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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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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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一不合之处就是那演员或许会篡夺了那个人的位置,而完全占有了他;在这世上享盛名居高位的人,能够保存本性的,真少而又少,也只有这一种人自知是在做戏,他们不会被权势、名号、资产、财富等人造的幻象所欺蒙。当这些东西跑来时,他们只用宽容的微笑去接受,他们并不相信他们如此便变成特殊,便和常人不同。这一类的人物是精神上的伟大,也只有这些人的个人生活始终是简朴的。因为他们永不重视这些幻象,所以简朴才永远是真真伟大人物的标志。小官员幻想着自己的伟大;交际场中的暴发户夸耀他的珠宝;幼稚的作家幻想自己跃登作家之林,马上变成较不简朴、较不自然的人;这些都足以表示心智之狭小。
我们的演戏本能是根深蒂固的,以致我们常常忘记离开舞台,忘记还有一些真正的生活可过。因此,我们一生辛辛苦苦的工作,并不依照自己的本性,为自己而生活,而只是为社会人士的喝彩而生活,如中国俗语所说老处女“为他人作嫁衣裳”。
三、玩世、愚钝、潜隐:老子
老子刁慈的“老猾”哲学却产生了和平、容忍、简朴和知足的崇高理想,这看来似乎是矛盾的。这类教训包括愚笨者的智慧,隐逸者的长处,柔弱者的力量,和熟悉世故者的简朴。中国艺术的本身,和它那诗意的幻象以及对于樵夫渔父的简朴生活之赞颂,都不能脱离这种哲学而存在。中国和平主义的根源,就是能忍受暂时的失败,静待时机,相信在天地万物的体系中,在大自然动力和反动力的规律运行之下,没有一个人能永远占着便宜,也没有一个人永远做“傻子”。
〖大巧若拙,
大辩若讷。
躁胜寒,
静胜热。
清静为天下正。
(老子《道德经》,下同)〗
我们既知道大自然的运行中,没有一个人能永远占着便宜,或是做着傻子,所以其结论是竞争是徒劳的。老子曰:“圣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又曰:“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当今的作家也可加上一句:“世间的独裁者如能不要密探来卫护,我愿做他的党徒。”
因此,老子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善为士者不武;
善战者不怒。
善胜敌者不与;
善用人者为下。
是谓不争之德,
是谓用人之力,
是谓配天古之极。〗
有了动力与反动力的规律,便产生了暴力对付暴力的局势:
〖以道佐人主者,
不以兵强天下;
其事好还。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善者果而已;
不敢以取强。
果而勿矜;
果而勿伐;
果而勿骄;
果而不得已。
果而勿强;
物壮则老。
是谓不道,
不道早已。〗
凡尔赛会议如果请老子去做主席,我想今日一定不会有这么一个希特勒。希特勒自以为他在政治上当权之速,证明他得到“上帝的庇佑”。但我以为事情还要简单,他是得到克列孟梭(Clemenceau)神魂的庇佑。中国的和平主义不是那种人道的和平主义——不以博爱为本,而以一种近情的微妙的智慧为本。
〖将欲噏之,
必固张之。
将欲弱之,
必固强之。
将欲废之,
必固兴之。
是谓微明。
柔弱胜刚强。
鱼不可脱于渊;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关于柔弱者的力量,爱好和平者之总能得到胜利,以及隐逸者的长处这一类训诲,没有一个人再能比老子讲得更有力量。在老子看来,水便是柔弱者的力量的象征——轻轻地滴下来,能在石头上穿一个洞;水有道家最伟大的智慧,向最低下的地方去求它的水平线: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
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谷”是空洞象征,代表世间万物的子宫和母亲,代表阴或牝。
〖谷神不死,
是谓元牝。
元牝之门,
是谓天地根。
绵绵若存;
用之不勤。〗
以牝来代表东方文化,而以牡来代表西方文化,这不会是牵强附会之谈吧。无论如何,在中国的消极力量里,有些东西很像子宫或山谷,老子说:“……为天下谷;于天下谷,常德乃足。”
恺撒要做乡村中第一个人,而老子反之,他的忠告是:“不敢为天下先。”讲到出名是一桩危险的事,庄子曾写过一篇讽刺的文章去反对孔子的夸耀知识行为。庄子著作里,有许多诽议孔子的文章,好在庄子写文章时,孔子已死,而且当时中国又没有关于毁坏名誉的法律。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
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
曰:“然。”
“子恶死乎?”
曰:“然。”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
“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羽失羽失,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追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祸。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于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
我曾写过一首诗概括道家思想:
〖愚者有智慧,
缓者有雅致,
钝者有机巧,
隐者有益处。〗
在信仰基督教的读者们看来,这几句话或者很像耶稣的“山上训言”,而也许同样地对他们不生效力。老子说,愚者得福,因他们是世上最快乐的人。这句话好似替“山上训言”加了一些诙谐的成分。庄子继老子“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的名句而说“弃智”。八世纪时的柳宗元把他比邻的山叫做“愚山”,附近的水叫做“愚溪”。十八世纪时的郑板桥说了一句名言:“聪明难,糊涂亦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中国文学上有诸如此类不少赞颂愚钝的话。美国有一句俚语是“不要太精明”(Don't be too smart),从这句俚语也可看出抱这种态度者的智慧。大智是常常如愚的。
所以,在中国文化上我们看见一种稀奇的现象,就是一个大智对自己发生怀疑,因而产生(据我所知)惟一的愚者的福音和潜隐的理论,而认为是人生斗争的最佳武器。由庄子的创说“弃智”,到尊崇愚者的观念,其中只是一个短短的过程;在中国的绘画中和文章中,有着不少的乞丐,不朽的隐逸者、癫僧,或如《冥寥子游》中的奇隐士等等,在那上面,我们都可以看出这种尊崇愚者观念的反映。当这个可怜的褴褛癫僧,变成了我们心目中最高智慧和崇高性格的象征时,智人即从人生的迷恋中清醒过来,接受一些浪漫的或宗教润色,而进入诗意的幻想境界。
傻子的受人欢迎是一桩实事。我相信无论在东方或西方,人们总是憎恶那个过于精明的同伴的。袁中郎曾写过一篇文字,说明他和他的兄弟为什么要用那四个极愚笨但是忠心的仆人。任何人只要把他所有的朋友同伴细细想一想,就可以发现我们究竟喜欢怎样的人。我们喜欢愚笨的仆人是因为他比较老实可靠,和他在一起过日子,我们尽可以写写意意,不必处处提心吊胆。智慧的男人多数要不太精明的妻子,而智慧的女子也多数愿嫁不太精明的丈夫。
中国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傻子,都是因为他们的真癫或假癫而讨人欢喜,受人敬爱。例如宋朝著名画家米芾号“米颠”(即癫),有一次穿了礼服去拜一块岩石,要那块岩石做他的“丈人”,因此得了“米颠”的名号。他和元朝的著名画家倪云林都有好洁之癖。又有一个著名的疯诗人赤了足,往来于各大寺院,在厨房里打杂,吃人家的残羹冷饭,不朽的诗便写在庙寺里厨房的墙壁上。最受中国人民爱戴的,要算是伟大的疯和尚颠僧了,他名叫济公,是一部通俗演义的主人公;这部演义越演越长,篇幅比之《唐·吉诃德》(Don Quixote)还长三倍,但好像还没有完结。他是生活于一个魔术、能医、恶作剧和醉酒的世界里,他有一种神力,能在相距几百英里的不同城市里同时出现。为纪念他的庙宇至今还屹立于杭州西子湖边的虎跑。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的伟大浪漫天才,如徐文长、李卓吾、金圣叹(他自号“圣叹”,据他说,当他出世时,孔庙里曾发出一阵神秘的叹息。)他们虽然和我们一样是人,可是他们在外表和举动上多少违背着传统的习惯,所以给人一种疯狂的印象。
四、“中庸哲学”:子思
我相信主张无忧虑和心地坦白的人生哲学,一定要叫我们摆脱过于繁忙的生活和太重大的责任,因而使人们渐渐减少实际行动的欲望。在另一方面,生于现代的人,大都需要这种玩世主义之薰陶,因为这对他是很有益的。那种引颈前瞻徒然使人类在无效果和浪费的行动中过生活的哲学,它的遗毒或许比古今哲学中的全部玩世思想为害更大。每个人都有许多生理上的工作行动,它随时能把这种哲学的力量抵消;这种放浪者的伟大哲学虽到处受人欢迎,可是中国人至今还是世界上最勤勉的民族。大多数人都未成为玩世者,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不是哲学家。
所以这样说来,玩世主义很少会变成大众所崇拜的流行思想的危险,这一点可以不必担忧。中国道家哲学虽已获得了中国人心胸中的感应,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在每首诗歌和每幅山水画里都可看得出来;但是大多数中国人依旧过着熙来攘往的生活,依旧相信财富、名誉、权力,肯为他们的国家服役。如若不是这样,人类生活便不能维持下去。所以中国并没有人人都服从玩世主义,他们只在失败后,才做玩世者和诗人;我们的多数同胞依旧还是出力的演员。道家玩世主义的影响,仅是在减低紧张生活,同时在天灾人祸的时候,引导人民去信仰自然律的动作和反动作,信仰正义必能因此而得伸张。
然而,在中国的思想上还有一种相反的势力,它和这种无忧无虑的哲学,自然放浪者的哲学,是站在对立的地位的。自然绅士哲学的对面有社会绅士的哲学,道家哲学的对面有儒家哲学。如道家哲学和儒家哲学的涵义,一个代表消极的人生观,一个代表积极的人生观,那么,我相信这两种哲学不仅是中国人有之,而也是人类天性所固有的东西。我们大家都是生就一半道家主义,一半儒家主义。一个彻底的道家主义者理应隐居到山中,去竭力摹仿樵夫和渔父的生活,无忧无虑,简单朴实如樵夫一般去做青山之王,如渔父一般去做绿水之王。道家主义者的隐士,隐现于山上的白云中,一面俯视樵夫和渔父在相对闲谈;一面默念着青山、流水,全然不理会这里还有着两个渺小的谈话者。他在这种凝想中获得一种彻底的和平感觉。不过要叫我们完全逃避人类社会的那种哲学,终究是拙劣的。
此外还有一种比这自然主义更伟大的哲学,就是人性主义的哲学。所以,中国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个不必逃避人类社会和人生,而本性仍能保持原有快乐的人。如果一个人离开城市,到山中去过着幽寂的生活,那么他也不过是第二流隐士,还是环境的奴隶。“城中隐士实是最伟大的隐士”,因为他对自己具有充分的节制力,不受环境的支配。如果一个僧人回到社会去喝酒、吃肉、交女人,而同时并不腐蚀他的灵魂,那么他便是一个“高僧”了。因此,这两种哲学有互通性,颇有合并的可能。儒教和道家的对比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这两种学说,只是代表了两个极端的理论,而在这两个极端的理论之间,还有着许多中间的理论。
我以为半玩世者是最优越的玩世者。生活的最高典型终究应属子思所倡导的中庸生活,他即是《中庸》作者,孔子的孙儿。与人类生活问题有关的古今哲学,还不曾发现过一个比这种学说更深奥的真理。这种学说,就是指一种介于两个极端之间的那一种有条不紊的生活——酌乎其中学说。这种中庸精神,在动作和静止之间找到了一种完全的均衡,所以理想人物,应属一半有名,一半无名;懒惰中带用功,在用功中偷懒;穷不至于穷到付不出房租,富也不至于富到可以完全不做工,或是可以称心如意地资助朋友;钢琴也会弹弹,可是不十分高明,只可弹给知己的朋友听听,而最大的用处还是给自己消遣;古玩也收藏一点,可是只够摆满屋里的壁炉架;书也读读,可是不很用功;学识颇广博,可是不成为任何专家;文章也写写,可是寄给《泰晤士报》的稿件一半被录用一半退回——总而言之,我相信这种中等阶级生活,是中国人所发现最健全的理想生活。李密庵在他的《半半歌》里把这种生活理想很美妙地表达出来:
〖看破浮生过半,
半之受无用边。
半中岁月尽幽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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