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叶裳容才先说了瓷窑和打铁铺。谁家都要用碗碟,种田自然也离不得镰刀锄头之类的农具。农庄到底不比城里,买卖东西都不甚方便。如果刘家做了这门生意,看上去是方便佃户,实则确保了买家,不愁卖不出去。再到价钱里外有别,自然是在佃户里收买人心的手段了。
刘启文再喝了口茶,才赞了一句,“叶大小姐果然聪慧。”
他虽然说得官样文章,却也算是真心称赞。叶裳容眼睛一亮,款款一福行礼道:“得三公子称赞,裳容幸甚。”
当叶裳容离开静园之后,水榭深处廊柱后转出一个男人来。
刘启文显然是毫不意外,他甚至没有回头,“仁叔以为如何?”
男人,自然就是如今的刘府总管刘仲仁。他虽然站在刘启文看不见的地方,却依然行礼之后再开口。“三公子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他说,“在这个年纪,难得了。”
知道刘仲仁甚少赞人,能有句“难得”已经是难得了。
“娘也很中意她。”刘启文又加了一句。
刘仲仁听他提起老夫人时眼中微微一沉,只是转瞬即逝。他顿了顿,声音中难得带上一丝戏谑,“三公子,似乎也相当中意这位叶小姐。”
刘启文眼中不由闪过一阵尴尬。这尴尬似乎即将转成脸红的,却终于还是在黯然中湮灭殆尽,成了一声轻叹。
他甚至没出一声,站起身慢慢步出水榭。
站在那里的刘仲仁怔了一瞬,满脸懊悔。
正阳
将离自满桌的账本里抬起头。
正阳茶馆占的地面不大,却仍是按将离素来的习惯,圈出一间小屋子当成账房。他从门口看出去,正对着账房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少女。
叶裳容。
她面前桌上干干净净的只一壶一杯,将离知道那不过是温过的山泉水。她慢慢看着手里的书,偶尔抬头朝他这里看一眼之外,很长时间没动过了。
少女依然清丽秀美,但将离突然有些兴味索然。
诚如流离所言,他做这个也不是第一回了。只是每每跨过界限之后,无论如何温柔如水的女人都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虎视眈眈地看着任何一个敢于靠近他的人,然后自以为是地将他看成自己的禁脔。
即使到现在为止,叶裳容的反应都是与众不同的,但是将离却无法保证她可以一直那么不同下去。
所以赏枫之后到了他该邀约的时候,他约了她也来了,但是他却着实提不起兴趣与她说话。他推说要看茶馆这边的细账,就把她一个人晾在了那里。
不过……也许她真是会不同到底了。
将离看着坐在那里安心看书的少女。她专注在书上,神情认真也愉悦,倒真像是来闲坐打发时间的。
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叶裳容抬手按住飞起的一缕碎发,然后迎着风浅浅一笑。她放下书,柔润雪白的手指搭在茶壶上,斟了水,再举起杯子送到唇边。
似乎这个时候,她才看见将离也在看她。
叶裳容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笑,只是一双水润的杏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悠闲自在得一如之前看着书的样子。
于是将离对着她勾了勾食指。
足够亲昵却算不上尊重的动作,怎么看不该是他现在能用的,偏生对面的叶裳容看着却丝毫没有怒色,只是一挑眉然后站起身向他走过来。
将离看着那个少女连走路也干脆利落,丝毫不见婷婷袅袅的样子,不由地在心底轻叹了一声。
到底是不同的。
只不过隔着几步,自然立刻就到。叶裳容站在他的书案前面,“事情做完了?”
无论将离怎么细辨,也寻不到任何一丝不满的意思,心情不由好起来,“等急了?”一句调侃的话便这么出了口。
叶裳容摇头,然后笑。
那笑不仅愉悦清甜,还透出些许满足,以及由此而来的安宁。
……为什么是满足?
将离向她伸出手,果然见她自然地将手放在他的手掌上。他牵着她走向账房的软榻边,然后拉她坐下。
“账房里为什么会有这个?”叶裳容虽然坐下了,却还是拍了拍软榻来问。
连这间正阳茶馆都是为了她才有的,账房里没有软榻才是怪事。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对着她明说的。将离于是只道:“你说呢?”然后一边极自然地伸手,用几乎环住她腰的姿势从她身后拿了软垫,放在自己背后。
叶裳容下意识侧过身子避让,只是她几乎陷在软垫里退无可退。将离自然是神色如常,也自然如预期般的在她脸上看见一丝赧色和不自在。
只是羞涩归羞涩,将离却发现她的视线在他唇上定了好一瞬。
不由得,勾起一点唇。
叶裳容似乎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瞪了一眼过来。只不过她脸上轻粉的样子,这一眼哪里能有半点威势,倒成了十足的娇嗔。
将离只做不知,故意扯开了话题,“有没有想到隔壁那间铺子要做什么?”
说到这个,她神色自然许多,只一笑间适才的轻粉淡羞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暂时不开门做生意了,我想拿来做库房用。”
她的声音依旧温软得像水一样,却多了自信。
将离一直留意她的事,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首饰玩物的生意。只是叶裳容虽说得自然平常,将离迟疑了一瞬不知如何接口。
他“应该”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的,所以这个时候他就该问一句,库房是用来堆什么之类的话才正常。叶裳容再聪明,也不会知道他一直在查她。但是那句寻常普通的答话将离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不确定,眼前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女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叶裳容似乎没察觉到他的犹豫,表情一丝没变,“横竖你这间铺子也就这个样子了。我手边卖的那些东西如果真开了铺子反倒没什么赚头,不如就当成个库房,还好省下一笔白送给县衙的开张银子和税钱。”
听她如此掐头去尾的说法,却摆明了是把将离当成知道底细的。
心猛地一顿,然后剧烈跳动起来。
她已经知道了?
将离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叶裳容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恼怒,反倒是一副他不说话才奇怪的样子。
“你觉得这样好?”将离脸上不动声色,一双眼睛却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这句话说了也和没说一样。叶裳容做的小生意他可以说自己知道,当然也可以反驳他不知道。
“目前来说,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脸上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女,眼神与语调却都异常平静,“我会把银子赚出来的。”
将离心中一定。
随之而起的,却是淡淡的喜悦。
彷佛他年幼时站在通济渠边,春风轻拂在他的脸上,那种平静安宁的喜悦。
他没有深究下去,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故意贴近了些她,“我身边两个小厮,平日跟我多的是流离,上次在茶馆里见到的这个叫流殇。”
叶裳容一怔,眼中透出喜色。她猛地抬头似乎想说什么,却不想将离本就凑得近了,她的鼻尖几乎擦过他的下巴。
她脸上微红,连忙朝后仰了仰,然后又看了眼他的唇,才转开视线。
将离几乎轻笑。
“流殇我让他管着正阳茶馆,有事可以叫他传话。”
“嗯。”叶裳容低低地应了声。
“至于外面的管事,甄谷你已经见过。”将离看着她,“其他的人有机会让你见见。”
“好啊。”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片妩媚艳色。她本就容姿出色,近看时更是肌肤胜雪凝脂滑腻。何况杏眸若水,几乎满眼的□。
叶裳容抬眼看着他,然后视线又在他唇上停了一瞬。
再这么干坐下去,简直暴殄天物。
他在心底轻叹了声。
将离伸手抚上她的脸,指尖贴着她细嫩的脸颊一直游移到后颈。
然后,唇轻轻贴了上去。
中秋
八月十五的夜晚,淡云轻卷皓月当空。
每一年的今天刘府都会闭门谢客,摆下宴席主仆同乐。与新春冬至不同,一年中大约也只那么一天能够让府里的下人轻松半日,是以虽然刘府丧期未过,却还是按照素年的习惯在庭院里开了席。
主桌摆在凉亭里。老夫人说了不来,是以只坐着刘启文、云倚墨母子和叶裳容四人。余下几桌分散在园子里,各房丫头和管事分开坐了。
如今日间还不算凉,才入夜便是最舒服的时候。庭院里几株丹桂开始绽放,随着夜风送来甜香。各处都用架子支了宫灯照明,从凉亭里望出去,浅浅淡淡的光晕一团团浮在树丛里,与天上皎洁的明月相映成趣。虽然不能弹琴弄乐,偶尔几声或清脆或甜嫩的笑语,伴着不知名的草虫叫声,倒也别有一番宁静的趣味。
“你们慢用。”刘启文站起身,“我先回去了。”
就这么走了?
叶裳容抬眼不解地看过去,刘启文只回了个浅笑过来,就慢慢走出凉亭向静园的方向走回去了。
叶裳容见周围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大约猜到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了。虽然有些不以为然,却到底没有开口说什么。
宫灯到底是不够亮,所以从她这里看出去都是影绰绰的不甚清楚,只离得最近的一桌还好些。这桌上坐的都是各房贴身的大丫头,叶裳容一眼看过去,绿荷、绿茗她们都在。绿芷虽然忙着朝自己碗里塞东西,见她看过去便要站起来,还是她摇了摇头之后才继续埋头猛吃。
“倚墨姐姐……”叶裳容浅笑着转向云倚墨,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微微一愣。
云倚墨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一块帕子,满眼凄楚。她似乎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缓缓抬头勉强挤出一抹笑,“裳容,你跟我说话?”
“……没事。”叶裳容几乎想要蹙眉的,却只能当做没看到,随口笑应了声。
云倚墨想到了什么才会这个样子,别说叶裳容,只怕整间刘府就没有不知道的。她心里难过是不假,只是如此表露在脸上,尤其是当着众多下人的面,却不能算好事了。
叶裳容侧下身子,转向坐在两人之间的玉儿,“玉儿是想睡觉了?”
“没有……”说话前还在揉眼睛的玉儿用力摇摇头,“不困!娘说玉儿今天可以晚些睡的。”说着,还证明似的用力瞪大了眼睛看着叶裳容。
叶裳容一笑,朝他摊开手,“抱一会?”
玉儿皱起眉,为难地看了看叶裳容的手。他偷瞟一眼云倚墨,见她没有反对,立刻扬起大大的笑脸,“嗯。”
叶裳容伸手把玉儿抱坐在自己腿上,一手环住他,“要吃什么?”
玉儿脸贴在她胸口,蹭了蹭。
看不明白他这到底算点头还是摇头的叶裳容只能猜了,“不吃东西。那么我说故事给你听?”
平常这个时辰早就上床睡觉的玉儿再怎么强撑,上下眼皮子也开始打架了,软软糯糯地应了声“好……”这个时候只别叫他回房睡觉,大约说什么都是点头的了。
“曾经有个人,他的名字叫羿。有一回啊,他向王母娘娘讨来一种吃了就不会变老,也不会死的仙药。”叶裳容搂着玉儿,一手在他背上轻拍着,一边柔声说道,“后来呢,他的夫人嫦娥把药吃了,变成仙人,飞到月亮上去了。”
“有人说她是自己想做神仙所以偷偷吃了,也有人说是她为了不给别人抢走,没办法才吃的。”叶裳容笑道,“还有句诗写这个故事,叫做‘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嗯……”玉儿含含混混地应着,也不知道应的什么。
叶裳容伸出手,才想要戳戳玉儿软嫩的脸颊,身旁突然“哐当”一声大响。
叶裳容一惊,手上下意识地用力抱紧。听玉儿不舒服地哼了声,她才放松了手。
她转过头去看,发现是云倚墨的杯子脱手掉落,砸在地上才发出的声响,杯中的酒液溅了一地。
“碧海青天……夜夜心……”云倚墨直愣愣地看着叶裳容,嘴里重复着这句话。
叶裳容顿时暗道不好。
适才她不过随口说一句,却忘了如今御座上的皇帝还是李隆基。也就是说,写出这句诗的李义山,便是他父亲大约也还没有出生。
在场的丫头大都不识字还好说,但云倚墨幼承庭训家学渊源,若是她发觉什么不对……
叶裳容心里一紧,她尽量若无其事地抬头朝云倚墨那里看过去。
却见刚才还呆怔着的少夫人此刻竟是满脸的泪水,“启贤,启贤……你怎么可以留下我一个人……你说过要跟我白首偕老,说过……”
叶裳容一怔。放下心的同时,却也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着是如此缱绻,又如此沉醉的一句话。只是当这一双人中的一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