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辛苦。他却稀松平常的说,相比之下,整整一天见不到,更辛苦些。
这天傍晚,谭央走进办公室,看见占据她大半个茶几的新月形浅色木茶盘时,倒是愣住了。徐治中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拿起镊子在茶洗里取出茶杯,“抱歉的很,雀占鸠巢了!”谭央盯着徐治中拿出的吊钟杯,轻声说,“功夫茶?我同里老家有好几套茶具,父亲在世时,很迷这个。”徐治中点头,“我以前只单是喜欢罢了,在黄埔军校读书时,一个同学是潮汕人,便正儿八经的学了两手。”
冒着热气的茶水淋在茶具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小声响,这熟悉的情景叫谭央有些恍惚了,岁月倒流,她又想起了同里古镇,想起了在父亲身边的那些日子,那般的恬淡、安宁。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喜欢,只是,我是最怕麻烦的,这些年来,许多喜好也都连带着荒废了。”
徐治中抬头的望了她一眼,“不要紧,我不怕麻烦,”说着,他笑了,“我这人有些拗,真心喜爱的东西,就不知道什么是麻烦什么是辛苦,就会乐在其中,我叔父因此总是担心我,怕我如此自得其乐,会傻乐傻乐的独个过一辈子,他还断言,这世上绝没哪个姑娘会与我玩到一块儿!”他将闻香杯放到谭央跟前,又笑问,“你从前也没想到吧?咱们俩是能玩到一起去的!”
谭央拿起闻香杯,那略微烫手的温度和沁人心脾的茶香舒缓下了一天的疲惫与紧张,她低下头自顾自的说,“刚上敬业中学的那个期末,考完试后你们全都跑出去玩,只我留在教室被老师逮住发作业本,发到你的座位上时,看见你桌上摊了两本书,蔡襄的《茶录》和许次纾的《茶疏》,那两本书我同里的家中也有,父亲品茶前总会拣出几页叫我读。我当时就觉得,咱们两个大概是习性相近的,所以便觉得可惜了,”说到这里,谭央无奈的笑了,“可惜你不是湘凝!”
谭央说到第一个可惜时,徐治中忽然抬起头,眼睛一亮,把话全听完后,他稍有些失望,却也释然一笑,“我又何尝不这么想?当时你和湘凝坐在第一排,天热的时候,湘凝趴在桌上睡觉,你就一面看书,一面用个硬纸板给她扇风,我当时就想,我怎么就不是湘凝呢?”
“对了,这两天有没有看到赵绫?”喝茶的间隙,徐治中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谭央摇摇头,“上个周一她家老二发烧,她早上去学校前把孩子撇到我这里打针吃药,晚上下课时来接的,之后就再没看见,她总是很忙!”徐治中听罢牵强一笑,“认识你这个小儿科医生,真是好啊!”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为赵绫照顾小孩的老娘姨又背又牵的带着三个孩子,在医院门口堵住了来上班的谭央,老娘姨惊慌失措的拽着谭央的衣袖,叫着,“不得了,不得了了,先生太太两天两夜没回家了,连声招呼都没打呀。今天一大早又闯进来一大帮人,把家里翻得个底朝天,谭小姐,你看,这可怎么好啊?”
谭央一听她的话也吓得不轻,把娘姨和几个孩子送到她的公寓后,便想方设法的找门路打听赵绫夫妇的情况,奔波一天也一无所获,晚间的时候,她从医院的保险箱里取出来两个金条。接下来的几天,她托常在医院给孩子看病的官员太太引荐,辗转的找到了位在警察厅有些实权的小处长,那位肥头大耳的处长看着桌上黄澄澄的金条,便勉为其难的答应会给打听,之后便又没了消息。
赵绫和李赫在上海都没有近亲了,看着眼前渐次矮半头的三个男孩子,她便更觉得找回他们夫妇是自己责无旁贷的分内之事。因那位老娘姨只白天看顾孩子,所以奔波了一天的谭央晚上还要照料几个顽皮的男童,筋疲力尽,心力憔悴。
因左右都打探不来消息,心烦意乱之际,在办公室坐立不安的谭央便昏头涨脑的拎起电话拨了号码,转圈的号码盘,每拨一个数字又要不紧不慢的滑回原位,一口气拨了三个数字,只剩最后一个数字时,呆望着慢吞吞的号码盘,谭央顿时清醒过来。她负气一般的扔下话筒,她恨自己不争气,困苦无助之际,竟还是最先想到他!
因那位警察局的李处长总是对她避而不见,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谭央就守在了李处长的家门口。这个冬天特别冷,等在外面的谭央没一会儿就冻得手脚酸痛。待到李处长出门时,看见谭央在墙边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倒也起了恻隐之心,他走到谭央的身边,悄声说,“谭小姐,你的朋友和我们警察局没关系,是军统抓的人,抓到后直接押到了军队里,那里戒备森严,你若是在郊区的军队驻地有人的话,不妨去打听打听。”
谭央听到李处长的话便呆立在那里,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李处长坐的汽车,已经开远了。
谭央到了军队驻地时,徐治中正在开会。她站在会议室的门口等着徐治中,大门打开后,陆陆续续走出几个军官,徐治中坐在大书桌的后面,心事重重的低头看着文件,后出来的一位军官因见过谭央,便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谭小姐。徐治中听到这三个字,猛的抬起头,见到谭央便面露喜色,他三步并两步的走到谭央面前,笑着说,“央央,你怎么来了?你想来,打电话告诉我一声,我叫人去接你!”谭央点了点头,“本没打算来,临时起意!”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时,谭央将门关严,来到徐治中对面轻声问,“绫姐他们夫妇被关在你这里了,对吗?”徐治中闻言,一脸温和的笑顿时僵住了,他直视着谭央,眼神却不知不觉的黯淡下来,过了好久,他异常艰难的微微点了点头。谭央难以置信的看着徐治中,压低声音,激动的问,“你明知我这些天找他们都要找疯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徐治中低下头,长叹了口气,静默良久才又开口,“央央,我有个冠冕的理由,因为这事情是机密不能轻易说出去。可是,我不想用这个理由搪塞你,实际上,我是怕。我知道你们的交情,所以,我不敢直面此时此刻,我很怕拒绝你,很怕叫你失望。”
谭央望着他,大惑不解的问,“我来的一路都在想,这也许不是真的,你们抓他们干什么?若是从前,倒也说得通。可是现在不是要国共合作吗?外面的报纸成篇成篇的文章说的都是这个啊!”
徐治中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报纸上的实事,有三成真话就不错了。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这不仅是西安兵谏所迫,更是形势所逼,否则,亡国灭种的千古罪名不是哪党哪派能扛得起来的!可是合作之后,抗日之后呢?我不知延安那边是怎么想的,可我们这边是有顾虑的,我们怕这一仗,赢了日本人却输了党国!所以,一起打仗之前,总要解决一些眼皮底下的激进分子,除一除隐患!”
谭央一听这话,就慌了,“什么意思?你们抓他们要怎样?”徐治中无奈的叹了口气,“还能怎样?这么机密的抓了人?自然是不能活着放人的。”谭央呆望着徐治中半晌,随即微微闭上眼,倚在靠背上哭了起来。徐治中看谭央这样便怔住了,随即他连忙背过身去,一动不动的看向窗外。
他曾一度以为,谭央与他在一起,便会安宁幸福的过一生,他不会叫她伤心,不会让她因他的缘故而掉一滴眼泪。可他,还是太高看自己了,在这个一片硝烟的世界里,连自己生死都无法预料的人,还要奢谈给别人幸福吗?
过了很久,谭央渐渐收住了眼泪,她拿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忐忑,又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治中,你,能不能……”谭央一向以来自矜刚强,所以她这样低声下气的央求,让徐治中的心也随之死命一沉,他不敢听下去,粗暴的打断道,“不能!央央,我不能!赵小姐有她的追求与理想,我也有我的,作为一个军人,我不能背弃自己的忠诚与操守!这是我徐治中为人的底线!赵小姐为了她的主义而死,就像我为了保卫国土而死一样,我们都是死得其所!”
谭央泪眼模糊的哽咽道,“你们都有你们自己的理想,只我没有!我就是个普通人!但是,作为医生,我只知道生命是宝贵的,不会再有第二次;作为母亲,我只知道孩子那么小,是不能没有父母的!”徐治中艰难的摇头,“央央,不要再说了,我们都说不赢对方,而我,真的无能为力。”
谭央擦干了眼泪,无比绝望的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徐治中却一直背对着她,没能回头。开门离去前,谭央忽然问,“能不能叫我带着孩子们见一见绫姐他们?”徐治中却叹道,“何苦呢?徒增伤感!”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东方破晓,那稀薄的晨曦照在空旷的训练场上,一片昏暗,寒冬的早晨,极冷。只穿一件白色衬衫的徐治中在铁杆上做着引体向上,在冷风中满头的大汗淋漓。李副官离很远看见徐治中便急忙跑过来,“参谋长,你怎么这么早跑到这儿来了?”
徐治中一松劲儿,撒手从杆上跃了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低声说,“睡不着,运动运动!”李副官一听这话就坏笑起来,“参谋长,快,把谭小姐娶回家吧,你和她运动,就睡得着觉了!”徐治中闻言猛的回过头,凶神恶煞的盯着李副官,李副官一见这情形,腿肚子立马转了筋,哆哆嗦嗦说,“参谋长,我,我这说荤话的臭毛病,我一定改!”
当李副官以为徐治中要大为光火的时候,徐治中却忽然泄了气一样的低下头,拽下铁杆上搭的外衣扭头走了,李副官见状连忙关切的问,“参谋长,到底怎么了,您这几天一直不对劲,也不去医院找谭小姐。”徐治中想了想,心烦意乱道,“我们俩,有些分歧。”
李副官摆出一副原来如此,难怪难怪的表情,热心的与他排解,“嗨,小情侣闹闹别扭,都是正常的。可是参谋长,你自己在这里难受生闷气,就有些不高明了!你要去见她,同她说软话,哄她开心。你是男人,脸皮厚些就没事了!”徐治中站在原地不吭声,李副官便趁热打铁的说,“参谋长,买点儿东西,专程给她送去!今年上海冷,太太小姐们都穿裘皮大衣,只谭小姐没有,出来进去都是那件羊毛大衣。您去给她买一件。”
徐治中皱着眉,不耐烦的说,“央央不喜欢这些。”李副官却坚持道,“参谋长,你们若是普通朋友,送些书书本本的倒也好,可你们是打算结婚的男女朋友啊,要奔着一辈子努力的,这衣食住行的都要顾虑到。你们吵着架呢,你要找由子去见她,有什么比数九天里送件御寒的衣服还贴心还理直气壮的呢?”
徐治中听了无可奈何的点点头,“好,我就当是病急乱投医,且听你一次,咱们这就进城买东西!”说着,徐治中跑了起来,还焦急的催促,“快走!现在去!叫上林副官,我没买过女人衣服,要他一起出出主意!”李副官哭笑不得的追上去,“姓林的那个呆子哪懂得女人的东西,而且参谋长啊,你不用这么急,现在百货公司还没开门呢!”
上午时分,汽车在医院门口前还没停稳,徐治中就抓起纸盒子急急忙忙的下了车,在车里看见他小跑着进了医院,李副官笑着小声嘀咕,“你说咱们参谋长说软话哄人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以后娶了谭小姐做太太,会不会动不动的跪床板?”林副官冷冷的横了他一眼,“少说这些没用的,你不知道参谋长想抽你的嘴很久了吗!”
李副官一听他的话急了,两个人在车里你来我往的顶了几句,正说着,就看见徐治中拎着盒子从医院里失魂落魄的走出来,坐进车里,一声不吭。李副官见状,秉性难改的凑过去问,“参谋长,怎么?谭小姐还生着气不肯理你?”徐治中将纸盒小心放在一边,“不是,她和吴医生带着药去街上为灾民治病,不在医院。”李副官笑道,“那不要紧,咱们晚间再来!”
徐治中苦笑道,“算了,回去吧。”过了好半天,他才无比憋闷的自语道,“她为了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的命而整日奔波,而我呢,却要对我们共同的老师的死袖手旁观。我忽然觉得,其实我和毕先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我更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徐治中的话叫车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一向寡言的林副官竟然开了腔,“参谋长,这不怪任何人!这一切都归罪于这个时代,在这样一个战乱频仍的国度,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活得干干净净,手上不沾血?别说您,只怕来日的谭小姐都不能幸免。”徐治中望向车窗外,无奈道,“生不逢时,总是差在时机,老天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