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朝我空闪了下眼神,目光还在远处。
〃嗯。。。。。。要是我们的学校能有你这样的姑娘帮忙,那就太好了!〃
我的话,自己佯装得不经意,只是随口说说。但是阿芷却听进心里了,她慢慢收回投放到远方的目光。这目光一回来,一下却又涣散了,不是望天,望地,望身旁的人,不知在望哪里。
阿芷的背影(2)
〃哦呀阿芷,就跟你直说吧,我们学校现在正缺少人手呢,你愿意去帮助我们吗?〃我说。
阿芷愣在那里,没有吃惊我的请求。不表态,也不感动。她的神态是盲目,或者说是麻木。
〃阿芷,你会考虑吗?〃我跟后追问。
阿芷目光空洞。
〃。。。。。。要不你先过去看看阿妹,感觉适应的话再留下来?〃
阿芷垂下头去。
〃阿芷。。。。。。〃
阿芷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钻进了脖子里。
月光终是有些不耐烦,瞧着迟疑不决的姑娘硬梆梆地道,〃答不答应也要有一句话!天色已经不早,我们还没有找到住处!〃
犹豫的姑娘便从口里发出蚊虫叮咛一样的声音。〃我想一下吧。〃顿了顿,又说,〃你们明天再来找我。〃
阿芷朝我淡淡地笑,不等我回应,转身朝茶楼走去。
傍晚,绵延在县城四周的横亘大山寂寞无语。钢灰色山梁皱褶着钻进云雾里。天气不好的时候,山顶上的雪冠总喜欢和厚厚的流云厮混在一起。流云经常会在雪冠当中定格不动。如果真的流动起来,也是非常迟缓的过程。除非你有很大耐性等待,不然你很难在傍晚时分完整地看到雪山。我站在空荡的街口上,目光的跨度很大。一面被阿芷的背影扯着不了断,一面寻望四周云雾厮混的雪山,那种厮混也搅乱了我的心情:答应跟我们走就走,为什么阿芷的神情会那么淡漠,她在顾虑什么?
她离去的背影寂寞无声。风从背后朝她吹去,把她稀松的头发和衣袍送在她的身体前方。那身后的形态,单薄而柔弱,给人的感觉是,她的背后有一个无形的东西正在推着她往前走,离开我们。
第二天一早我就拉上月光赶往阿芷茶楼。来得太早,她的茶楼还没开门呢。月光一边打哈欠一边抱怨,〃你也不瞧瞧现在是几点,这里的店面,不到上午十点的样子都不会开门。〃
〃那就门口等待吧,我可不想出什么乱子。〃我说。
月光一脸不屑。〃有什么乱子?那样的女子还巴不得我们帮忙呢,你怕她一夜过来会有变卦?〃
〃当然!谁知道!我总感觉不对,昨晚一宿也没睡好!〃
是的,我心里的确担心了。昨天阿芷离开时的那个形态搅乱了我思想上的常规意识,叫我越来越有预感:某种在常规中本来可以常规进展的事情,它可能会不如人愿地发生改变。但具体以什么形式改变,我被高山缺氧折腾得疲惫的思维难以对这种〃具体〃加以确定。
这种担心叫我不敢大意。
我靠上门去,把周身衣物裹得紧紧实实,想就着茶楼的大门等待下去。月光一脸惊讶,说这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天这么冷,要等你等,我还是回旅馆睡觉去。他一转身跑得老远。见我没跟上,回头一把拉了我就走。
〃不要拉我,你一个人先回去吧,我等好了!〃我推开他。
他却抓得更紧了,〃怎么?你还真的生气了?再生气我的要把你塞进长途汽车里,送你回老家去!〃他拉着我直往茶楼对面的长途汽车站跑。
清晨六点的时候,高原上晨曦还躲在遥远的雪山背后。街面上大约在凌晨时分下过一场大雨。阴冷的雨雾舍不得离去,鬼影一般在街头巷尾来回晃荡。风很大,呜呜叫着,把街道两旁的商店招牌吹得〃哗哗〃作响。这个县城唯一的长途汽车站外,有两个卖早餐的人。都是汉地来的。在冷风中不要命一样地出摊做生意。月光推我坐进其中一个摊位里,才说,〃喝碗热茶吧,这么冷的早晨你以为你是神哇,在那个北风呼叫的大门口等待不会感冒?〃
一碗热乎乎的茶水端上来,在我面前翻腾着热气。车站内响起长途大客车的发动声,〃哧哧〃地哼着,叫空气不再冷清。
一会后,两辆开往不同方向的客车射着雪亮灯光,陆续从车站内轰隆隆开出来。屁股后冒出浓浓黑烟,把我和月光泡在烟雾里。黑烟消失的时候,车也跑了老远,驶向县城外的草原公路。月光瞧我两眼追随远去的客车,笑起来。
〃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的动心了?想跟上班车回家吧?可它们不是到你的家乡!〃
〃哦,那它们到哪里?〃
〃我们县城里的,只有去两个地方的车。一个是遥远遥远的青海,一个是更遥远遥远的拉萨。〃月光仰头望着天空说话,像是那两个地方有天空那么远。
所画(1)
我们在小摊位上不紧不慢地喝茶。一碗又一碗。直等到天色大亮,云霞扑上天空,太阳又出来,爬上雪山,蹦到了天空去,阿芷那茶楼还不开门。月光有些奇怪了,向小摊主打听,〃阿哥,对面那个茶楼以往不是在日上三杆的样子就会开门么?今天怎么了?〃
小摊主笑起来,〃肯定是开门的姑娘早上走掉后那里没人开门了呗。〃
〃什么?〃摊主的话叫我心头一晃。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阿芷姑娘嘛!〃摊主说起大名鼎鼎四个字,眼神里充满微妙,〃她是每天负责开门的工作,但今天早晨她坐长途汽车走啦。〃
天!我刚刚喝进口里的茶水又喷出来,溅了月光一脸。月光抹抹脸也很吃惊,只追问摊主。〃你说她上长途班车了?〃
小摊主非常肯定地回答,〃是!〃
月光跟后追问,〃那她上的是哪辆班车?〃
〃不知道。〃摊主摇头,〃只看她进了车站,那一共有两辆车,不知她上的是哪一辆。〃
天!县城外的公路可是有两个方向!一正一反,一条通往拉萨,一条通往青海。
我趴在小茶桌上周身无力,再爬不起来。
月光说,〃这就是天的意思了!你看,我们也尽力了,客车就擦着我们身旁过去,我们却看不到阿芷,这不是天意么!〃
〃什么天意!早晨阿芷肯定在车窗内看到我们了!是她躲着我们你明白吗?不是天意,是她在逃避我们!〃我朝月光没好气。
月光一脸不悦,低声自顾叨唠了下,〃跑就跑吧。她当然没脸到我们那样干净的地方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得回去了!〃月光理直气壮。〃学校里还有那么多娃娃在等待,指望阿嘎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月光这话倒是实在的。但是想起阿芷,我的脚步也迈不开。也许等楼茶开门,还能打听得到她坐哪个班车,去哪个地方,阿芷的茶楼里肯定会有人知道吧。
月光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
〃她都上了长途汽车,这肯定是去了遥远的地方。你即使有方向,那些地方那么大,我们哪有闲人去找。你真要不死心,你一个人等待吧。谁知道那个茶楼要几点才会开门。而现在开往我们草原的班车马上就要发车了。这个车两天才会有一班,今天错过,又要等到后天。所以我得先走,你瞧我们的十几个娃娃还在等待我回去做饭呢。〃
一个清清瘦瘦的大男孩从我们身旁经过,听到月光这样的话,朝我们伸过头来,非常吃惊地瞧着我们,好奇地问,〃阿哥阿姐,你们俩这么年轻,就有十几个娃娃啦?〃
男孩的话叫我一阵脸红。
〃不,小阿弟,不是我们俩的。。。。。。是孤儿,我们收养的娃娃。〃我紧忙跟他解释。
月光却一脸幸福的神色,好像他真有那么多娃娃。只快活得哈哈大笑。〃哈哈,十个娃娃的阿妈,阿爸我是不是应该先回家去照应娃娃了?〃
〃好吧,别开玩笑了,你是得快快赶回学校去。我留下来再等一等。〃
月光坐在摊位上,想了一下,说好吧,不叫你白等一场你也不死心,那就我的先回去。他端起茶碗,大口灌下一碗茶,抹抹嘴瞧着路过的男孩,开心地笑,哼着小调钻进车站里。
望他那么快活的样子离开,我心头既有着一些回转的暖意,也蹦跳着好多小小复杂的情绪。
路过的男孩却是站在我对面瞧着我神色发愣。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么,所画。对,阿姐,你是专门管没有阿爸阿妈的娃娃?〃
〃哦呀是。〃我回答,看这个叫所画的男孩脸色因此晃动起来,便又问,〃所画?是吗,你叫所画?〃
所画(2)
男孩朝我点头,说是,然后像是有话想问我,却又没出口。
〃怎么?所画,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
〃说吧,有什么就说出来!〃
所画拘泥半天,问,〃那像我这么大的你管不?〃
〃哦呀!我现在正是在寻找一个你这般大的女娃呢。她叫阿芷,在对面的那个茶楼里上班,你认识她不?〃
〃阿芷?我不认识。〃所画摇头,吞吞吐吐地,〃。。。。。。我。。。。。。〃
〃你怎么了,有话你直说呀。〃
〃我也是没有阿爸阿妈的!〃
〃哦!!〃
我确实惊呼了一下。是感叹,或者由衷地震动。
这男孩却跟后追问,〃我这样的你管不?〃
〃你有多大了?〃
〃十八年,不,十九年。〃
〃哦!〃我复加一声惊呼,却是不好再说下去。按理说他已经成人,可以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了。
但是我听到所画直截了当的声音,〃阿姐,我找不到活路可做,你可以帮我找一个工作吗?〃
我朝男孩困窘地笑,〃唉所画。。。。。。〃我说,一半话卡在口腔里,我不知怎样来跟他解释我的工作性质。
〃你是汉人,你能介绍我到汉地去工作吗?我要打工养活自己。〃所画进一步说明。
〃那现在是谁在养活你?〃
〃寺庙里,还有每个亲戚的家里,到处吃饭。不过实在不好意思啦,这么大的人!〃
〃的确是这样!你已经具备劳动能力,可以自食其力了。〃
〃可是阿姐你也看到,我们这个县城太小了,我找不到活路!〃
〃哦呀这倒也是,是啊,那你会汉语吗?〃
〃我不会。〃所画神色黯淡下来。
〃那就难了。你不会汉语,怎么去汉地工作呢?〃
所画困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
我坐在摊位上一味地沉默。多久才把手伸进背包里,有些犹豫,也无能为力,我从包里抽出一百元钱。很难出手。知道这样一出手,就是打发人。我其实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是所画太大了,就是把他带回学校,他也不能再投入学习。
我艰难地把手伸向所画,我说,〃所画。。。。。。来,这个给你。〃
把钱递上去。
所画看到钱眼睛里放射出一道雪亮光芒,我意向里他是会伸手接钱的。但这男孩在看一眼后,却没有接过去。只朝我摇起头来,〃阿姐,这个钱也不能吃的很久!我要吃饭,是那个能够长长久久地、天天有饭吃,那样的。〃
我有些局促了,明白所画的意思。他是希望我能通过解决工作的方式来帮他。我思索了下,想问他学过些什么技术。但话没出口就觉得多余:问也白问,他一个孤儿从小无人教养,会有什么技术呢。但是所画却突然张扬起脸色,说,〃我不会汉语,但我可以唱歌。我唱歌多多地好!你可以介绍我到汉地去唱歌。〃
男孩说完,也不管我应不应声,即鼓起嗓门大声唱起来。当下唱的一首草原放牧歌。唱得很努力,脸色因为长久地扬声而憋得通红,额头上也鼓起条条青筋。
他的歌声的确不错,尽管没有音乐伴奏,但并不寂寞,像小河里上涨的浪潮,澎湃张扬,听起来叫人充满希望。
可是在藏区能像所画这样唱歌的人实在太多了。从娃娃到老人,随手也能抓出一大把来。我的眼有些酸涩,不知道怎样来跟所画解释,走唱歌的道路并不容易。已经十九岁的男孩,学习音乐也为时过晚。那些小小的孤儿,因为有好心人帮助,还可以寻找机会上学或者学习手艺。但是孤儿所画已经成人,走上社会。没有家,也没有技术。有劳动力,却没有机会付出。他该怎么办呢?
所画(3)
蒋央,你可知道,一时间我竟被所画的处境难倒了!这个不懂汉语、且无一技之长的男孩,在汉地是没有出路的。他生在这片草原,草原给予他生命,语言,性格。他注定会在草原上。而你想:草原上并没有工厂,企业,没有就业机会,我要怎样来安顿他啊?
我把所画带到街道旁一处泥土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让男孩在地上画画。我想看看这男孩有没有画画天赋。如果可以,我心中已经产生一个想法:带他去投奔我的推荐人耿秋画师,跟随画师学习壁画去吧。正好画师刚刚结束我们汉地那边的寺庙工程,已经回到家乡来。他早是托向巴喇嘛给我带过口信,不几天也会上我们学校去,说是要把多农喇嘛的碉楼用彩绘好好装饰一番。
这下便好,可以趁此机会向画师推荐所画。
所画在明白我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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