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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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散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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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船挂帆走风,到底比岸上人快一些,一会儿,转过山嘴时,那个军人就落后了。
   小船停到××时,水手全上岸买菜去了,小豹子也上岸买菜去了,各人去了许久方回来。把晚饭吃过后,三个水手又说得上岸有点事,想离开船,小豹子说:“你们怕那个横蛮兵士找来,怕什么?不要走,一切有我!
   这是大码头,有我们部队驻扎到这里,凡事得讲个道理!”
   几个船上人虽分辩,仍然一同匆匆上岸去了。
   到了半夜水手们还不回来睡觉,我有点儿担心,小豹子只是笑。我说:“几个人会被那横蛮军人打了,祖送,你上去找找看!”
   他好象很有把握笑着说:“让他们去,莫理他们。他们上烟馆同大脚妇人吃荤烟去了,不会挨打。”
   “我担心你同那兵士打架,惹了祸真麻烦我。”
   他不说什么,只把手电灯照他手上的金表,大约因为表停了,轻轻的骂了两句野话。待到三个水手回转船上时,已半夜过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大明,船还不开头,小豹子就在被中咕喽咕喽笑。我问他笑些什么,他说:“我夜里做梦,居然被那横蛮军人打了一顿。”
   我说:“梦由心造,明明白白是你昨天日里想打他,所以做梦就挨打。”
   那小豹子睡眼迷朦的说:“不是日里想打他,只是昨天煞黑时当真打了那家伙一顿!”
   “当真吗?你不听我话,又闹乱子打架了吗?”
   “哪里哪里,我不说同谁打什么架!”
   “你自己承认的,我面前可说谎不得!你说谎我不要你跟我。”
     他知道他露了口风,把话说走,就不再作声了,咕咕笑将起来。原来昨天上岸买菜时,他就在一个客店里找着了那军人,把那军人嘴巴打歪,并且差一点儿把那军人膀子也弄断了。我方明白他昨天上岸买菜去了许久的理由。



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

民国十年,湘西统治者陈渠珍,受了点“五四”余波的影响,并对于联省自治抱了幻想,在保靖地方办了个湘西十三县联合中学校,教师全是由长沙聘请来的,经费由各县分摊,学生由各县选送。那学校位置在城外一个小小山丘上,清澈透明的酉水,在西边绕山脚流去,滩声入耳,使人神气壮旺。对河有一带长岭,名野猪坡,高约七八里,局势雄强。(翻岭有条官路可通永顺。)岭上土地丛林与洞穴,为烧山种田人同野兽大蛇所割据。一到晚上,虎豹就傍近种山田的人家来吃小猪,从小猪锐声叫喊里,还可知道虎豹跑去的方向。 
这大虫有时白天“昂”的一吼,夹河两岸山谷回声必响应许久。种田人也常常拿了刀叉火器,以及种种家伙,往树林山洞中去寻觅,用绳网捕捉大蛇,用毒烟熏取野兽。岭上最多的是野猪,喜欢偷吃山田中的包谷和白薯,为山中人真正的仇敌。正因为对付这个无限制的损害农作物的仇敌,岭上打锣击鼓猎野猪的事,也就成为一种常有的工作,一种常有的游戏了。学校前面有个大操场,后边同左侧皆为荒坟同林莽,白日里野狗成群结队在林莽中游行,或各自蹲坐在荒坟头上眺望野景,见人不惊不惧。天阴月黑的夜里,这畜生就把鼻子贴着地面长嗥,招呼同伴,掘挖新坟,争夺死尸咀嚼。与学校小山丘遥遥相对,相去不到半里路另一山丘中凹地,是当地驻军的修械厂,机轮轧轧声音终日不息,试枪处每天可听到机关枪、迫击炮响声。新校舍的建筑,因为由军人监工,所有课堂宿舍的形式与布置,同营房差不多。学生所过的日子,也就有些同军营相近。学校中当差的用两班徒手兵士,校门守卫的用一排武装兵士,管厨房宿舍的全由部中军佐调用。 
在这种环境中陶冶的青年学生,将来的命运,不能够如一般中学生那么平安平凡,一看也就显然明白了。 
当时那些青年中学生,除了星期日例假,可以到城里城外一条正街和小街上买点东西,或爬山下水玩玩,此外就不许无故外出。不读书时他们就在大操场里踢踢球,这游戏新鲜而且活泼,倒很适宜于一群野性中学生。过不久,这游戏且成为一种有传染性的风气,使军部里一些青年官佐也受传染影响了。学生虽不能出门,青年官佐却随时可以来校中赛球。大家又不需要什么规则,只是把一个球各处乱踢,因此参加的人也毫无限制。我那时节在营上并无固定职务,正寄食于一个表兄弟处,白日里常随同号兵过河边去吹号,晚上就蜷伏在军械处一堆旧棉军服上睡觉。有一次被人邀去学校踢球,跟着那些青年学生吼吼嚷嚷满场子奔跑,他们上课去了,我还一个人那么玩下去。学校初办,四周还无围墙,只用有刺铁丝网拦住,什么人把球踢出了界外时,得请野地里看牛牧羊人把球抛过来,不然就得出校门绕路去拾球。自从我一作了这个学校踢球的清客后,爬铁丝网拾球的事便派归给我。我很高兴当着他们面前来作这件事,事虽并不怎么困难,不过那些学生却怕处罚,不敢如此放肆,我的行为于是成为英雄行为了。我因此认识了许多朋友。 
朋友中有三个同乡,一个姓杨,本城高枧乡下地主的独生子。一个姓韩,我的旧上司的儿子(就是辰州府总爷巷第一支队司令部留守处那个派我每天钓蛤蟆下酒的老军官的儿子)。一个姓印,眼睛有点近视。他的父亲曾作过军部参谋长,因此在学校他俨然是个自由人。前两个人都很用心读书,姓印的可算得是个球迷。任何人邀他踢球,他必高兴奉陪,球离他不管多远,他总得赶去踢那么一脚。每到星期天,军营中有人往沿河下游四里的教练营大操场同学兵玩球时,这个人也必参加热闹。大操场里极多牛粪,有一次同人争球,见牛粪也拚命一脚踢去,弄得另一个人全身一塌胡涂。这朋友眼睛不能辨别面前的皮球同牛粪,心地可雪亮透明。体力身材皆不如人,倒有个很好的脑子。玩虽玩得厉害,应月考时各种功课皆有极好成绩。性情诙谐而快乐,并且富于应变之才,因此全校一切正当活动少不了他,大家亲昵的称呼他为“印瞎子”,承认他的聪明,同时也断定他会短命。 
那个近视眼朋友,北伐军刚到湖南,就入长沙党务学校受训练,到北伐军奠定武汉,长江下游军事也渐渐得手时,他也成为毛委员的小助手,身穿了一件破烂军服,每日跟随着委员各处跑,日子过得充满了狂热与兴奋。他当真有意识在做候补“伟人”了。这朋友从三一军政治部一个同乡处,知道我还困守在北京城,只是白日做梦,想用一支笔奋斗下去,打出个天下。就写了个信给我:大爷,你真是条好汉!可是做好汉也有许多地方许多事业等着你,为什么尽捏紧那支笔?你记不记得起老朋友那条鼻子?不要再在北京城写什么小说,世界上已没有人再想看你那种小说了。到武汉来找老朋友,看看老朋友怎么过日子吧?你放心,想唱戏,一来就有你戏唱。从前我用脚踢牛屎,现在一切不同了,我可以踢许多许多东西了。……他一定料想不到,这一封信就差点儿把我踢入北京城的监狱里。收到这信后我被查公寓的宪警麻烦了四五次,询问了许多蠢话,抖气把那封信烧了。我当时信也不回他一个。我心想:“你不妨依旧相信你那条鼻子,我也不妨仍然迷信我这一只手,等等看,过两年再说吧。”不久宁汉左右分裂,清党事起,万千青年人就从此失了踪,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我在武汉一些好朋友,如顾千里、张采真……也从此在人间消失了。这个朋友的消息自然再也得不到了。 
………… 
我听许多人说及北伐时代两湖青年对革命的狂热。我对于政治缺少应有理解,也并无有兴味,然而对于这种民族的狂热感情却怀着敬重与惊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愿意多知道一点点。估计到这种狂热虽用人血洗过了,被时间漂过了,现在回去看看,大致已看不出什么痕迹了。然而我还以为即或“人性善忘”,也许从一些人的欢乐或恐怖印象里,多多少少还可以发现一点对我说来还可说是极新的东西。回湖南时,因此抱了一种希望。 
在长沙有五个同乡青年学生来找我,在常德时我又见着七个同乡青年学生,一谈话就知道这些人一面正被“杀人屠户”提倡的读经打拳政策所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一面且受几年来国内各种大报小报文坛消息所欺骗,都成了颓废不振萎琐庸俗的人物,一见我别的不说,就提出四十多个“文坛消息”要我代为证明真伪。都不打算到本身能为社会做什么,愿为社会做什么。对生存既毫无信仰,却对于三五稍稍知名或善于卖弄招摇的作家那么发生浓厚兴味。且皆想做诗人,随随便便写两首诗,以为就是一条出路。从这些人推测将来这个地方的命运,我俨然洞烛着这地方从人的心灵到每一件小事的糜烂与腐蚀。这些青年皆患精神上的营养不足,皆成了绵羊,皆怕鬼信神。一句话,完了。 
过辰州时几个青年军官燃起了我另外一种希望。从他们的个别谈话中,我得到许多可贵的见识。他们没有信仰,更没有幻想,最缺少的还是那个精神方面的快乐。当前严重的事实紧紧束缚他们,军费不足,地方经济枯竭,环境尤其恶劣。他们明白自己在腐烂,分解,在我面前就毫不掩饰个人的苦闷。他们明白一切,却无力解决一切。然而他们的身体都很康健,那种本身覆灭的忧虑,会迫得他们去振作。他们虽无幻想,也许会在无路可走时接受一个幻想的指导。他们因为已明白习惯的统治方式要不得,机会若许可他们向前,这些人界于生存与灭亡之间,必知有所选择!不过这些人平时也看报看杂志,因此到时他们也会自杀,以为一切毫无希望,用颓废身心的狂嫖滥赌而自杀! 
我的旅行到了离终点还有一天路程的塔伏,住在一家桥头小客店里。洗了脚,天还未黑。店主人正告给我当地有多少人家,多少烟馆。忽然听得桥东人声嘈杂,小队人马过后,接着是一乘京式三顶拐轿子,一行人等停顿在另外一家客店门前。我知道大约是什么委员,心中就希望这委员是个熟人,可以在这荒寒小地方谈谈。我正想派随从虎雏去问问委员是谁。料不到那个人一下桥,脸还不洗,就走来了。一个盒子炮护兵指定我说:“您姓沈吗?局长来了!”我看到一个高个子瘦人,脸上精神饱满,戴了副玳瑁边近视眼镜,站在我面前,伸出两只瘦手来表示要握手的意思。我还不及开口,他就嚷着说:“大爷,你不认识我,你一定不认识我,你看这个!”他指着鼻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是印瞎子?” 
“大爷,印瞎子是我!” 
我认识那条体面鼻子,原来真是他!我高兴极了。问起来我才明白他现在是乌宿地方的百货捐局长,这时节正押解捐款回城。未到这里以前,先已得到侦探报告,知道有个从北方来姓沈的人在前面,他就断定是我。一见当真是我,他的高兴可想而知。 
我们一直谈到吃晚饭。饭后他说我们可以谈一个晚上,派护兵把他宝贵的烟具拿来。装置烟具的提篮异常精致,真可以说是件贵重美术品。烟具陈列妥当后,因为我对于烟具的赞美,他就告我这些东西的来源,那两支烟枪是贵州省主席李晓炎的,烟灯是川军将领汤子模的,烟匣是黔省军长王文华的,打火石是云南鸡足山……原来就是这些小东西,都各有出处,也各有历史或艺术价值,也是古董。至于提篮呢,还是贵州省一个烟帮首领特别定做送给局长的,试翻转篮底一看,原来还很精巧的织得有几个字!问他为什么会玩这个,他就老老实实的说明,北伐以后他对于鼻子的信仰已失去,因为吸这个,方不至于被人认为那个,胡乱捉去那个这个的。说时他把一只手比拟在他自己颈项上,做出个咔嚓一刀的姿势,且摇头否认这个解决方法。他说他不是阿Q,不欢喜这种“热闹”。 
我们于是在这一套名贵烟具旁谈了一整晚话,当真好象读了另外一本《天方夜谭》,一夜之间使我增长了许多知识,这些知识可谓稀有少见。 
此后把话讨论到他身上那件玄狐袍子的价钱时,他甩起长袍一角,用手抚摸着那美丽皮毛说:“大爷,这值三百六十块袁头,好得很!人家说:‘瞎子,瞎子,你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穿这样厚狐皮会烧坏你那把骨头。’好吧,烧得坏就让他烧杯吧。我这性命横顺是捡来的,不穿不吃作什么。能多活三十年,这三十年也算是我多赚的。” 
我把这次旅行观察所得同他谈及,问他是不是也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预兆。而且问他既然明白当前的一切,对于那个明日必需如何安排?他就说军队里混不是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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