也是他们的本分;说来也不是他们甘愿,他们是到了年纪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宽一点说,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旋涡——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是你登仙的时候,是你辨着酸的时候,是你尝着甜的时候。
巴黎也不定比别的地方怎样不同:不同就在那边生活流波里的潜流更猛,旋涡更急,因此你叫给卷进去的机会也就更多。
我赶快得声明我是没有叫巴黎的旋涡给淹了去——虽则也就够险。多半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赛因河岸边看热闹,下水去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但至多也不过在靠岸清浅处溜着,从没敢往深处跑——这来旋涡的纹螺,势道,力量,可比远在岸上时认清楚多了。
一 九小时的萍水缘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转着的一张萍叶,我见着了它,掬在手里把玩了一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