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惨绝人寰的兽行还在后头。
一个俘虏被强行按倒在一口枯井边。一道寒光过后,那个面带惊恐的脑袋已不见了踪影,喷薄而出的,是一道猩红色血柱,血柱散开时变为血色喷泉,血色喷泉下落时又化作血雨。
又一个俘虏被架到了枯井边。一道寒光过后,却既没见血柱也没见血泉更没见血雨,涌出的是血浆,听到的是惨叫;又一道寒光过后,血浆变成了血泡,惨叫也变成了呻吟;第三道寒光过后,血浆和血泡才终于夺路而出,变为血柱又变为血泉接着又变为血雨。
第三个俘虏又被强行按倒在枯井边。一道寒光过后既没见血柱血泉血雨,也没见血浆血泡更没听见惨叫或者呻吟,俘虏已一头扑进了枯井屠刀却劈了个空。
。。。。。。
五百俘虏被处决完后,慢说是侩子手们,就连坐在一旁监斩的宋哲元都累得支持不住了。“其余的由各部自行处决。大家分头执行吧!多杀一百也不能漏掉一个。明赶早我再逐一查看。”意犹未尽又力不从心的宋哲元吩咐说。
阵亡的被认为是天经地义,不会有人替他们惋惜;被俘后慷慨就义的,被认为是英雄,自会有人称道而流芳百世;就擒后的屈膝者被认为是变节,要遭千古唾骂而遗臭万年;这五百个既没阵亡亦无慷慨也没屈膝的,又当如何?
第二天一大早,在宋哲元的临时行辕里,各师师长早已恭候多时,而宋主席却破例地迟迟不肯闪面。师长们一边等候一边交流着昨晚情况,有洋洋得意的也有摇头叹息的。第十七师的赵凤林师长却像是徐庶进了曹营一言未发,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卷烟,两眼布满了血丝看起来似乎已经疲惫不堪。
“赵师长辛苦了!你的机关枪好像一直叫到了天亮。”李师长突然问道。
“哦!彼此彼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嘛!”赵凤林先是暗吃了一惊,随即他又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说道。
赵凤林师长的确一夜没有合眼,昨天下午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像活动电影里的画面,一个接一个的在他的眼前滚动着,周而复始直到天亮。他的机关枪也的确叫了个通宵,击毙的人最少而生俘的人却最多,他的机关枪又怎能先他人而止呢?
就是再累,宋哲元也从没睡过懒觉,早起是他在多年军旅生涯中养成的习惯,又岂能破例于一朝?其实他早已起身了,刚洗漱完毕勤务兵立即将一封信递给了他,说是在他的房门口捡到的,说完就转身退了出去。见信皮上只有“内详”二字,宋哲元不由迟疑了片刻,撕开信皮后他所看到的“内详”,原来也不过只四个字——“矫枉过正”,落款是陈致远。
代县长陈致远在同州的出色表现,使冯玉祥非常高兴也十分得意。自以为慧眼识人又知人善任的冯玉祥打电话告诉宋哲元说,“凤翔的善后事宜,除陈致远外概莫能属。”陈致远一向乐于做事,加上又是冯玉祥亲点他更不便推辞,于是又跟着宋哲元来到了凤州。
听说陈县长要离任,同州的父老们无不叫苦连天,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好县长,在任还不到一年却要离去,于是又是联名上书,又是到省府里请愿,但最终均未能改变事实于既成。怨只怨自家福薄命浅留不住贵人!陈致远离任那天同州城万人空巷,百姓们扶老携幼箪食壶浆十里相送,翻来覆去的不是“请珍重”就是“请留步”,不是“请留步”就是“请珍重”,但却永远既没个完也没个了。从早上一直缠绵到晚上,父母官这才跟他的衣食父母们挥泪而别。
衣食父母们翘首引颈。。。。。。父母官五步一徘徊。。。。。。何日君再来?
面对这场惨绝人寰的杀戮,陈致远不由想起了两千年前的长平之战,想起了秦将白起坑杀降卒四十余万的惨烈场面,同时也想起了七擒七纵孟获的先贤诸葛孔明,难道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与“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用兵之道,错了吗?
思前想后,陈致远给宋哲元留下了四个字,然后毅然“挂冠”而去。
陈致远可是总司令“钦点”的人选!对他的不辞而别,自己将如何向他做出交代?心里正在烦闷,宋哲元迟迟不肯闪面,后经勤务兵一再提醒,在自我调整了一番后他这才终于走了出来。
在众人的陪同下宋哲元骑马绕城走了一圈。对那些采取刀砍、活埋、水溺等办法来处置俘虏的,他一一地点着头表示了嘉许,走到赵凤林的刑场时他更是大加赞扬,因为赵凤林除了将战俘全部枪毙在一个大坑里外,还把那些因误伤而致死的数千名百姓,也抬到了另外一个坑里。等宋哲元过目后,赵凤林一面下令掩埋,一面还对他耳语了几句。
见宋哲元听说后匆匆地离开了,赵凤林师长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其实被赵凤林埋在这两个大坑中的,没有一具是俘虏的尸体。那个看起来酷似刑场的大坑,只不过是在那些无辜百姓的尸体上面,掩盖了一层死在乱军中的守城士兵而已。赵师长冒着被军法从事的危险,用偷梁换柱的办法将那些虽然有罪,但却还不至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战俘们,全都给释放了。
从被赵凤林师长控制的劣绅牛伯生家里,宋哲元又搜出了大批的珍贵文物。为保全性命,被人赃俱获的牛伯生竟出卖了他的同伙。令宋哲元惊诧不已的是,牛伯生的两个同案犯竟然都是南河镇人,名字分别叫郭德玉和佘大勇。
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了不滥杀无辜,赵凤林师长万不得已而走了一步调虎离山的险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赵凤林师长呢?
为了找陈致远,也为了给冯总司令有个交代,宋哲元打算在回西安时顺便去一下南河镇。没想到牛伯生的两个同伙郭德玉和佘大勇,竟也是南河镇人,被冯总司令所器重的陈致远不辞而别,会不会与郭德玉和佘大勇有啥瓜葛?为了弄个水落石出,宋哲元迫不及待地要打道回府了。被他带走的是几辆满载古董的大卡车,被他留下的是已被夷为废墟的卧牛城,还有那已经充满了血腥而不再清澈的东湖。
经过几年的摔打,在南河镇一带,郭德玉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经纪人了。别看他平时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三六九日逢集时郭德玉轻的不拿重的不掂,只需提着两个光锤头在集市上溜达上一圈,就能轻而易举地将铜元或者麻钱揣进自己的口袋。新媳妇佘大花连夜添给他的儿子有他妈菊儿拉扯着,剩下的两张嘴两个尻子的吃喝拉撒自是不成问题。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即便再是行家,也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
“便宜咧!见钱就卖。”有个人手里提了个“逼土”在大声地吆喝着,听口音还是个渭北老大(关中人读作duo)。将渭河以北的男人叫做“渭北老大”,是南河镇人的习惯。
逼土是犁上配件,铧上带逼土用来翻土的犁叫做“逼土犁”,只有铧而不带逼土的犁只能冲沟而不能翻土,叫做“独犁”。
“多少钱?”郭德玉随口问道。
“一口价!五个铜子。”渭北老大说。一般的逼土,少说也得六个铜圆,而渭北老大一开口却只要了五个,的确不贵。
“贵咧!五个麻钱还差不多。”尽管已经够便宜的了,郭德玉还是连连地摇着头并毫不留情的砍着价。
“兄弟你真会说笑!不过能还价的都是买主。是这,实心要咧再少一个。”渭北老大笑呵呵地说道。他并不因郭德玉还的价太得离谱而生气。
“三个!卖咧是我的不咧拉倒。”说着郭德玉拧尻子就走,却又被渭北老大叫了回来。
“三个就三个吧!”在将逼土递给郭德玉后渭北老大又无奈地说:“要不是我的‘当家’也买了一个,五个铜子少一个我也不卖。”关中人习惯上将家里的老大叫做“当家”。看来这个渭北老大实际上并不是家里的老大。
接过钱渭北老大转身走了一程后,又回过头说:“兄弟,这有眼的北边有我,南边可就数你哩!”说完,便淹没在人流中不见了。
渭北老大话虽然意味深长,郭德玉虽然也机灵,但捡了个便宜光顾了高兴,他一时竟没回味过来。这时谢铁成拉着刚钉过掌的枣红马恰好走了过来,他目不转睛地瞅着郭德玉手里的逼土,诧异地说:“诶!你手里的逼土咋少了两个眼儿?”闻言后郭德玉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瞅着手里那个少了两个眼儿的逼土,他一时竟愣住了。“妈的,逼土少了俩眼自己也瞎了一双!”从来没摸过犁把的郭德玉,在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己。
不过这个少了两个眼的逼土,后来还是被郭德玉以五个铜圆又卖掉了。买主仍是个渭北老大,临走时郭德玉也没忘了夸奖他说:“老哥,这有眼的南边有我,北边可就数你哩!”
儿子有婆婆菊儿拉扯着,佘大花既不会也无需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挖屎抹尿地去经管他。作为一个女人,却从来没见佘大花收拾过家里,锅碗瓢盆摆的满地都是,她宁肯绕道蛇行也不肯挪动一下,来个人慢说是坐,就是连个插脚的地方也没有。做下一顿饭时,佘大花这才不得不洗一下上顿留下的脏碗,而且是用到啥才洗啥不用的从来不洗。地没法扫她正好也懒得扫,柜盖上窗台上的灰尘也足足有一铜钱厚。被子慢说是拆洗,连叠一叠都被佘大花省略了,瞌睡来了倒是挺方便,往里面一钻即美梦联翩。
在南河镇一带,还流传着关于佘大花的一则笑话,说是有个不知底细的绺娃子溜进了她的铁匠铺子,见干着急没啥可拿,绺娃子背起锅就走了。天亮后,绺娃子这才发现自己担惊受怕忙活了一晚夕,而背在背上的竟是一个垢痂结成的锅壳子。第二天佘大花走进灶火一看便吃惊地喊道:“活见鬼!是谁替我把脏锅洗得干干净净的了?”于是“鬼洗锅”的故事,便成了南河镇人茶余饭后街前巷尾田间地头用以自娱自乐的笑料。
第三四章卧牛城致远挂冠 斗
除了睡觉外,佘大花其实也没闲着,没迟到早都可以看见她对着镜子,跟裱糊匠批腻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的脸蛋上又是涂脂又是抹粉。那个原本还不算丑脸蛋,倒被她自己抹得跟白骨精他妈似的。
大儿子眼看着越来越大,菊儿正在为郭德厚的婚事着急,却没料到郭德玉竟捷足先登抢在了郭德厚的前面。在一天里,郭德玉不但给菊儿领回了儿媳妇还给她添了个孙子,而这个儿媳妇竟是菊儿将南河镇跟两河堡数了个遍,却连半个眼也不曾看上的佘大花。
有啥办法呢?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菊儿只得认了。佘大花还是个娃娃,菊儿心想只要自己上心调教,也许还能将她扳得回来。菊儿不敢奢望佘大花会成为一个居家过日子的行家里手,只希望她能把家里收拾得有个家的样子,一日三餐能给儿子跟孙子把生的变成熟的,就行了。菊儿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而得到的却是彻底的失败。
婆婆活得够累,儿子跟媳妇却活得挺滋润。不想抹锅料灶时佘大花便跟着郭德玉尻子,一前一后地走进镇上的小馆子美美地咥上一顿。住的仍然是谢铁成的铁匠铺子,虽然说简陋了些也拥挤了些,却也夹不死人尽可以将就着凑合。他们不想跟南河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一个麻钱一个铜圆地攒着钱,还少不得求爷爷告奶奶东挪西凑地再拉些饥荒,然后辛辛苦苦地大兴土木去筑自家的新窝。
男人是个筢筢子,郭德玉这个筢筢子却没齿;女人是个匣匣子,佘大花这个匣匣子却没底。
在镇嵩军围攻西安的那几个月里,渭水南岸的所有交易几乎都西移到南河镇,南河镇竟锦上添花繁荣一时。
就连久游江湖的郭德玉,都感到南河镇一瞬间让人眼花缭乱而变得陌生起来。面对那些陆离光怪见所未见又闻所未闻的新玩意,自以为对南河镇的集市已了如指掌,对各种行情也都成竹在胸的郭德玉,竟不能再左右逢源而做到游刃有余了。盲人骑瞎马,郭德玉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特别是那些已经有了裂纹,甚至打得豁豁牙牙扔掉都没人拾的碗碗盏盏,跟那些已经锈得发绿,不是缺把把就是少嘴嘴的壶壶罐罐,竟然也堂而皇之的摆上了集市,而且比新的还值钱,一开口就是天价。
郭德玉怎么也想不通,自然更是不能接受。
“乡党,这个旧香炉咋个卖?”转悠了几天后,郭德玉终于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圪蹴在一个摆着碗碗盏盏跟壶壶罐罐的摊位前问道。卖主是一个中年男人,几个月来他几乎是每集必到。
“大兄弟,不是我不跟你叫价,因为你压根就不是个买主。”一开口,郭德玉才发现中年男人不是本地人,而似乎应当是西府一带的。强龙不压地头蛇,郭德玉的胆子随即大了起来,他不服气地质问说:“你会相面?凭啥说我就不是买主?”西府人却摇着头说:“相面倒是不会,凭的是你压根就不识货,是个大行外。”见有几个本地人围了上来,已经有些猴急的郭德玉胆子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