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的时候,看见了毕庆堂手里的象牙烟嘴,上面用金子描着一条形态怪异的龙,烟嘴两头还都包上了金边,虽然多了这么些稀奇古怪的累赘,可是看得出还是当初的那个烟嘴。谭央想了想,又开口道,“陈叔说你最近烟瘾很大,他很担心你,想让你少抽点儿。”毕庆堂听罢一愣,把烟嘴轻轻放到桌上,笑着点了点头。
当谭央牵着言覃的手走在花园里面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刚刚毕庆堂见她的房间恰巧能看见进入毕公馆的整条路和花园,她停下对言覃说,“囡囡,和爸爸说再见,爸爸在三楼看着你呢。”言覃转过身,冲着楼上挥了挥小手,接着笑呵呵的转回来捧住妈妈的手接着往前走。
楼上的毕庆堂见了便也笑着挥了挥手,虽然他知道她们是看不见的。直到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了车,车开得他再也看不到的时候,他才低下头将茶杯攥在手里,细细辨认着杯上的每一条纹路。
搂着女儿坐在车上的谭央想,一味的躲开他也不是长久之计,退一万步讲他是言覃的父亲,他们不可能永远不打交道,所以要慢慢学得勇敢些、看淡些,迟早,她要强大到能够心平气和的面对他。
两周后的一个傍晚,下着雨,谭央并没回家,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她看见章湘凝与刘法祖手拉着手走在雨中,刘法祖手里拿着一把伞却没打开,雨水淋在他们身上,他们却毫无知觉,只是甜蜜又旁若无人的笑着。这大抵就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吧,能叫两个人再来一次童年,做傻事说傻话,容易满足容易笑。章湘凝终于找到了她的幸福所在,一个热爱医学更热爱她的男人。
谭央的生活逐渐有了规律,周末接女儿回来,平常的时候上班,下了班有时回家看看书,有时去林稚菊家用用便饭;偶尔还会和章湘凝刘法祖去看电影看滑稽戏,他们感情稳定了,谭央便会时不时做一下灯泡,因为她知道甜蜜的爱也需要观众。
然而,谭央去得最多的倒是赵绫家,他们夫妇有属于他们的隐秘事业,晚上常常不在家,一个帮佣的老娘姨实在应付不来三个岁数差不多的淘小子,赵绫就总是不客气的在下班的时间打电话喊谭央去她家帮忙。小孩子哪怕是最顽皮的,也自有他们的可爱之处,三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五岁,围着谭央“小姨,小姨”的叫着,快睡觉时他们又横七竖八的躺在赵绫的大床上要谭央讲故事,这样的时光虽然又累又吵却乐在其中。赵绫还时常开玩笑,说自己好大的面子,叫留过洋的小儿科医生做保姆,可是谭央知道赵绫的一片苦心,她是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太过寂寞。
所以一个女人,总要有三五知交好友,即便父母故去,儿女长大,丈夫离去,有朋友在身边,就总坏不到哪儿去。
在充实又有规律的日子里,谭央慢慢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新轨迹,如清水般平淡的光阴是最适合疗伤的,那道伤痕虽然无法愈合,却埋藏得更深了。
转眼到了秋天,路边的梧桐叶子黄了,谭央的医院也开得愈发的像模像样了。她以前总听毕庆堂念叨说做正经生意难,赚钱颇不容易。可是轮到她开最难经营的医院时却是顺风顺水,未曾有半分磕绊。谭央因为治好了两个有复杂病症的小孩,有了口碑,还上了报纸。于是作为小儿科医生,谭央在上海渐渐有了一点儿名气。也因此,一些达官贵人会请她去家里为自家的小公子小小姐诊治。所以这一天,当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军官拿着一个大人物写的字条叫谭央上门看病时,谭央并没多想就换了白大衣,拎上药箱跟了去。
车开到上海郊区,在戒备森严的灰色高墙里,到处是持枪的士兵和匆匆来去的军官,汽车径直开进去,所到之处,军人们看见这辆车便忙闪到两旁,肃然而立。汽车通过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最后在一座砖红色的楼前停下了,这栋楼的窗子稀稀拉拉有几个拉着窗帘,楼前的过道两侧还有两片不大的草地,这算是谭央进入这个地方后看到的唯一带着点儿生活气息的房子了。
谭央一路上问那位开车接她来的军官,小孩多大,都有什么症状。军官却一本正经的说,林副官叫他来接谭医生的,其他的都不知道。谭央看着眼前这栋楼便估计,应该是哪位长官带着家眷住在这里,如今小孩病了要她来看。
一楼的大厅里有一些拿着卷宗档案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看见穿着白大衣的谭央并不以为意,反而是等在楼梯口的林副官,看见谭央时便目瞪口呆的愣住了,谭央问他病人在哪里时他才回过神儿,急急忙忙走在前头说,“跟我来,谭小姐跟我来!”
他们快上到三楼的时候,迎面下来一个矮一些的军官,笑着和林副官打了声招呼,当他的目光落在林副官身后的谭央的脸上时,明显吃了一惊,然后意味深长的看着林副官,手指着谭央的方向,低声问了句,“是不是……”林副官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李副官,我们要上去了。”李副官答道,“快去!”随即又看了一眼谭央便使劲推了一下林副官,骂了声呆子,之后跑到谭央身边不由分说的拿过了药箱,笑着说,“谭小姐,我来我来!”
谭央被人抢过药箱,可她并没反对,她琢磨着李副官是怎么知道她姓谭的。他们来到三楼时,拿着水壶往出走的一个年纪不大的士兵看见了谭央,竟也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谭央便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他们停在三楼尽头的一个两边开的大木门前,林副官毕恭毕敬的打开门,然后原地一个敬礼,朗声道,“报告参谋长,谭小姐带来了!”
这间房极大,采光也极好,窗子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硕大的地形图,图纸下面是一张很大的桌子,一个披着军装外套的人背对着门伏案写字,听到林副官的话,他的背便僵住了,谨慎的放下手中的笔,用左手扶着右侧的胸口缓缓站起转过身……
出现在谭央眼前的,既是当初敬业中学里那个正气俊朗的少年,却又不是。近十年的军旅生涯,他身上的从容刚毅很容易让周遭的人生出敬畏之心,可他却极为谦和的对谭央笑着,这是当年读书时谭央看熟了的笑容。他肩章上的三颗星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金光,晃得谭央有些睁不开眼。
阔别数年,徐治中就这样带着和煦笑容与熠熠光芒,再次来到谭央的面前。
65(63)换药
谭央因为觉得意外,更因为她晓得徐治中对她曾经的倾慕;所以很有些局促。徐治中却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先开了口;“没想到能见到老同学吧?实在是过意不去折腾你一趟。没办法,受了点儿伤,我来上海的时间还短;仓促间找不到可靠的医生,只有辛苦你了。我这条命虽说谈不上金贵;却也有几个人惦记着,总要小心些。”
这一套开场白理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近也不远,解除了谭央的后顾之忧。况且与做医生的人是最讲不得信任二字,有了这推心置腹的信任,别说千里迢迢来看个病,就算赴汤蹈火也义不容辞。徐治中这一番话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毕竟这些年来战场的捶打、官场的历练,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被毕庆堂一句话就抢白得不知所措的男学生了。
“你受了伤?什么样的伤?”谭央看见徐治中脸色煞白,坐姿也不自然,便关切的问。徐治中笑了,“一周前中了一枪,”说着,他信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胸口。谭央听了他的话更是忐忑起来,“枪伤?我是小儿科的医生,外科方面恐怕不行,别耽误了你的伤情!”徐治中笑着向前倾了倾身,温和的说,“不要紧,子弹当时就取出来了,只是战地医院的条件差,伤口长得不好。你帮我换换药,料理一下伤口就行。”
谭央听罢就放下心来,想起药箱里恰巧也有纱布和碘伏,便道,“那我看看你的伤口吧,顺便换一下药。”说着从药箱里取出口罩戴上。徐治中看见她打开了药箱便饶有兴趣的凑过来,指了指放在最上面的东西问,“这是什么?”“听诊器。”“做什么用的?”“听心音,听肺子的呼吸音,有时也听肚子的肠鸣音。”“这个呢?”“压舌板,压下舌头方便看喉咙里有没有发炎……”徐治中就这样一路问下去,谭央颇为无奈,“你们战地医院没有这些?”徐治中却谦逊的笑,“有啊,可我不好意思这么问,怕他们笑我傻气。”
谭央不禁莞尔,这时徐治中忽然发现新大陆一样,从谭央药箱的下层拎出来一个上面拴了各色铃铛的木棒,摇了摇就听见哗啦啦清脆悦耳的声响,他侧着头自说自话,“这个战地医院是没有的!老百姓管这个叫花铃棒,不知西医里是个什么名字。”谭央哭笑不得的从他手中抢了回来,“也叫花铃棒,是专为怕看病不听话的小毛头预备的。”
徐治中闻言不禁由衷的感叹,“做医生多好,若是和平时期,我也要去做个医生。”谭央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失落,便低下头轻声说,“可还是要有你们,不然即便这样的战争时期,我们也不能安安稳稳的做医生。”徐治中听罢默然良久,才开口,“央央,你总能懂得我的想法,同上学时一样。”
谭央并没接着说下去,她是恋爱过结婚过的女人,很容易嗅到暧昧的苗头。她埋头准备纱布、棉签,一切就绪后举起戴上手套的手说,“徐参谋长,咱们换药吧。”“非要搞得这么生分,叫我治中吧,就和读书时一样。”谭央将手往回收了收,笑着跟他较真儿,“男同学才叫你治中呢,我从前都是叫你徐治中!那好,徐治中,咱们现在换药好不好?”徐治中有些无奈的点头,“好,好,换吧!”
见徐治中还是无动于衷的坐着,谭央只有没奈何的催促,“那脱衣服吧!”徐治中大惑不解的看着谭央,谭央便又加了一句,“不脱衣服怎么换药?”徐治中犹疑片刻,才清了清喉咙说了声好,然后缓缓脱下披在身上的外套就又不动了。谭央又小声催促,“还有衬衫,都脱了。”谭央说完话就看到徐治中那原本没有血色的脸立时红了,她自然而然的说,“你不要想着我是你的同学,你把我当成你们战地医院的医生就好,而且你要知道,医生这个行当是没有性别的!”
徐治中听了谭央的话,深吸了口气,随后微闭着眼睛一颗一颗的解开了扣子,当他脱下衬衫露出上身时,还摆出一副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死的架势,叫谭央哭笑不得。徐治中穿着衬衫时看起来很瘦,可是脱下衣服的上身却能看到明显的肌肉,再加上他身上比脸黑一些,就尤其显得悍然精壮。他不再是那个读书时的翩翩少年,沙场已经把他磨砺成了一个坚毅值得依靠的成年男子。
徐治中将脸扭开,手紧紧把着椅子的扶手,头上竟渗出了汗。谭央看出他这是尴尬紧张到了顶点,她也明白但凡先认识她是谭央,后认识她是谭医生的人,都不太能把她当成个真正在的医生看。为了免除尴尬,她拽来花铃棒晃一晃,然后放到徐治中的手边,笑言,“怎么徐大将军也怕看病呢?小毛头时的毛病没改过来?”徐治中听见谭央的话就笑了,拿起花铃棒侧着头,认认真真的摇了摇。
徐治中的伤口长得的确不算好,取子弹的处置做得也粗糙,不过他伤口上的这块纱布却包扎得很内行,操作的人绝对是个资深的外科医生,最起码,谭央是不能把伤口处理得这么完美的。谭央帮徐治中换完了药,便问,“上次给你换药的人是谁?”“这里驻地的医官!”“其实你再请他来换就行,手法比我好很多。”
徐治中也不回答,穿上衬衫后,他低声向谭央诉苦,“你是不知道,我新被调到上海的驻地做参谋长,和这里的师长副师长都不熟,或者对你直说,我们就不是一派!我没在里面安插好自己的人之前都不敢出驻地,我怕我一出去,副官亲随都被调走,就剩我一个光杆司令了!你说,这里的医官我能信吗?”听了他的话,谭央摇头,“你们还真是不容易。”
徐治中苦涩一笑,“央央,你知道吗,这就是我这十年最困惑最痛苦的事,我立定决心要为民族为国家而战才来当兵的,可是实际上呢?我把自己一半的精力都花在了对付自己人上!党与党之间,派与派之间,人与人之间,绞尽脑汁的互相提防、互相倾轧。你说,难道这就是我穿上军装的意义吗?讽刺!太讽刺了!”
谭央低头收拾药箱里的东西,正是正午,秋日里的小阳春,天很暖,谭央颇有感触的开了口,话语里带着凉意,“其实,在社会里同人打交道就会有这些,大官大买卖斗得凶险些,老百姓蝇头小利一样会争破头,为了小钱可以坑蒙拐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