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阿芷在十六岁后开始不大规矩。但主要目的倒不是为赚钱。她是希望通过与人结交而寻找到一位如意郎君,嫁出去。
阿芷是在茶桌上认识扎巴(藏语意为:和尚)呷绒的。那时候呷绒在县城里画唐卡,一个月也很有些收入。扎巴一般是由家庭供养的,所以呷绒的钱也不用拿回家。他的手头因此很宽裕。
呷绒喜欢去阿芷的茶楼吃那种汉地运来的果脯点心。他的接待者经常会是阿芷。呷绒是知道阿芷工作性质的,她再不是单纯的茶楼小工,基本是被老板安排陪客喝茶的。
但他还是要找阿芷,并且对她动起凡心,爱上她了。从来阿芷都是被客人在茶水中来爱的。她第一次听到一个扎巴说爱她,并且充满真诚,就有了要与呷绒结婚的念头。
但是她的男人好像多了些,这个县城无处不在的样子。呷绒回家说明意向,他阿哥就表示曾与阿芷有过暧昧接触。这样一来阿芷还进得了呷绒的家门么!要是在汉地,这种婚姻肯定是没指望的。但是呷绒用一种佛的慈悲拯救之心接受下阿芷。他给家人的理由是:要把阿芷救出火海。
三万八千遍经语(2)
家人作出强烈反对,私下找到阿芷提出数千元赔款,希望阿芷能够离开呷绒。但是阿芷不要钱,坚决要求呷绒还俗,与她结婚。
坚持中阿芷和呷绒结婚。没有人为他俩祝福。呷绒家人宣布永远不给他们住所。呷绒只得带上阿芷四处漂泊。他仍然画画,阿芷则到一家化工厂做工。
这时阿芷怀孕。他们结婚时别人都说阿芷不是好女子,神灵不会赐给她娃娃。但是现在阿芷幸运地怀上。阿芷知道自己没房子,孩子出世也没个安身之地,他俩便是没日没夜地做活,希望能给将来的孩子挣个喂奶的地方。阿芷的工作不但苦,并且是化工,整天与硫磺打交道,毒气很重。但她与呷绒都没读过书,都是文盲,不懂得硫磺会伤害身体,尤其是婴儿。
阿芷拼命劳作,你再也看不到她在县城茶楼里的那种浮躁光景。母爱叫她变得沉稳,充满韧性。
不久阿芷即生产了。但是却产下一个死婴!为什么是死婴?轻视她的人都认为这是遭遇了轮回报应。没有人会想到硫磺和她所做过的重活。阿芷自己也不知道。孩子莫名其妙死亡,现在她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成扫帚星了。
阿芷趴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哭,哭的呷绒心烦意乱。乱得很了,呷绒想回家去安静一下,便丢下月子中的阿芷回家去。
呷绒在家里的时候,寨子里所有人都劝他浪子回头,千万不能把扫帚星的女人带回家。呷绒犹豫,阿芷是嫁了她的,他不要,按照当地规矩,阿芷以后也嫁不掉人,这不是害了她!寨人却说,她又不是好姑娘,不需要对这样的人负责。她的男人多了,才生不下娃娃,这样的女人要不得。
呷绒心里是惦记阿芷的,想起她哭得伤痛的模样,就寻思着早点回到阿芷身旁。但是他阿哥却用一句话刺痛了他。阿哥说:呷绒你知道阿芷多少啊,这女子十六岁就不规矩,她身上长的几根毛你还没有我看得分明!
不知道为什么当初结婚时阿哥这么说,他没在乎。现在他们的娃娃死了,呷绒却在乎起这些闲言碎语了,记在了心里。然后天天想着作痛。这样一天一天地痛着,就不大想去找阿芷了。
后来有一天呷绒好似大彻大悟,突然又皈依佛门,五体投地到远方朝圣去了。与家人都不再联系,更不要说阿芷。
等不到呷绒,阿芷在她孩子丢失的地方哭过一夜又一夜,然后擦干眼泪,现在,十八岁的阿芷又回到县城,在一家茶楼重操旧业。
阿芷的遭遇叫我心情莫大沉重,却和月光因为解救问题产生一些分歧。我建议把阿芷接回我们学校里来,正好配合月光作个帮手。月光却是满脸对于阿芷的不恭情绪,直说,〃我才不稀罕她来做我帮手,勾引扎巴的女人就是积嬷(当地指妖女)!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我们的帮助是针对善良人的,不是针对她这样的女人!〃
〃那你的意思就是阿芷不善良了?〃月光对于阿芷的藐视态度叫我心头发堵,语气便也生硬起来,〃那她的遭遇是她一个人造成的?〃
〃我没说。〃月光满脸不屑。
〃那她从小失去父母,也是她自己的错么?〃
〃肯定是上辈子做的也不好吧!〃
〃这又如何扯到上辈子去?〃
〃为什么不能?〃月光反问,很果断的口气,〃她这辈子的罪孽,肯定是上辈子轮回的报应了!〃
〃轮回报应?〃
〃是!人若是心地不善,做出丑恶之事,都要被打入六道轮回,遭受轮回报应。〃
三万八千遍经语(3)
〃那就是说,阿芷的祖上也不光彩了,轮回了她?〃
〃这个肯定有轮回的意思!〃月光态度坚定。
对话进行到不是在商谈,而是倾向于争执、狡辩,我的情绪因此冲动起来。大脑中那根潜伏已久的,与月光思想有着出入的神经,被他如此执拗的意识挑拨起来,便是没好气了。
〃月光,你说轮回?这个世上难道真的有轮回?那我问你,我们现在这样艰苦的生活,也是轮回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这一生的贫困就是上一生富贵孽障所轮回的报应了?可是我们的上一朝代,上上朝代,以至于远古,又有多少人过着圣坛里的极乐生活?那么我们今生的轮回,会应验在哪个朝代?哪一生?〃
月光惊动了神色,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我。〃你说什么?你在说些什么?〃他声色俱厉,〃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他生气了,严厉的眼神;如同婴儿平静地望着你微笑,突然间,又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那番陡然。我还第一次看到这个青年脸色,这么突发地阴暗。黑黑的男人,一脸的怒气叫那个脸面更加黑暗。弄得我手足无措。
冲动的确是魔鬼的鞭子,把我,还是把月光,都狠狠地抽打了一回。我们僵持在那里,一个在生气,一个想生气,却也不知要用什么方式。
只好把目光投放到天空里去。望天空中那些巨大连片的云层,那般气势的磅礴,心想,我应该像云层那样地站立着,坚持自己。可是当视觉滑落到地面上,望云层投下的大片浮影,又感觉身子像浮影一样躺倒在地了。
目光就这样在云层和浮影间上下晃动,最后望望苏拉孩子。她朝我走过来。孩子瘦小的身子贴近我,她在轻声细密地喊,〃老师!老师!〃。过分警惕和害怕的声音,像是老师难过的面色是由她做错什么事造成的。
轻轻拍拍孩子,把她支使开。慢慢地稳定下情绪。我开始望起面前的青年。望望,垂下头去,深刻思索。然后我缓和起语气,接下来的话,像是另外一个灵魂之躯,它从我的身体里分裂出去,它在替我说。
〃月光,对不起,刚才我是。。。。。。说得急了。我是太性急了,为阿芷性急了。我想自己也是女娃,阿芷和我是一个模样的,我为她担心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和你也是姊妹一个模样的。她的遭遇,会痛在我们的心头上。拿阿芷当我们的阿妹,你肯定也会为她难过。再有,我们天天这么转经磕头,佛祖看到阿芷这个模样,也不会忍心。。。。。。大慈大悲的观音,救苦救难的度母,你们若能显灵,那就救救阿芷吧。。。。。。唵嘛呢叭咪吽。。。。。。
要不要我也来这样念一段?〃
是的,如果经声真的具有神通,它也会在我的身上显灵,那是因为我,必须懂得你,理解你的经声,才能走近你,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因为信仰是你的心,经声是你心灵的语言。。。。。。
我突然流泪了!捂着脸啜泣,心堵得慌,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淌什么泪!〃月光瞧着我有些烦躁,有些言不由衷,〃说吧,现在你要我怎么来做?〃
〃。。。。。。谢谢你月光,我只是想把阿芷从茶楼里叫出来,告诉她,我们来帮她,脱离那样的生活,往后学校里还会有更多的娃娃进来,你一个人真的有些忙不过来。而阿嘎,我们总不能让这孩子做太多活计,他还要学习!〃
月光立即说,〃那周围的人肯定也是不能接受一个勾引扎巴的女人!〃
〃我们不能慢慢说服周围人吗?。。。。。。月光,那个在拉萨唱戏的青年什么时候回来?〃
月光怔怔地望我,〃你是说班哲?怎么?找他回来做什么?〃
〃我想他回来,要唱一个《玛尼神墙》的故事。。。。。。〃
〃好啦我知道你的用意了!但是你的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
〃我是汉地女娃,进茶楼也不会取得阿芷信任,不好说话。她也不可能随便跟上我走。你呢,是当地人,她肯定会信任你的。〃
月光不应声,陷入沉思。
天空那么蓝,流云的影子掠过地面,投影一个花花浮动的世界。我的目光要跟随流云一起,探索到遥远的地方去我要怎样才能联系上班哲呢?现在,我朦胧中意识:只有一面之缘的班哲,他对于我的工作似乎很重要。他编唱的《玛尼神墙》的故事,我想亲眼来看一看。也要让麦麦草原上的牧民们来看。让呷绒的家人来看。我们的阿芷姑娘,也许只需要班哲唱一场《玛尼神墙》,草原人即会接受她。
〃月光,真的,我想联系到班哲,想请他回来给我们草原人唱戏。〃我说。
月光立马回绝,〃这个的肯定不行!他在拉萨是和东家定了合同的,一时回不来!好啦我不是说了,我明白你的用意,我去茶楼把她找出来还不行么!〃
阿芷的背影(1)
月光终是跟随我进县城,从茶楼里把阿芷姑娘带出来。我们在距离茶楼不远处的街道上见面。
才看到阿芷,她是一位身材单薄的姑娘。看起来确有几分美丽姿色,但形态却似是芦苇花儿模样的弱不禁风。脸色也不同于一般草原少女油红发亮的气色。那是一张贫血的面目,有点干燥的白。头发松散,淡淡的黑,大半束在脑勺后面,扎成一条〃马尾巴〃。小半扑在前额上,又见不得人样地遮住眼睛。那眼睛应该是好看的,可以想象当初它在呷绒面前,会有格桑梅朵一般的柔媚。而如今,她那有些绝望的,叫人心怜、低迷含恨的神色,拖走了她的灵魂,改变了她的气息。她再也没有高原女子的饱满,却是更多的卑微,寂寞。
她望起我,神色陌生,又诧异犹疑。
〃阿芷!〃我上前去,〃你肯定不会认识我,但是你认识苏拉!她是你阿妹!〃我说,急切跟她解释。
阿芷惊诧在我的声音里。
〃你阿妹现在我的学校里上学呢,我是她的老师,我叫梅朵。〃
阿芷的目光在先前的惊诧中又添加一道惊诧。神情喜泣,也惊疑。
〃你阿妹现在生活得很好,已经有这么高。〃我用手比划在自己的胸口前,〃你有几年没见到阿妹了?你想看到她吗?〃
阿芷的目光有些混乱。一句话没回应,就那么地望我,不,望我的胸口,刚才我比划她阿妹的那个高度。好像她阿妹已经站在我的心窝旁。她很想说话,朝我蠕动着嘴。却又一个劲地抽泣起来。声音伤痛,决裂,恨不得要连同身子一起钻进泥土里去,死了,埋了,才算安心。这些年,失散的阿妹寻找多久也不见踪影,都以为死了。一家人只剩她一个,才会这么绝望,有谁能够真正理解她所经历的苦难呢。
〃好了阿芷,别哭,现在不是可以见面了么?你的阿妹多多地想你呢!〃我说,身子朝阿芷贴近来,也是不敢真正亲近于她,怕她不自在。
果然阿芷对我有些生分。只偏过面目,哽咽着声音问月光,〃我的阿妹。。。。。。她有说过什么?〃
〃她说想见你。〃月光回答,简单干脆,神情平淡并不热情。这个自己同族人的冷淡表情,叫阿芷喜泣的情绪由巅峰慢慢跌落。她的哽咽声从起伏不定,变得稳定,一点一点地,气息回落。
〃阿芷,你愿意去看望阿妹吗?〃我跟后追问。
阿芷却垂下眉目,旧时尘封的烟云爬上脸面,她在答非所问。〃我记得,我们阿妹小时候,走散之前的时候,患有一脸的冻疮。。。。。。鼻孔上,眼睛,还有嘴角,那些地方,后来有没有冻破她的面相?〃
〃没有,一点没有!你阿妹那小脸可光滑着!〃我紧忙回应。
〃哦呀!〃阿芷庆幸地、深深地嘘下一口气,又问,〃那她现在有多长的辫子?〃
我望着阿芷那稀松的头发,语音跳跃起来。〃你阿妹有一头又浓密又乌黑的长发,扭成麻花辫子,有头花戴,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呢!〃
阿芷脸上晃过一丝放松的笑意。她抬起头,把视觉投放到远方去。
〃阿芷。。。。。。嗯,我知道,你是一个勤快的姑娘。从饭店里出来的姑娘都很勤快。。。。。。〃
阿芷朝我空闪了下眼神,目光还在远处。
〃嗯。。。。。。要是我们的学校能有你这样的姑娘帮忙,那就太好了!〃
我的话,自己佯装得不经意,只是随口说说。但是阿芷却听进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