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谈几句,两人准备到其他地方去转转,乔不群说:“处室里有人吧?我还没有看望同志们呢。”两人就站住不动了,说:“乔组长要去我们那里,我俩先别到其他处室去了。”三人一起出了组长室。
先上四楼纪检监察室。室里人正凑一处,嘻嘻哈哈胡侃,像在开讨论会。老张问郑国栋:“你入了么?”郑国栋说:“入什么入?”老张说:“入股啊。你给我装什么蒜?”郑国栋说:“你是说入股,那不瞒你说……”
话没说完,乔不群三个刚好走进来。大家又是一番客气。拜过年,林处长问道:“你们刚才好像在说什么入股,入的啥股?”老张说:“我们也不知入的啥股,只是今天大家见了面,除拜年问好,都在问入了么。刚才我还在问郑主任入没入股,他刚张开嘴巴,领导们来了,又打住了话头。”乔不群琢磨,可能是郝龙泉找政府有关人士入股的事传了出去,大家拿来逗乐。机关里就这样,没有不透风的墙,再秘密的事儿没秘密上几天,就会成为公开的秘密。不过乔不群不好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想把话题岔开。林处长他们却不肯放过郑国栋,追问道:“你到底入没入股?”郑国栋说:“我怎么没入股?我天天都入股。”
各位也是扁担做腰带,转不过弯来,问郑国栋:“什么股?你天天都有入?”郑国栋挤眉弄眼道:“我老婆在桃北区工商分局当股长,我这不就有了充分条件,天天都入股?”
大家晃然而悟,捧腹大笑起来,骂郑国栋肚脐眼里插钥匙,会开心。
笑着,又下老干部处去转了转,大家分手,各自回了家。进屋后,乔不群去卧室换衣服,顺便将红包扔到柜子上。史宇寒也刚从学校团拜回来,扯开乔不群的红包点了点,说:“你们堂堂政府官员,一人才一百六十八,还不如我们普通中专学校,每人六六六大顺。”乔不群说:“你们有收费嘛,哪像我们政府办,财政拨多少是多少。”
夫妻二人城里都没什么亲戚,年前就想着带州州给纪委乔副书记去拜年的,无奈如今的干部不再只拜组织部码头,也懂得寻求纪委保护的妙处,挖空心思往纪委领导家里跑,乔副书记怕上门的人多,提前回老家过年去了。只好等他老人家回桃林后,再去补礼。乔不群也就乐得清闲,哪里都不去,躲在家里看书睡觉。史宇寒却认为乔副书记不在家,别的领导那里也该去走走,比如丁副书记和甫迪声那里。乔不群说:“我又没跟丁副书记打过几回交道,贸然去按门铃,人家不见得会开门。甫市长那里我倒是起过意,后来想想,给他拜年的人肯定不少,我就别去挤他家门框了,还是给他做点实事吧。他正面临选举,只要能促成他选举大胜,比给他拜一百个年还管用。”
史宇寒不知一个纪检组长还有这个能耐,可促成市长选举大胜,说:“你又不是市人大主任,甫迪声选市长,你怎么插得上手?”乔不群淡然而笑,说:“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如今的事情是说不死的,复杂着哩。”史宇寒说:“谁不知道市长选举只是个形式,无非按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到会上去走走过场,还能复杂到哪里去?”乔不群说:“哪有你说的这么轻松?三两句话也没法给你解释清楚,你就别管这个闲事了。反正多替领导留点神,操点心,为领导效了力,圆了场,把事情办好了,领导自然会领你的情。”
史宇寒不再饶舌。
两人正无盐无油地聊着,有人敲门进来,原来是提案处处长盛少山,手上还提着一个礼品袋。乔不群考虑新年大节的,不好拒绝人家,只得随史宇寒接在手上,说:“盛处长来玩就来玩,还客气什么?”盛少山说:“一点小意思。一年才一个春节,空着双手,就显得对领导不尊重了。”乔不群说:“咱们是兄弟,何言领导?”
主客坐定,史宇寒给盛少山递上热茶,将瓜子和水果盘移到他面前。盛少山欠身谢过,喝口茶水,说:“还是领导家里茶水好喝。什么名茶?”乔不群正想实话实说,史宇寒先答道:“是不群安徽朋友来桃林出差送的,说是时下最盛行的名茶。茶叶盒不知弄哪去了,我又不懂茶道,已想不起什么品牌,不知不群还记得不?”(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29)
《仕途》
肖仁福著
(连载29)本是下面县里人送的本地产普通毛尖,史宇寒却说得这么神,大概是觉得丈夫做了局级领导,家里茶叶太差,没有面子。乔不群不好道破,哼哈着敷衍过去。盛少山又赞扬了几句水果,说些过年方面的客套话。之后再也找不到其他动听入耳的话题,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一个劲去剥瓜子。
也怪不得,乔不群跟盛少山不乡不友,不朋不党,不亲不密,平时没有来往,自然不容易找到共同语言。盛少山不尴不尬的,只好努力在脸上布置些笑容,也不管那笑容生硬如石。乔不群也挖空心思,努力想找些废话,打破沉默和尴尬。这有点像去地上找针,没话要找出话来,还确实不太容易。
幸亏无意间看到墙上挂历,正是盛少山送的。当时乔不群还住在处级楼里,觉得不错,搬家时顺手带了过来。如今已翻过新的一页,上面是幅牧牛图,背景为斜阳古树,小桥流水。一旁仍是首五言小诗,还有些意思: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走,桥流水不流。这是南北朝时善慧禅师的一首反语偈,流传甚广。手空着偏说拿了锄头,本是步行却道骑在水牛上,人经过桥上时,竟然是桥流,不是水流。在这里,时空已倒错过来,常规完全被打破,一切都是颠倒的,超现实的。
乔不群借题发挥道:“感谢盛处长送的挂历,有空看看上面的画,读读上面的诗,真是种享受。比如这首偈语吧,我就特别喜欢。记得大学读研那阵,哲学和文学领域正时兴后现代和魔幻现实主义的东西,当时感到很新鲜。见了善慧禅师这首偈语,才知洋人那点把戏实在算不了什么,咱们一千五百年前就有了后现代和魔幻现实主义。”盛少山忙奉承道:“还是乔组长大知识分子,文化高,学问好,诗画造诣深,看得出里面的深远意义。哪像我粗人一个,不知画,不懂诗,这些画呀诗呀的,到我眼里,跟地上牛粪和墙边蚂蚁没任何区别。”乔不群笑道:“牛粪和蚂蚁也可以入诗入画。文学和艺术说穿了,无非就是生活的再现,不管这再现是直接的还是变形的。有些人却故意说得那么高深,这流派那主义的,弄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愚弄人家的同时,也愚弄愚弄一下自己,大家一起凑个热闹。”
说到这里,乔不群暗暗有些后悔了。盛少山不是文联的,也不是社科联或文化局群艺馆的,你跟他说这个玩意儿干嘛?是不是故意卖弄学识?转而又想,不卖弄学识,又卖弄什么好呢?难道还去说张局长长,李处长短?说张长李短,也不是不可以,可你得先看看对象和场合。一个圈子里的,说说无妨,那是互通信息,交流经验。不是一个圈子里的,最好小心点,别看话没长脚,有时跑起来比火箭还快,说得文化点,叫不胫而走。
这大概也是历来有在商言商的说法,却从没听人说过在官言官。也许商人本是做买卖的,可以明码标价,讨价还价,在商言商实属正常。官场含蓄得多,不好什么都拿来放在嘴上。也做买卖,可这买卖往往做在光线不太强的地方,就是明码标价,也不太看得清楚价格牌。讨价还价也羞于启齿,只可意会,没法言传。官场也就格外忌讳在官言官,大家见面时,说说段子,侃侃麻将,谈谈股市,或是笑话笑话女人,实在是明智之举。研究研究文学艺术也未尝不可,酸是酸了点,至少不犯忌,无需担心祸从口出。见乔不群有些走神,盛少山觉得该走了,站起来,准备告辞。看在墙上挂历的份上,又是新年第一天,乔不群礼貌地送客至门边。望着客人下了楼道,才退身回屋。
嘴里说着盛少山,又想起他送的挂历来,乔不群下意识往墙上瞧了瞧,这才发觉春节长假即将过去。忽想起还没去给乔副书记拜年,也不知他回桃林没有。忙拨对方手机,说是刚好到家。乔不群就约定,明天去给他们拜年。
乔副书记还住在党校。第二天夫妻俩带上州州,提着礼品,打的赶了过去。乔家夫妇非常高兴,拉着州州的手,问长问短,自然又给了红包。两家已不是一般关系,说话也就随便,没什么顾忌。中饭喝酒时,乔副书记还感叹起来:“党校虽然跟别的学校不同,学校领导多少有些人情往来,可再怎么的也不像做纪委领导,人际关系这么复杂。”乔不群问:“是不是有人拜年拜到乔书记老家去了?”乔副书记说:“可不是?本想躲到老家,过几天清静日子,这些人就是不让你清静。”
三句不离本行,不觉又聊到纪检监察上面去了。乔副书记说:“不群升了纪检组长,有人肯去接你班吗?”乔不群说:“纪检监察室在政府办里属三类处室,经济上不实惠,政治上没前途,平时根本就没人肯去。如今见我干上一阵主任,进步做了纪检组长,开始有人对这个位置动心思了。”乔副书记说:“这不是坏事,说明纪检监察工作有了应有的地位。如果一个部门死水一潭,该享受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享受不到,谁也不愿沾边,工作不是要停摆了?不群这个头带得好,给纪检监察同行树立了必要的信心。”乔不群笑道:“哪是我这个头带得好,是乔书记大力栽培,我才有了小小进步。”乔副书记说:“主要是甫市长的栽培,我和丁副书记不过一旁打了打边鼓。”
说到纪检监察室主任位置,乔不群又想起王怀信送的红包来,何不先在乔副书记这里吹吹风?如果顺水推舟,能将王怀信推上去,也对得起他的红包了。便说:“王怀信在纪检监察室待过多年,业务熟悉,我觉得他做主任还算合适。”
前次去政府考察乔不群,吃工作餐时王怀信也在场,乔副书记还有些印象,说:“王怀信年龄好像不小了吧?”乔不群说:“他年龄确实不小了,可也不是太大,五十二三的样子吧,比顾吾韦做主任时还是略小一些。”乔副书记说:“干部年龄大小也是相对的。纪检监察工作有其独特性,年纪稍大,工作经验和社会经验丰富,也有其优势。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让王怀信做纪检监察室主任,也可以考虑。”
乔副书记的话很有道理,干部年龄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这好比杂耍用的圈,大小尺寸掌握在领导手上,领导不想用你,悄悄将圈缩小几寸,你再怎么钻,也没法钻过去;领导想用你,只需将圈稍稍放大点,你即使再笨,也能让你顺利过圈。
回家路上,史宇寒说:“乔副书记有这个态度,王怀信的主任没问题了吧?”乔不群说:“还不能这么说,纪检监察室业务归纪委领导,人事问题主要还是政府办党组说了算。当然我会去做这个工作的。”史宇寒笑道:“如果王怀信不送红包,也不给州州压岁钱,你会不会做这个工作?”乔不群说:“也可能会。纪检监察室由我分管,我还是想让熟悉这项业务的人来做这个主任,对以后工作有好处。”
进了政府大院,乔不群想起好几天没去办公室了,让史宇寒和州州先回家,进了办公楼。楼里天天有人值班,会把报纸分发到每个办公室去,正好翻翻报纸,顺便也打打王怀信电话,给他透个风,也算是对他的红包和压岁钱一个交代。
几天没上班,办公室里已蒙上一层不薄的灰尘。简单收拣一下胡乱堆在桌上的报纸杂志,又拿过抹布抹了抹桌椅,乔不群这才坐到桌后,拨通王怀信电话。听说纪委领导有让自己做纪检监察室主任的意向,王怀信乐得差点动脉硬化,颤着声感谢乔不群的栽培。乔不群要他先别感谢,光纪委领导有这个意向还不够,还得政府方面领导也有这个意向才行。王怀信说他会主动去找政府方面领导的,要乔不群有机会时,也多在政府方面领导面前美言美言。乔不群明确表态,会去美言的,过后特意在甫迪声和袁明清面前提了王怀信名字,王怀信也花了些工夫,果真如愿以偿,做上纪检监察室主任。
这是以后的事了。放下话筒后,乔不群觉得已不再欠王怀信,一阵轻松,拿过桌上报纸看起来。看了一阵,才发觉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思想老集中不了,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干脆扔下报纸,望着窗外发起呆来。外面好像起了风,草坪里的塔松和玉兰摇摆着,仿佛喝多了酒的醉汉。忽记起昨晚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寒流南下,会有一场大雪。当时乔不群还有些不相信,如今气候变暖,好多年都不怎么见得到雪了,现在都已立春,哪里还有雪下?这么痴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