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2)
在帐篷口,尼玛一脸雨水,望着我生生地笑。脸色酱黑,目光细亮。我想如果天色再暗一些,他的面目肯定会被黑夜磁化了去,只会看到他一双狭狭细细的眼睛里放射的那道细细亮亮的光。我想想就笑起来,跟尼玛比划:要点灯了。
黑色牛毛帐篷里已是一片昏暗。小男人悟出我的手语意思,紧忙擦亮火柴。帐篷中央的锅灶前,就有一盏小小的酥油灯亮起来。
帐篷人家开始进行一天中的第四餐饭,吃糌粑,喝酥油茶。因为考虑到我在,尼玛便又在锅庄旁另外架起一张铁皮。巴桑倒水和面,特地为我烙火烧饼。
在微弱的酥油光下,我乖巧地坐在帐篷一角,望着巴桑做火烧饼。
女人粗糙厚实的大手,一边揉麦面,一边抽手抓牛粪。丢进火灶后,粘满牛粪末的手又迅速转回来,插进麦面里,过后,混着牛粪和麦面的手再插进盐袋,抓一撮盐巴撒在铁皮上。等待铁皮滋出青烟,一块面饼丢上去。不久帐篷里即弥漫起浓浓的麦面焦香。
饥饿叫我贪馋地吞起口水,尽管犹疑的嗅觉一直不放心那块混合着麦面、牛粪、盐巴的烧饼,喉咙里咽口水时发出的响亮咕噜声却由不得人。
积积小孩在一旁瞧着我贪馋的模样窃笑。她的跳跃起来的目光,是调皮,又是好奇,也有点亲切。我想起多农喇嘛家的碉楼,那个破败窗棂上的鸟儿,就是这么小小的、生气灵灵的的模样。
小孩一边笑着一边往口里塞糌粑一边却瞌睡起来。牧民一家因此准备睡觉。我环视帐篷四周,眼睛落在帐篷一侧,望起那些像柴火一样堆得高翘的羊毛毡,心想这应该是用来睡觉的。但是巴桑的小男人尼玛却走出帐篷去,做出一件让我震惊之事。他竟然把一只只小牦牛牵进帐篷里来。男人就着帐篷草地上的木桩依次套上小牛。又把那些堆得高翘的毛毡盖到最小的牦牛身上。看样子这些小牛是要在帐篷里过夜。
那么人睡在哪里?我紧忙朝巴桑比划。她立即明白过来,指着小牛旁一块潮湿的牛粪地,意思是我们得睡那儿,叫小牛睡在干燥的地方。
蒋央,当时我即僵立了,惊诧不已!你肯定也想不到吧,可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
巴桑女人利索地为我打起地铺来。把最厚的毛毡,最好的毯子,铺在一排小牛犊边上,女人示意我睡那里。他们自己也挨个儿放开毛毡,陆续睡下来,像几只睡倒的小牛没有动静。
我只好掀开羊皮毯子,蹑手蹑脚钻进去。小牛犊就系在头顶后方,排成一排。离得最近的一只正用一双清黑的大眼瞪着我。突然有些怯畏。小心翼翼地把毛毯盖到脸上,捂得紧实,生怕小牦牛一时生气,用它那稚嫩,却也硬过我皮肤千百倍的蹄子踹我一脚。
可整张原始羊皮做成的毛毯,皮面在外,毛面在内,软暖窝人,感觉自己不是睡在羊毛做的毯子里,而是被包在了羊的肚子里。空气被密不透风的皮面阻隔,内部羊毛发出的老膻气味迫得我只能从毯子里爬出来。
坐起身,从帐篷的天缝里望外面。唉,天还要多久才会亮呢。
半夜里,天空突然砸下一阵急雨来。狠命地抽打着帐篷。把单薄的牛毛帐打得筛米一样晃动。由于篷布编织稀松,不久帐篷里即小雨纷纷,更叫我无法入睡。扭头望巴桑和她的小男人,他们浑身连同头脸都严实地裹在羊皮毯子里。柔韧的皮面叫雨水一弹下来即滑落到边沿上去,他们在大雨的催眠中睡得很香。
而我只能干瞪着一双眼,想睡,不入梦;想醒,眼睛枯涩乏力。雨水又趁虚而入扎进眼睑里来。呛水一般疼痛。只好用力眨起眼睛。目光四下里晃动着,就看到帐篷的角落里有把雨伞。
如同游魂,我飘飘晃晃地爬了起来。取过雨伞,钻进毛毡。撑开伞。双手紧抓住伞柄埋进毛毯里。打着雨伞睡下来。
雨伞原本是海水一般的湛蓝色。现在,它在高原清暗的天光下却显示出黛黑。宁静而忧郁的颜色。我想起这是湛清临别前送给的。一直为湛清担心,不知道这个男人,还需要经历多久时间的沉浮,才能够从失去阿灵的悲伤中爬出来。蒋央,幸好现在有你在他身边。
雨水由伞布溅落到草地上,在夜光下泛出清幽幽的光亮。我一边胡乱地想着,一边奇怪地看着,一边迷迷糊糊睡了去。
再次被雨水打醒是在下半夜。雨一直在落。因为昏睡,我把持雨伞把的双手再也无力支撑伞柄,雨伞在睡眠中倒下去。再重新支起来,睡去。不久,伞再次跌落,人再次淋醒,醒后再次撑伞。就这样周而复始。
早晨起来,摸起满脸的浮肿,才知道过去的夜晚,在我的脸上流淌的那些微咸的液体,它不是雨水。
心当下即在打晃:这样的日子要怎样才能挺过去?
当思想在困顿中游离的时候,我望见自己的旅行包,也像个迷路的孩子,蜷缩于帐篷一角。便走过去。跪下身,把它搂在怀里。包的侧面,尼龙外袋的拉链是敞开的,一个硬朗质地的东西掉下来。
看看,却是父亲生前的工作笔记。自从父亲离去,这本笔记一直带在身边。陪我熬过很多寂寞,亦走过很长的路。随手翻开笔记,可以看到页面上父亲写下的整章记录。满格子的字,爬得密密麻麻。那些内容,其间的一个字,一句话,我都能倒背出来。。。。。。
把笔记紧紧地抓在手心里,贴在鼻尖上,泪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流淌。好久,我爬起身走出帐篷,抬头望天空,望了又望,想了又想,终是迈开脚步,走进草原。
情歌(1)
现在,草原上太阳刚刚升起来。巴桑一家开始劳动。
尼玛挥着长长的牛鞭,一边赶牛一边唱歌儿。他走在麦麦草原最高的草坡头,嗓门吊得极高,很沙哑,是扯着嗓子吼叫,有些拼力、竭气一样地唱歌。那声音似要把天撑破。但具体唱的什么,是藏语,我一无所知。
尼玛的歌声过后,我听到草场对面的丛林间亦隐约传出回应的歌声。便朝尼玛迎上去。
〃尼玛,你的歌被风送到雪山那边去了。那边有美丽的姑娘,她在给你回应情歌了。〃
我说的汉语,尼玛听不懂。我用手势跟他比划,聪明的男人一下反应过来,只一个劲地朝我摇头,说了句什么,是藏语,我也听不懂。
多农喇嘛绛红色的喇嘛裙这个时候醒目地出现在草原上了。在草地里,大片大片的绿野丛中,他晃动着的那一身绛红,一个酱黑色的脸面,一双在清晨也会戴起大墨镜的眼睛,还有一路嗡嗡的经声,叫我感觉有些奇异。
喇嘛来到我面前,把裹在头上的僧衣掀开。他从寺庙来。昨夜一宿念经,有些疲惫。因为不放心我,所以一早又赶到草场。
尼玛的心思似是不在草原上,视觉也不在喇嘛身上,这与草原人见到喇嘛的恭谨模样不太一样。
我转眼打量起尼玛。这个男人最多不过二十五。典型的康巴汉子。脸上的皮肤被紫外线烤成紫釉的颜色,放出黑亮的光芒。窄窄细细的眼,像是有着某种美妙冲动的隐私暗藏在里面。沉默时,静悄悄的;冲动时,会不由自主地泄露丝毫惬意之神。一身的藏青色氆氇,裹着壮实的身体,看起来高大、阳光,很有味道。
可是,这个年轻男人的妻子已经四十岁。蒋央,在麦麦草原,像尼玛这样的婚姻是很平常的。一个女人嫁给一家若干个弟兄,以大阿哥年龄为限,最小的男人在年龄上与妻子总有着或多或少的差距。
瞧着尼玛,我心头陡然涌动起一股酸涩情绪。只听这个男人再次唱起来。仍然是藏语歌,不知其内容。不过从男人那闪烁的眼神里,我想那肯定是一首情歌。
尼玛的歌声叫草原静悄的早晨热闹起来。有几个青年打着高头大马朝我们奔来,把马缰勒得大马〃嘶嘶〃乱叫。一位青年骑的一匹水银白大马,几乎擦过我的身体,绕我跑过一圈,然后奔向前方,一边打起响亮口哨,一边滚身下马,站于尼玛一旁。他挥舞起长长马鞭,自顾抢过尼玛的声源,朝着我唱起来。
我愣了下神,虽然这青年唱的是藏语,但音律我很熟悉,是草原上的传统情歌《次仁拉索》。这首歌,我在内地时曾经跟随耿秋画师学唱过,所以我立即附和着他唱起来。虽然我用的是汉语,也有点跑调,但我的大胆接应还是叫这青年惊讶。他随即放低声调,用鼻音烘托起我的歌声。
同道的几个青年朝这唱歌青年〃啊呵啊呵〃 起哄大叫,扬起马鞭打转大马,把我俩围拢在草场中央。转动的马匹和喝彩声打花了我的眼神,我突然有些紧张,收住嗓门。这唱歌青年因此再次放开歌喉,接过我的声源又大声唱起来。一连唱过几首,皆是草原牧歌。最后,他唱起了六世*喇嘛仓央嘉措的《东边月亮》。这是一首长篇幅的传统情歌。亦是耿秋画师曾经教过我的。但我并不会唱。所以又是我,用轻轻的鼻音在烘托他的歌声。
而这青年唱起《东边月亮》时,神情再无张扬,或者迎合之意。他的目光,变成月色模样的清凉,悄然从我的脸面上游移开,不知不觉间,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世界里。
情歌(2)
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姑娘的脸面儿,在心中渐渐浮现了。
去年种下的幼苗,已经长大了。
青年老后的体躯,比南方的弓还要弯了。
自己的意中的人儿,若能成为终身伴侣,
犹如从大湛清中,得到一件珍宝。
但若是要随你心底之意,今生与佛的缘又断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云游,就把你心里的事违背了。
有力的蜀葵花儿,你若去作供佛的物品,
我也将年幼的松石蜂儿,带到你的佛堂。。。。。。
蒋央,这就是月光。他本名叫东月。月光是我不经意间随口喊出来。当时我这么喊他,因为听不懂,他朝我愣着眼神。
〃我叫你月光行么?〃我这么问,重复叫一声,〃月光。〃
东月仍是愣着眼。他眼睛发愣的时候,刚才唱歌时的那个月色一样清凉的目光便是混乱了,困顿在我语言的门坎之外。(从这时起,我即决心,一定要好好来学习藏文。)
东月听不懂我的话,多农喇嘛便在一旁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他马上朝我笑起来,干脆地点起头,跟着我绕口学道,〃月──广(光)?〃
〃月光!〃我说,口对口教他:〃月──光!〃
〃月──广──光,哦呀,月,光。〃东月朝我闪动眉目,喜爱地喊起自己,〃月──光!月光!〃
〃哦呀,月光!〃
我们俩的眼神不安分地跳跃起来,它们也要快活地交流一下。
我的目光在说,〃你嘛,也可以给我一个名字。〃
他的眼神想了想,〃那我叫你梅朵!〃当时月光的确有这样的回应。不过说的是藏语,我当然似懂非懂。又是我被困顿在他的语言门坎之外了。月光有些着急,突然从草地间拔出一朵紫色小花,我听多农喇嘛喇在传送月光的话。'他说你长得跟这花儿是一个模样的,所以他也要给你一个名字,叫梅朵!梅朵,就是花儿!'
哦!梅朵,月光。月光,梅朵。我情不自禁笑了。
和月光一起赶来的青年们已经下马来,大家开始围上我跳锅庄(藏语意为:跳舞)。一位身穿藏蓝色氆氇,外套汉式小西服的的青年拉住我的手,带动我也跳起来。他粗犷的肢体,带动我不知所措的身子,像丝绸与毛毡的碰撞,叫我慌张。
〃我,班哲。〃
青年自我介绍,笑,笑意却在舞动中旋转得极快,一闪而过。〃你看过藏戏吗?〃青年问。
我来不及回答,因为他带动得太快,我感觉天旋地转,被他把持着整个人在飘晃。闪逝中我在寻找月光。却看他此时的一身青紫色氆氇,被超速旋转的视觉弄得虚浮了形态:那不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种虚像,虚显的某种景象。抑或即是一朵绽裂开来的青莲花。是的,它已经在慢慢蓬松、壮大,周边绽放出无数莲花瓣。花瓣越开越旺,不久,天地之间即是一片绛红──寺院里,喇嘛身上僧袍的那种绛红,铺天盖地。
月光拦住班哲狂热的手。
〃她的肯定是这样不行。她的肯定被你转得晕头了吧。班哲阿哥,不要这么快地转动她。我们的地方多多地高,她的肯定不能这样适应吧?〃多农喇嘛带着赞许的口气给我翻译月光的话。然后我被月光扶着坐到草地上。我们就这么近了,他坐在草地上,我坐在他身旁。我的屁股下有一块小小的毛毡毯,是他刚从马鞍上抽下来。想他如此细心,我有些感动。朝他笑,就闻到他身上传递过来的一些味道。独特,又淡淡的,含有青草液汁的一些气息,有点淡薄的甜,也有点淡薄的膻。
〃酥油。〃他解释说。
多农喇嘛传话,〃早晨月光刚刚在帐篷里打过酥油。你瞧,他手上还粘着一层酥油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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