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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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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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涨价啦。都怨蝗虫。猫身上的味道必定唤起你们类似的回忆。猫只舔一点被蝗
虫撑昏的麻雀颈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猫!不许你掀锅,锅里的巴鱼部煮糊了。
一种面对鲜血的恐怖使你们心中都生出一片片白色的霜渍,你们的脊髓里都游荡
着一股股温柔的、不祥的冷气……电冰箱隆隆地响起米,波斯猫睁开眼睛,打了
个哈欠,橙色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懒洋洋的司空见惯的光往,扫射了解一下你们俩
美丽的面孔,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周身散发着腌巴鱼味道的波斯猫继续齁
齁而睡,电冰箱的响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陡然变得异常安静,你们好象陷进红色
沼泽里,红色的淤泥沾稠又温暖,淹没了你们的脖颈嘴巴和鼻孔,只露着四只忧
郁的眼睛和两颗玲珑剔透的、苍白的头。你们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耸立着,压力增
大,血管膨胀,你们的耳朵象鲜红的枫叶在你们的苍白额头上投下暗红色的阴影,
你们利用最后的时光品尝着巴鱼。一抹夕阳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
噼啪啪响着,穿透进来,照着生有三只乳房的裸体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髅,照着孳
生色欲的红色沼泽,照着色情泛滥的红色淤泥里生长着的奇花异草,照着卧在一
株茎叶难分颇似棍棒的绿色植物的潮湿阴影下的碧绿的青蛙,青蛙大腹膨脝,眼
泡象黑色的气球,当然还照耀着他的儿子沾满绿色血污的他的传家之宝。你蓦然
忆起,也是在一个晚霞如火的时刻,你的儿子用一把锋利的剃须刀切断了一只黄
背小乌龟富有弹性的脖颈时的情景,那只名贵的小乌龟腔子里流出的血液也是绿
的,与他的儿子流出的血液竟是一样的颜色,正象老黑格尔说过的一样:历史是
惊人的相似!

这时你才想起,进入这个房间时,你还是一个青丝如墨的少妇,而现在,你
已经是一个既畏寒又畏热,乳房象空布袋一样耷拉到大腿根、经常被扎进裤腰里
;形单影只、无人问津的老妇人了。这时,你感到胸口憋闷,呼吸窘迫,不,无
法呼吸!粘稠的红色淤泥堵塞了你的鼻腔。灌满了你的喉管,你拼命挣扎着,但
也只能用一点微弱的意识进行挣扎了,温暖、多情、象发霉的枣花蜂蜜一样的红
色淤泥牢牢地吸住了你的四肢。血液上冲,使你眼睛里的毛细血管破裂,你两眼
鲜红。尽管你用刀割出五层眼皮,尽管你眼下的黑晕足有铜钱般大,尽管你的睫
毛象密集的栅栏,尽管你用你的洞穴般的勾魂眼摄去了多少好汉的魂魄,都无法
挽救你溺死在淤泥之中了。你终于看到,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听到你的呼唤之后,
立刻把脖子紧缩进乌黑的皮夹克里,只露出一只尖尖的嘴巴,宛若一只冰凉的大
龟。你痛苦地封闭了自己的眼睛,思念非洲。

你睁开眼睛时,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纱布包扎着他儿子的伤口。他儿子手持
着一根香蕉,寡淡无味地、机械地戳着那个男人聪明智慧的脑袋。你站在一旁,
站在波斯猫的腥气里,麻木不仁地注视着这一幕可以名为‘父子情深’的戏剧,
感到一种蚀骨的凄凉。你说:要我帮忙吗?他不愿回答,他的儿子却把长长的脑
袋扬起来,好奇地问:阿姨,你和我爸爸为什么象猫一样叫?你听到问讯,感到
脸皮发烧。男孩又说: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关着门学狗叫。他厉声喝斥:儿子,
不要胡说!

乳白色的门被敲响,不,是金属的钥匙在金属的锁孔里扭动发出的金属声响,
最先被惊动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顾不上为儿子包扎了,他象一只雄鸡从地上跳起
来,脸色如黄土。他扑到门边,顶住门,回头对你说,轻声说:我们可是什么事
也没有。你麻木地站着,听着门外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的妻子提着旅行包回来了。

你打量着这个凸眼肥唇的女人,加倍地思念着非洲的山冈和河流,斑马还有
河马。(她提着一个破帆布包,身上散发着巴鱼的味道。)打量着这个女人头上
的一根宝蓝色的发卡你想起了自己头上也有一根翠绿的发卡。

他象下级见到上级一样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动着,
确实象一个即将排泄稀薄大便的肛门。那男孩从沙发上跳起来,白纱布抱在腿间,
向着女人扑去。母子俩拥抱亲吻……你满脸是泪……他向他的妻子介绍你时,板
着他的脸,一本正经,好象一头阉割过的骡子。他向他的妻子流露出他对你这类
对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极度不耐烦,他的妻子也用那种为丈夫骄傲的目光斜视着你。
你虽然多次见到过形形色色的女主人的这类目光,但还是感到难过。……那女人
擎着你的发卡冲出来,举着一条毛巾冲出来。她举着那条毛巾象高举着一面愤怒
的义旗,你看到他——几十分钟前还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地开导着你的他——象
一尊泡酥了的神像逐渐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面前,仰着一张承露盘
般的可爱的脸,在她老婆的膝间。他老婆嚎叫着,把你的绿发卡、把毛巾摔在他
的脸上,把金丝眼镜打落地下。他跪着,焦急地摸索着。你的腮上响过两声之后
才知道被那女人搧了两耳光,你仰仰身体,退到电冰箱上,沉醉在波斯猫的巴鱼
气味里。你听到他哀求着:是她……是这个婊子勾引的我……

你好象生着蝙蝠般的翅膀,从高楼降落到地面……是她勾引我……原谅我吧
……

那天晚上,你穿着黑色长裙鲜红裤衩肉色高筒丝袜乳白色高跟羊羔皮凉鞋,
拎着一个鲨鱼革皮包,你其实是狼狈逃窜。坐在公共汽车上,你打开小皮包,掏
出小镜子,照着一张憔悴的脸。你的嘴唇象被雨水浸泡过的馒头皮,苍白,破裂。
你掏出管状口红,拧开盖,把口红芯儿用手指顶出来。那口红芯儿的形状立刻让
你联想到他儿子那个割破的小玩意儿,立刻让你想起刚刚看过的红蝗的肚子。你
对这种联想感到有点轻微的恶心,但你还是用它仔细地涂抹着你的嘴唇,一直等
到鲜红掩盖了苍白和丑陋,你才停下手。后来,你走上了那条八角形水泥索坨了
铺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榴,连那只火炭般的画眉的疯狂鸣叫都没把你从迷醉状态
中唤醒。这时,一个男人拤着一块半截砖头立在你的面前,你心中突然萌发了对
所有男人的仇恨,于是,你抬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个耳光,也不管他冤枉
还是不冤枉。(我真是倒霉透顶!)后来,你进了‘太平洋冷饮店’,店里招魂
般的音乐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烦意乱,匆匆走出冷饮店,那个挨揍的男人目露凶
光凑上前来,你又搧了他一个耳光。(我真是窝囊透了!)男人都是些肮脏的猪
狗!你屈辱地回忆起,在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里发生的事。他跪在他老婆前骂你
的话象箭镞一样射中了你的心。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花了你的眼……一个多月前,
你打过我两个耳光之后,我愤怒地注视着你横穿马路,你幽灵般地漂游在斑马线
上。你没杀斑马你身上这件斑马皮衣是哪里来的?你混帐,难道穿皮衣非要杀斑
马吗?告诉你吧,斑马唱歌第一流,斑马敢跟狮子打架,斑马每天都用舌头舔我
的手。你录下动物的叫声究竟有什么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研究动物语言
的专家。雪白的灯光照着明晃晃的马路,我看到你在灯光中跳跃、灯光穿透你薄
如鲛绡的黑纱裙,显出紧绷在你屁股上的红裤衩子,你的修长健美的大腿在雪白
的波浪里大幅度甩动着,紧接着我就听到钢铁撞击肉体的喀卿声,我模模糊糊地
记着你的惨白的脸在灯光里闪烁了一下,还依稀听到你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斑马的
嘶鸣。

我只有祝贺和哀悼。斑马!斑马!斑马!那些斑马一见到我就兴奋起来,纷
纷围上来,舔我,咬我,我闻到它们的味道就流眼泪。非洲,它们想念非洲,那
里闹蝗灾了。我还要告诉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车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叹了
口气。波斯猫,他家的波斯猫也压死了,他难过得吃不下饭去。

男人的可恶的性欲,是导致女人堕落的根本原因!(堕落的女人是散发毒气
的烂肉。男人使女人堕落,堕落女人又使男人堕落。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在
我的经历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个梦中,你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补着补丁
的破烂灯笼裤,咬牙切齿地说。

我思索了一下,客观公允地说: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一般情况下,母狗
不撅屁股,公狗是不会跳上去的。

你骂道:男人都是狗!

我说: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

你说:应该把男人全部阉割掉。

我说:这当然非常好。不过,阉掉的男人可能更坏,从前宫廷里的太监就是
阉人,他们坏起来更不得了。

反正男人都是狗!

女人也是狗,所以,我们骂人时常常这样骂:这群狗男女!

你笑了。

你不要笑,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被欲望尤其是被性欲毁掉的男女有千千万
万,什么样的道德劝诫、什么样的酷刑峻法,都无法遏止人类跳进欲望的红色沼
泽被红色淤泥灌死,犹如飞蛾扑火。这是人类本身的缺陷。人,不要妄自尊大,
以万物的灵长自居,人跟狗跟猫跟粪缸里的蛆虫跟墙缝里的臭虫并没有本质的区
别,人类区别于动物界的最根本的标志就是:人类虚伪!人类的语言往往与内心
尖锐冲突,他明明想象玩妓女一样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盖前,眼里含着晶
莹的泪花,嘴里高诵着专为你写的(其实是从书上抄的)、献给你的爱情诗:我
爱你呀我爱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绕着你开花,绕着你发芽,我多么想拥抱
你,就象拥抱我的亲娘……他今天晚上把这首诗对着你念,那天晚上,他把同一
首诗对着另一个女人念:我爱你呀我爱你……

男人太可怕了!你低声说。

老大娘,女人不可怕吗?女人就不虚伪了吗?她同样虚伪,她嘴里说着:我
爱你,我是你的;心里想着明天上午八点与另一个男人相会。人类是丑恶无比的
东西,人们涮着羊羔肉,穿着羊羔皮,编造着‘狼与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么
东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说成凶残、恶毒,人吃了羊羔肉却打着喷香的嗝给不懂事
的孩童讲述美丽温柔的小羊羔羔的故事,人是些什么东西?人的同情心是极端虚
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还不是为了让小羊羔羔快快长大,快快繁殖,为他提供
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结果是,被同情者变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说人是什么
东西?

我们去非洲吧!你坚定地说,从今之后,我只爱你一个人!

不,我要回家乡去消灭蝗虫!

不,我们去非洲,那里有斑马。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她到底是被车撞了。我祈望着你痊愈,
哪怕瘸一条腿,也比死去好得多。你去动物园看过斑马吗?斑马和驴交配生出来
的是骆驼。你神昏谵语了。生在中国想着非洲,你才神昏谵语呢!

干巴,你怎么老是白日做梦,是不是狐狸精勾走了你的魂?九老妈在我的背
上猛击一掌,愤愤地说。

我晃动着脑袋,想甩掉梦魇带给我的眩晕。太阳高挂中天,头皮上是火辣辣
地疼痛。

九老妈絮絮叨叨地说着:男人们都是些疯子,我说的是吃草家族里的男人,
你看看你四老爷,看看你九老爷,看看你自己!

九老爷提着他的猫头鹰,在光秃秃的草地上徘徊着,嘴里一直在唱着那些呼
唤魔鬼的咒语,猫头鹰节奏分明地把一声声怪叫插进九老爷浩浩荡荡的歌唱声中,
恰如漫长道路上标志里程的石碑。猫头鹰的作息时间已经颠倒过来了,果然是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四老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晒太阳,他的骨头缝里
冒出的凉气使他直着劲哆嗦。只怕是日啖人参三百支,也难治愈四老爷的畏寒症
了。

追捕蝗虫的解放军已经吹号收兵,蝗虫研究所的男女学者们也回到帐篷附近
去埋锅造饭,街上的蝗虫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变成了暗红色,
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动,四老爷身上爬满蝗虫,象一个生满芽苗的大玉米,只有他
的眼睛还从蝗虫的缝隙里闪烁出寒冷的光芒。村里的人全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庞大的食草家族好象只剩下我们几个活物,但我记得我是有妻子有儿子的,我还
为儿子买了几盒葱味饼干,母亲父亲也是健在着的,还有五老妈、六老妈、十八
叔、十八婶,众多的众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孙,他们都是存在过的,也永远不可
能消逝,等到蝗虫过去之后,我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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