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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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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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感谢了,仙子。但我暂时不要。”
我们继续默默地阅读了一会儿。然后节子说:“爸爸明
天跟我们一起去吗?那样我们就仍然是全家一起出动。”
“我很想去。可是我明天恐怕还有几件事要做呢。”
“你说什么呀?”仙子插嘴说道。“有什么事要做?”然后转向节子,又说:“别听爸爸的。他最近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只是闷闷不乐地在家里转悠,现在他总是这样。”
“如果爸爸跟我们一起去,就太让人高兴了。”节子对我说。
“真遗憾,”我说,又低头去看报纸,“但我确实有一两件事要做。”
“那你准备一个人呆在家里吗?”仙子问。
“如果你们都去,我就只好自己呆着了。”
节子礼貌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不如我也在家呆着吧。我和爸爸还没有机会好好聊聊呢。”
仙子从桌子对面望着姐姐。“你用不着不出去玩。大老远来的,可不能整天在屋里呆着。”
“可是我真的很愿意留在家里陪陪爸爸。我想我们有许多话要聊呢。”
“爸爸,瞧瞧你做的好事。”仙子说。然后她又转向她姐姐:“那么只有我带一郎去了。”
“一郎肯定喜欢跟你去玩一天的,仙子,”节子笑微微地说,“目前你是他最喜欢的人了。”
我很高兴节子决定留在家里,确实,我们很少有机会不受打扰地好好聊聊。一个做父亲的,对于自己已婚女儿的生活,有许多希望了解的东西,而又不能直接发问。但我那天晚上压根儿也没想到,节子希望留在家里陪我,是有她自己的原因的。
也许是因为上了年岁,我现在总喜欢漫无目的地在一个个屋里闲逛。那天下午——节子到来的第二天——她打开客厅的拉门时,我一定是站在那里出神很久了。
“对不起,”她说,“我待会儿再来。”
我转过身,看见女儿跪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插满鲜花和剪枝的花瓶,不觉小小地吃了一惊。
“不,请进来吧,”我对她说,“我并没有在做什么。”
退休以后,我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确实,退休的好处就是可以按自己的节奏过日子,知道把辛苦和名利都放下了,心里感到很轻松。然而,我竟然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客厅一——偏偏是客厅  一定是心不在焉了。多年来,我一直坚持父亲灌输给我的观念,一个家里的客厅是专门留着接待重要客人,或祭拜佛坛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不能被日常琐事所玷污的。因此,跟别人家相比,我家的客厅总是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我虽然没有像父亲那样定下规矩,但孩子们小的时候,除非特别吩咐,平常是不许她们进人客厅的。
我对客厅的尊重可能显得有点过分了,但你必须知道,在我成长的那个家庭——在鹤冈村,从这里乘火车要半天——我在十二岁前是禁止进入客厅的。那间屋子在许多意义上都是家庭的中心,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我凭着偶尔匆匆瞥见的一两眼,在脑海里构想客厅内部的情形。日后,我仅凭匆匆几瞥的印象,便能在画布上再现一副场景,令我的同事们称奇,这个本领大概也要感谢我的父亲,感谢他在我性格成形的那些年里,无意中对我艺术鉴赏力的训练。在我满了十二岁后,“商务会”就开始了,我发现自己每星期要进客厅一次。
“我和增二今天晚上要商量事情。”父亲总是在晚饭时宣布。他说这话有两个目的,一是让我饭后自己前去报到,二是警告家里其他人,那天晚上不得在客厅附近发出声音。
吃过晚饭,父亲就进了客厅,大约十五分钟后再叫我过去。我进去时,房间里没有灯光,只在地板中央竖着一根高高的蜡烛。在那圈烛光里,父亲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后面放着他的那个木头“商务箱”。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烛光里,我坐下时。明亮的烛光使房间的其他地方都处于阴影之中。越过父亲的肩膀,我隐约可以看见那边墙E的佛坛,或壁龛周围的几件装饰品。
父亲开始说话。他从“商务箱”里取出厚厚的小本子,打开其中的几本,指给我看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数字。他一直用那种慎重的、严肃的口吻说话,偶尔会停住话头.抬起头来,似乎想求得我的肯定。每到这时,我便赶紧唯唯诺诺:“是的,是的。”
不用说,我根本就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他满口行话术语,列举冗长复杂的计算,并不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而有所迁就。但我似乎也不可能请他停下来详细解释。因为我发现,我被允许进入客厅,是因为他认为我已经年岁不小,能够理解这样的谈话了。我感到羞愧,同时提心吊胆,担心他随时会要求我说点什么,而不只是唯唯诺诺,那样就露馅了。一一个个月过去,我并没有被要求说更多的话,但我还是终日惶惶不安,担心着下一次“商务会”。
我现在当然明白了,父亲从来就没指望我听懂他的话,但我始终不能确定他为什么要让我经受这样的折磨。也许,他是想早早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他希望我日后能接管家族的生意。
或者,他觉得我作为将来的一家之主,应该参与所有的决策,因为那些决策的影响会一直持续到我成年以后。那样,当我继承一个不尽完美的企业时,就没什么理由可抱怨了——父亲大概是这样考虑的吧。
我记得,十五岁的时候,我被叫进客厅参加另一种会议。客厅像往常一样点着高高的蜡烛,父亲坐在烛光中央。可是那天晚卜,他面前放的不是商务箱,而是一个沉甸甸的陶制烟灰缸。我觉得迷惑不解,因为这个烟灰缸——家里最大的——平常是专门给客人用的。
“你把它们全都带来了?”他问。
“我照您的吩咐做了。”
我把怀里的那堆绘域和素描放在父亲旁边。纸张大大小小,大部分都被颜料弄得皱铍巴巴,放在一起显得乱糟糟的。
我默默地坐着,父亲查看我的作品。他拿起一幅画,仔细看一会儿,然后放到一边。那堆画看到一半时,他不抬头地问道:
“增二,你确定你所有的画都在这儿r?是不是还有一两张没有拿来?”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问道:“嗯?”
“可能还有一两张没有拿来。”
“那么,毫无疑问,增二,没有拿来的那些画正是你自己最骄傲的,是不是这样?”
他又低下头去看那些画了,我就没有回答。我注视着他查看那堆画作。一次,他把一张画举到烛火前,说:“这是从西山下来的那条小路,是不是?你画得非常逼真,这是不用说的。正是从山上下来的景象。画得很好。”
“谢谢。”
“你知道吗,增二”——父亲的目光仍然盯着那张画——“我听你母亲说过一句奇怪的话。她好像认为,你希望以后专门从事绘画。”
他这话不像是提问,所以我没有回答。但他抬起头,又说了一遍:“增二,你母亲似乎认为你希望以后专门从事绘画。她这么想自然是错了。”
“那是自然。”我轻声说。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有一些误解?”
“肯定是的。”
“我明白了。”
父亲继续端详那些画作,我坐在那里默默注视他,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然后,他不抬头地说:“我似乎听见你母亲从外面走过。你听见了吗?”
“我好像并没有听见动静。”
“我猜想那是你母亲。既然她走过,就请她也进来吧。”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走廊里黑黢黢的,并没有人,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我听见父亲在我身后说:“增二,你去叫她时,顺便把你其他的画作也都一起带来。”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但我几分钟后跟母亲一起回到客厅时,我觉得那个陶制烟灰缸好像被挪动了,比刚才更靠近蜡烛一点。我还隐约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烟味,可是我扫了一眼烟灰缸,并没看出有使用过的痕迹。
我把最后几张画放在先前那堆的旁边,父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似乎仍然沉浸在我的作品里,并不理会默默坐在他面前的我和母亲。最后,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对我说:“增二,你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去做云游僧,是不是?”
“云游僧?我想是的。”
“他们对这个世界有许多话要说。我大部分时间都不怎么理会他们。我们应该对僧人以礼相待,虽然他们有时候让你觉得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他停住了,于是我说:“是的,是的。”
父亲转向母亲,说:“你还记得吗,幸子,以前经常到这个村子里来的那些云游僧?我们儿子出生后不久,一个云游僧到我们家来,是个瘦瘦的老头子,只剩一只手,却长得很健壮。你还记得他吗?”
“可是那时候我们的儿子还只是个婴儿。”母亲说。她声音很低,似乎不想让我听见。相反,父亲却不必要地提高了声音,好像在跟观众讲话:
“他留给我们一个警告。他对我们说,增二肢体健康,但天生有个弱点。这弱点会使他耽于懒惰和欺骗。这话你还记得吗,幸子?”
“但我记得那个僧人还说了我们儿子许多好话呢。”
“那倒是的。我们儿子有许多好的品质,僧人确实指出来了。但是你记得他的警告吗,幸子?他说要想让好品质占上风,我们教养他的人就必须时刻提高警惕,不让这个弱点冒头。不然的话,就像那个老僧人说的,增二就会成为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也许,”,母亲谨慎地说,“我们不应该把那些僧人的话放在心上。”
父亲听了这话似乎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母亲提出了一个令人迷惑的观点。“当时我也不愿意把他的话当真,”他接着说道,“可是在增二成长的每个阶段,我不得不承认那个老头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们儿子的性格中确实有个弱点,这是不可否认的。他的秉性倒不顽劣,但我们必须不断对付他的懒惰,他的不求实际,以及他的意志薄弱。”
然后,父亲又沉思着拿起我的三四张画作,用两只手托着,似乎想掂一掂它们的分量。他把目光转向我,说道:“增二,你母亲似乎认为你希望以后专门从事绘画。她是不是产生了某种误解呢?”
我垂下眼睛,一言不发。接着,我听见母亲在我身边几乎耳语般地说:“他年纪还小呢,我相信这只是他孩子气的心血来潮吧。”
静默片刻后,父亲说:“增二,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画家生活在什么样的境遇里?”
我没有做声,望着面前的地板。
“画家的生活肮脏而贫穷,”父亲的声音继续说,“这样的生活境遇,使他们容易变得软弱和堕落。我说得对吗,幸子?”
“那是自然。可是,也许有一两个画家既能追求艺术,同时又能避开这些陷阱。”
  “当然,肯定有例外。”父亲说。我仍然低垂着目光,但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又那样迷惑不解地频频点头了。“那是少数特别有毅力、有个性的人。我担心我们的儿子远远不是这样的人,而是正好相反。我们有责任保护他远离这样的危险。毕竟,我们希望他日后成为一个令我们骄傲的人,是不是?”
“当然。”母亲说。
我迅速抬起头来。蜡烛已经燃到一半,烛光把父亲的半边脸照得轮廓分明。他已经把画作放到了腿上,我注意他正用手指不耐烦地捋着纸边。
“增二,”他说,“你可以离开了。我想跟你母亲谈谈。”
我记得那天晚上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在黑暗中遇到了母亲。我很可能是在一个走廊里遇见她的,但我记不清了。我也不记得我当时为什么摸黑在房子里溜达,但肯定不是为了偷听父母说话——因为我记得自己离开客厅后,便打定主意不去理睬客厅里的事。当然,那个时候房子的照明都很差,所以我们站在黑暗里说话也是很经常的事。我能看见母亲的身影站在我面前。但看不清她的脸。
“家里有一股烧东西的味儿。”我说。
“烧东西?”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没有,我觉得没有。你肯定是搞错了,增二。”
“我闻到了烟味儿,”我说,“刚才又闻到了。父亲还在客厅里吗?”
“是的,他在工作。”
“他在那里做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关心。”我说。
母亲没有做声,于是我又说:“父亲点燃的只是我的雄心抱负。”
“这可真好,增二。”
“您千万别误会我,母亲。我不希望很多年后,我发现自己坐在父亲现在坐的地方,跟我的儿子讲算账和钱财。如果我成为那样的人,你会为我感到骄傲吗?”
“会的,增二。你父亲的生活还有许多内容,你年纪太小,还不可能知道。”
“我绝不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我说我有雄心,指的是我希望能超越这样一种生活。”
母亲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年轻的时候,会觉得许多事情看上去都是无聊、无趣的。但是年长一些,就会发现这些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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