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她的提醒,侦察员也感到头痛欲裂,眼前的景物都像照相的底片一样。他看到女司机的头发、眼睛、嘴巴像水银一样苍白。
“我怕你死……”
“我不会死,”他说,“我的调查刚刚开始,你为什么要咒我死呢?”
“我什么时候咒你死过?”她愤怒地反驳着,“我是说我怕你死。”
剧烈的头痛使他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脸,表示和解。然后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像一名战地护士,搀扶着他横过驴街。一辆身体修长的高级轿车突然睁开眼睛,从路边鬼鬼祟祟地窜出来,车灯的强烈光芒罩住了他们。他感到谋杀即将产生。他用力推搡女司机,她却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身体。但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谋杀,轿车拐上马路后,飞也似地溜过去,车尾的红灯照耀着车底废气管里喷出的白色热气,显得十分美丽。
一尺酒店就在眼前。店堂里灯火通明,仿佛里边正在举行什么盛大的庆典。
摆满花朵的大门两侧站着两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女侍者。她们穿着同样鲜红的制服,梳着同样高耸的发型,生着同样的面孔,脸上挂着同样的微笑。极端地相似便显出了虚假,侦察员认为她们是两个用塑料、石膏之类物质做成的假人。她们身后的鲜花也因为过分美丽显得虚假,美丽过度便失去了生命感觉。
她们说:
“欢迎光顾。”
茶色的玻璃门在他们面前闪开了。他在大厅的一根镶嵌着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一个苍老、丑陋的男人被一个肮脏的女人支撑着。当他明白了那是自己与女司机的影子时,顿时感到万念俱灰。他想退出大厅,一个身穿红衣的小男孩,看起来步态蹒跚、但其实速度极快地滑过来,他听到小男孩用尖细的嗓音说:
“先生,太太,是用饭还是喝茶?是跳舞还是卡拉ok?”
小家伙的脑袋刚好与侦察员的膝盖平齐,所以在谈话时他们一个仰着脸一个则弯着腰俯着脸。一大一小两张脸相对着,使侦察员的精神居高临下,暂时克服掉一部分灰暗情绪。他看到那小男孩的脸上有一种令人脊梁发凉的邪恶表情,尽管他像所有的训练有素的饭店服务生一样脸上挂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但那些邪恶的东西还是洇了出来。像墨水洇透了劣质的草纸一样。
女司机抢先回答:
“我们要喝酒、吃饭,我是你们经理余一尺先生的好朋友。”
小家伙鞠了一躬,道:
“我认识您,太太,楼上有雅座。”
他在前边引路。侦察员感到这小东西跟《西游记》里那些小妖一模一样。他甚至觉得他那条肥大的灯笼裤裆里窝着一条狐狸的或者是狼的尾巴。他们的鞋被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反映得愈加肮脏。侦察员自惭形秽。大厅里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搂着一些红光满面的男人跳舞。一个穿黑衣扎白蝴蝶结的小家伙蹲在一张高凳上弹钢琴。
他们跟随着小家伙盘旋着上升,走进了一间雅致的小屋。两个矮小的女孩端着菜谱跑上来。女司机说:
“请你们余经理来,就说九号到了。”
在等待余一尺的过程中,女司机放肆地脱掉拖鞋,在柔软的地毯上擦着脚上的泥。可能是屋子里暖洋洋的气息刺激了她的鼻腔,她响亮地、连续地打着喷嚏。当某个喷嚏被阻碍时,她便仰起脸来,眯缝着眼,裂着嘴,寻求灯光的刺激。她这副模样侦察员不喜欢,因为她这副模样与发情的公驴闻到母驴的尿臊味时的模样极其相似。
在她的喷嚏的间隙里,他见缝插针地问:
“你打过篮球?”
“啊啾什么?”
“为什么是九号?”
“我是他的第九个情妇,啊瞅!”
二莫言老师:
您好!
我已经把您的意思转达给余一尺先生,他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说他会为我作传,他就果然要为我作传。”他还说一尺酒店的大门随时对您敞开着。不久前市政府拨了一大笔款装修了一尺酒店,那里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珠光宝气,美轮美奂,谦虚点说也达到了三星半级水平。他们最近接待了一批日本人,打发的小鬼子们十分满意,他们的团长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旅游家》杂志上,对一尺餐厅做了高度评价。所以,您来酒国,住在一尺酒店,分文不掏,即可享尽人间至福。
关于我寄给您的纪实小说《一尺英豪》,里边游戏之笔很多。我在给您的信上也说明了,此文是我献给您的礼物,供您撰写他的传记时参考。但老师对我的批评我还是极为虚心地考虑了,我的毛病就是想象力过于丰富,所以常常随意发挥,旁生枝杈,背离了小说的基本原则。我今后一定要牢记您的批评,为能写出符合规范的小说卧薪尝胆、呕心沥血。
老师,我十二万分地盼望着您早日启程来酒国,生在地球上,不来酒国,简直等于白活一场。十月份,首届猿酒节隆重开幕,这是空前绝后的酒国盛会,要整整热闹一个月,您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当然,明年还会举办第二届猿酒节,但那就没有首届的隆重和开辟鸿蒙的意思了。我老岳父为研制猿酒,已经在城南白猫岭上与猴子一起生活了三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但非如此造不出猿酒,就与非如此写不出好小说同理。
您所要的《酒国奇事录》我前几年在我岳父那儿看过,后来又找不到了。我已给市委宣传部的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无论如何为您搞一本。这本小册子里有很多恶毒影射的文章,无疑是现在的人所做,但是否是余一尺所做则有疑。正如您所说,余一尺是个半神半鬼的家伙。他在酒国也是毁誉参半,但由于他是个侏儒,一般人也不跟他真刀真枪争斗,所以,他几乎是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他把人的善和人的恶大概都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吧!学生我才疏学浅,把握不了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此地有黄金,就等着老师前来采掘了。
我的那几篇小说,给《国民文学》已有很久了吧,敢请老师去催问一下。也请您告诉他们,欢迎来参加首届猿酒节,食宿问题,自然有我尽力安排,我相信慷慨的酒国人会使他们满意的。
随信寄出小说一篇,题名《烹饪课》。老师,这篇小说我是认真阅读了时下流行的“新写实主义”小说家的几乎全部作品,吸收了他们的精华,又有所改造而成。老师,我还是希望您帮我把这篇小说转给《国民文学》编辑部,我坚信这样不间断地寄下去,就能够感动这些居住在琼楼玉阁里,每日看着嫦娥梳头的上帝们。
敬颂撰安!
学生:李一斗《烹饪课》
我的岳母在没发疯之前,是个风度翩翩的美人半老徐娘。在某个时期里,我感到她比她的女儿还要年轻、漂亮、富有性感。她的女儿就是我的老婆,这是废话,但不得不说。我的老婆在《酒国日报》专题部工作,曾写过好几篇反响强烈的专访,在酒国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的老婆又黑又瘦,头发焦黄,满脸铁锈,嘴巴里有一股臭鱼的味道。我的岳母则肌肉丰满,皮肤白嫩,头发黑得流油,嘴巴里整天往外释放着烤肉的香气。我的老婆与我的岳母站在一起所形成的反差让人十分自然地想起了阶级和阶级斗争。我岳母像一个保养良好的大地主的小老婆,我老婆像一个饥寒交迫的老贫农的大女儿。为此我老婆和我岳母结下了深深的冤恨,母女俩三年没说一句话。我老婆宁愿在报社院子里露宿也不愿回家。我每次去看我岳母都会引发我老婆的歇斯底里,她用难以写到纸上的肮脏语言骂我,好像我去拜见的不是她的亲娘而是一个娼妓。
坦率地说,在那些日子里,我确实对我岳母的美色产生过一些朦朦胧胧的企慕,但这种罪恶的念头被一千条粗大的铁链捆绑着,绝对没有发展、成长的可能。我老婆的詈骂却像烈火一样烧着那些锁链。所以我愤怒地说:
“假如有一天我跟你妈睡了觉,你要负全部责任。”
“什么?!”我老婆气汹汹地问。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还想不到,闺女女婿还可以跟岳母做爱,”我恶毒地说,“我跟你妈妈只有年龄上的差异而没有血缘上的联系,而且,最近你们日报上登载过一条趣闻,美国纽约州的男青年杰克跟老婆离婚后旋即与岳母结婚。”
我老婆怪叫了一声,翻着白眼跌倒,昏过去了。我慌忙往她的身上泼了一桶凉水,又用一根生锈的铁钉子扎她的人中,扎虎口,折腾了足有半点钟,她才懒洋洋地活过来。她睁着大眼躺在泥水中,像一根僵直的枯木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破碎的光芒、绝望的光芒,使我感到不寒而栗。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顺着眼角,流向双耳。我想此刻唯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真诚地向她道歉。
我亲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并强忍着厌恶,吻了一下她那张腥臭逼人的嘴巴。吻她的嘴巴时我想到了她妈妈那张永远散发着烤肉气味的嘴巴,应该喝一口白兰地吻一下那张嘴巴,那是人间最美的佐肴,就像喝一口白兰地咬一口烤肉一样。奇怪的是岁月竟然无法侵蚀那嘴唇上的青春魅力,不涂口红也鲜艳欲滴,里边饱含甜蜜的山葡萄汁液。而她女儿的嘴唇连山葡萄皮儿都不如。她用细长的声音说:
“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爱我妈妈不爱我,因为你爱上了我妈妈所以你才同我结婚,我只是我妈妈的一个替代物,你吻我的嘴唇时,想着我妈妈的嘴唇,你同我做爱时,想着我妈妈的肉体。”
她的话尖利无比,像剥皮刀一样,剥掉了我的皮。但我却恼怒地说我用巴掌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脸绷着自己的脸说:
“我打你!不许你胡说八道。你这是想入非非,你是癔想狂,别人知道了会笑死你。你妈妈知道了会气死。我酒博士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再无耻也不会去干那种禽兽不如的勾当。”
她说:
“是的,你没有干,但是你想干!也许你一辈子都不会干,但你一辈子都想干。白天不想干你夜里想干,醒着不想干你梦里想干,活着你不想干,死了你也想干!”
我站起来,说:
“你这是侮辱我,侮辱你妈妈,也侮辱你自己!”
她说:
“你甭发火。即便你身上有一百张嘴,即便你的一百张嘴里同时吐出甜言蜜语,也蒙蔽不了我。哎,我这样的人,还活着干什么?活着充当挡脚石?活着惹人讨厌?活着找罪受?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死了就利索了……”
“我死了你们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她挥舞着那两只驴蹄子一样结实的小拳头,擂着自己那两只乳头,是的,当她仰着的时候,她那干瘪的胸脯上只有两颗黑枣般的乳头,而我的岳母那两只乳房竟像少妇般丰满,丝毫没有疲软、滑坡的迹象,即便她穿着粗线厚毛衣,它们也挺成勇敢的山峰。岳母和妻子肉体上的颠倒,把一个女婿推到了罪恶深渊的边缘上。这能怨我吗?我忍无可忍地吼叫起来。我没有怨你,我怨我自己。她松开拳头,用鸡爪样的双手撕扯衣服,撕崩了纽扣,露出了乳罩,天,就像一个没有脚的人还要穿鞋一样,她竟然还戴着乳罩!她瘦骨棱棱的胸膛逼歪了我的头。我说:
“够了,不要折腾了,你死了还有你爹呢!”
她双手按地坐起来,双眼放着凶光,说:
“我爹不过是你们的挡箭牌,他只知道酒,酒酒酒!酒就是他的女人。如果我爹正常,我何必这样担心?”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儿。”我无奈地说。
“所以,我请求你杀了我,”她双膝跪地,用那颗坚硬的头颅连连撞击着水泥地板,说,“我跪着求你,我磕着头求你,杀了我吧。博士,厨房里有一把从没用过的不锈钢刀,快得像风一样,你去拿了它来,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她昂起头,仰着脖子,那脖子细长像拔光了毛羽的鸡脖子,颜色青紫,肌肤粗糙,有三颗黑痦子,蓝色的血管子鼓胀起来,迅速地跳动着。她半翻着白眼,嘴唇松弛地耷拉着,额头上沾满灰尘,渗出一些细小的血珠子,头发凌乱,像一只喜鹊的巢穴。这女人哪里是个女人?这女人竟是我的老婆,说实话我老婆的行为令我感到恐惧,恐惧过后是厌恶,同志们,怎么办?她嗤嗤地冷笑着,她的嘴像一个胶皮轮胎上的切口,我担心她发了疯,我说好老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洋深,咱俩夫妻了好几年,我怎么忍心下手杀死你?杀你我还不如去杀只鸡,杀只鸡咱可以熬锅鸡汤喝,杀了你我要吃枪子,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哩!
她摸着脖子,轻声细语地说:
“你真的不杀我?”
“不杀,不杀!”
“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吧,”她用手比划着,好像她的手里已握住了那把锋利的、风一样快的钢刀,说,“嗤只要这么轻轻地一拉,我脖子上的动脉血管就会断开,鲜红的血就会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半个小时后,我就变成了一张透明的人皮,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