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元看着站在众人面前的少女,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当日,他听说张贵把酒楼的地契和房契压在赌坊里时,就已经料到会有今天了。只是没想到,来的竟会是她。
能怪谁呢?
他答允下那场婚事,不过是看在张贵老实本分上。却不想他竟然会染上滥赌这种恶习,成亲才几个月,就把一辈子的心血拱手送人了。
余元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张贵。
张贵看着叶裳容的目光热切充满迷恋,那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几乎要瞪凸出来。余元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下一刻就会扑上去了。他转眸看向叶裳容,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张贵的样子,只是偶尔不小心瞥向张贵的方向时立刻就会转开眼,神情里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厌恶。
余元心里一紧。
叶裳容转向余元:“余老板,请账房里面说话。”说罢,她转身向账房走去。不理会她那声“余老板”之后众人突然的静默,自然也不用理会某人震惊阴郁的复杂目光。
余元只能跟上去。
其实把酒楼交到叶裳容手里,余元反倒是可以安心些。只不过如今有了张贵这一层,倒真是让他不得不担心了。
账房里。
叶裳容看向跨进门口后就没再往里走的余元,指了指面前的椅子,“余老板,请坐。”
纵然余元知道那“余老板”更多地是出自于习惯,但是如今听来却更像是一种讽刺。余元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走向叶裳容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叶裳容微皱眉,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余老板……”她在他坐下之后,也坐了下来。
“如今,还是换了这个称呼吧。”余元的声音里充满苦涩。
“那么,”叶裳容浅笑道,“余叔。”
叶裳容如今便是叫他一声老余也没什么,却到底是顾了他的面子,一声余叔岂止是好听了一点。
“叶小姐……”余元迟疑着,还是将以前的称呼换了。如今主客易位,自然是客气些的好。只是道理虽然如此,这声听着该稀松平常的称呼从余元嘴里说出来,怎么的都有一股怪异的味道。
“余叔面前,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叶裳容说,“倚江楼我无意改变什么,一切照旧就是。”
余元看了眼叶裳容,有些诧异。
他从以前就知道,其实叶裳容对他管理酒楼的做法并不满意,还以为她一旦掌权便会有番动作,却不想她竟然说出那么一句来。
不过,总算是略松了口气。
到底都是十几年的伙计了。虽然平时毛病不少,真要赶了出去,生计也会成问题。
“余叔若是愿意回来,我还请您管着账房。令嫒如果想学,跟在您身边就好,月钱也可以从账上出一份给她。”叶裳容继续说道,“只要每月账面上不亏钱,倚江楼我就全交给您了。”
余元愈发诧异。
他原想凭着自己一张老脸,尽量说动叶裳容把所有的伙计全留下来,却不想她竟然可以再把倚江楼交还到他手上。余元也知道如今这酒楼并不是叶裳容的,她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了。
“这些并不算什么,”叶裳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正色道,“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与您说清楚。”
连声音也沉了几分下来,余元突然明白过来,接下来的才是叶裳容的重点。
“今后,我不希望张家任何人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叶裳容的语调轻了几分,本该愈加轻柔的语调听在余元耳里,却多出一份冷硬。
她是,认真的。
余元本想说什么的,只是突然想起刚才大堂里张贵看着她的眼神,不由得就沉默了下去。
“张贵的娘和令嫒在街上争执,口口声声都是我的名字。而张贵前些日子,竟然到刘府门口说要见我。”叶裳容冷笑一声,微眯了下眼睛,“余叔,我不想在您面前说些什么难听的话。不过再这么下去,我会让张家在管阳待不下去。”
说到后面,叶裳容的声音里露出一丝难以克制的阴冷。
余元一慑。不由得突然想起眼前这个少女还穿着小二的衣服时,用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要收买码头脚夫。
赶出管阳城,或许别人会嗤之以鼻,但是余元却知道叶裳容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且不说别的,如今张贵虽还在倚江楼的厨房里做事,要赶他出去不过是叶裳容一句话的功夫。之后别说她刻意,但凡稍微漏点风声出去,谁会愿意请一个得罪了刘府表小姐的人做事?
本来张家总算还有几亩田,可惜他来管阳之前已经处置了。到时候就算是想做佃农,也要看刘家肯不肯把自家的田租给他种。
想到这里,余元甚至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他对于能否劝服他的亲家和女婿,着实没有太多的把握。
“余叔,还有一件事。”叶裳容转了转眼珠,语气突然轻柔起来,“我随便说您随便听。若是觉得不妥,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余元抬头看向叶裳容,那双明亮的杏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某种算计。
“我刚到刘府的时候身子弱,大夫替我切脉诊治,说是大病未愈就停了汤药,病后又缺了饮食调养,所以元气大伤。”
余元一怔之后,不由瞠目。
张家母子都是面色红润,从来都没有饮食上有什么不足的样子。
然后叶裳容话题突然一转,“其实这世上的常理,本来就是女子管家。令嫒想要孝顺婆母也是理所当然,不如张贵每月的钱就直接交给令嫒,您看如何?”
于是,在余元的脸色慢慢沉下来的同时,叶裳容的笑容却渐渐愉悦起来。
张贵
叶裳容推开账房的门,看清楚里面的人后顿时脸色一沉,“怎么是你。”
前日到倚江楼交代过之后,她自觉卸下重负,这几日着实轻松快意许多。所以当倚江楼传来消息说,余元请她去商量事情的时候,叶裳容并没有多想就去了。
但是在账房里等着她的人,是张贵。
算算只数月不见,两人变化都是不小。叶裳容脸色红润,显然调养身子颇见成效。而张贵不仅人胖了一圈,衣服也换上了锦缎,如今通身上下是绝看不出任何一点厨子的模样了。
“裳容!”张贵本坐在书案后面的椅子上,满脸的焦急不耐在看见叶裳容后突然变成狂喜。他猛地站起身,甚至没发现叶裳容话里的不快,“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叶裳容连日晴朗的心情顿时被破坏殆尽。她忍下满心的厌恶,只站在门口尽量压低声音,“我不想见人,也没话跟你说。”说完,她就要走出去。
彷佛被兜头浇了盆水,满脸狂喜的张贵表情顿时一僵。他明明站在原地,竟然会像受不了打击似的,颓然倒进椅子里,“不,裳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叶裳容本想立刻就走,是以门都没关。此刻张贵的声音传出去,大堂里顿时有几个客人抬头朝这里看过来。虽然大堂里冷清,客人也少,但是叶裳容却做不出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人争吵的事。见张贵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叶裳容再厌恶也只能关上门。
她挑眉,冷冷地一句,“有什么事,今天一次在这里说清楚。”
言下之意,自然是今后再也不要见他。
张贵听明白了,他惶急地张着嘴,却半天找不到一句话。最后只能大吼道:“你说过要嫁给我的!”
彷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张贵只能死死抓住不放。
“那又如何?”叶裳容继续冷笑,“我的确答应过,但是我也说过不能娶妾。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明白。”
“不……不是我的错,是娘……”张贵一呆,颓然地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是娘逼着我娶她的,不是我愿意的……”
叶裳容皱起眉。
“对了……对了!”张贵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抬头,“我休了她……对!我休了她,然后你就可以嫁给我了!”张贵似乎自以为得计,一双眼睛重新热切起来。
叶裳容一愣,惊讶甚至让她忘了愤怒。
她刚才,听到了什么?
张贵见叶裳容不说话,以为她也同意,狂喜重新回到他的声音了,“对对对,我现在就去衙门,说我要休了……”
“真是……”怔愣了好一会的叶裳容好像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汇,“无耻。”
张贵一呆。
“我原先觉得你忠厚老实,觉得你孝顺勤恳,没想到我竟然错得这么离谱。”叶裳容满脸不可置信,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张贵,彷佛从来就不认识他,“就算你没读过书,可以不懂什么叫忠孝仁义,原来竟然连做人最基本的担当都没有。”
“不,不是的……”张贵试图解释。
叶裳容只是冷笑了声,“什么不是的?你娶了余家的女儿,是谁拿刀架在你脖子上硬逼你拜堂的?”
“我娶她,只是为了这家倚江楼。现在都不是我的了……”张贵讷讷地,甚至无措地企图找些理由出来。
“……如今看来,我叶裳容真是受上天眷顾。”叶裳容眯了下眼,半晌突然轻笑起来,“真嫁了给你,才是一场惨祸。”她的声音轻柔并且愉快,真真实实地表达了她劫后余生的庆幸。
“听好,话我只说一遍。”张贵才张嘴想说话,叶裳容突然沉下声抢先道,“看在你救了我性命的份上,我可以容忍你继续留在倚江楼帮厨。只要你好好做事,我可以把你当做是平常伙计。但是如果你不安生,出现在我面前罗嗦那些蠢话,只要有一次你就别想再踏进倚江楼。有第二次,我会让你连管阳城都待不下去。明白了?”
说罢,叶裳容也不顾张贵是什么反应,再次转身推开门企图离开。
“不……不会的,你不会这么对我的。”张贵颓然的声音陡然拔高,“都是那个男人对不对?都是那个什么青楼里的男人勾引你,才让你对我变了心……”
青楼的男人……
将离?
叶裳容脚下一顿。
张贵怎么知道将离的存在?
……怪不得。
那天张母在茶馆里叫嚣什么不守妇道,什么勾引男人。
叶裳容眯了下眼,慢慢转过身,“你跟踪我?”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阴冷下来。想到张贵有可能守在刘府门口,想到不管她去哪里张贵都会跟着,想到她只要一离开刘府背后就有双眼睛,叶裳容顿时心里翻起一阵强烈的不舒服。
“都是那个男人的错,都是……”张贵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我会去赌钱,一定也是他——”
叶裳容挑了下眉。
张贵是在推卸责任,这个她很肯定。但是这句话甫入耳的刹那,叶裳容觉得竟是真有这种可能的。
那个人……的确就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呢。
叶裳容转转眼珠。
即使是将离做的,她也不讨厌。不,或者该说,如果真是将离做的……
她会很高兴。
与张贵素昧平生的将离,如果这么做了就是为了她。
只是那么想着,心里的不快竟然一扫而空。轻暖甘甜似乎就再也抑制不住,从心底蔓延上来让她笑弯了眼睛。
叶裳容明亮的微笑看得张贵一怔,随即阴毒怨愤的怒火几乎在他眼里凝聚成实体,他嘶吼,“那种下贱肮脏的男人!你竟然……”
“下贱肮脏?”叶裳容语声突然间轻柔甜软起来。只是她抬高下巴,眼神中是彻底的藐视,“就凭你这种敢做不敢认,为了酒楼娶人家姑娘还硬栽在自己娘身上的,还有脸说人家?”
“不,不是的……我没有,我不是……”张贵的声音越来越虚软无力,“你喜欢上那个男人,所以诬陷我……”
叶裳容倒是一呆。
……她喜欢将离?
彷佛被说破了心事,又彷佛什么暧昧朦胧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
她喜欢将离。
叶裳容发现,她对这句话并不反感。
“对,我喜欢将离”叶裳容勾起唇,眼中满是居高临下的鄙视,“就像我从来没喜欢过你一样。”
看着瘫在椅子里的男人似乎再也想不到什么话,叶裳容一时心情大好,转身推了门出去。
走出酒楼,深呼吸一口气,再抬头看天。
果然天高云淡,风朗气清。
好天气。
赏枫
管阳城北有一座石头山,名唤外方。山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景致,不过几眼泉水还算干净。是以虽然砌了池造了亭,到底去者寥寥。
巳初时分,一辆马车驶出北门,上了外方山道。
“公子。”马车里,跪坐在角落里的小厮将热手巾递到侧卧的男人手边。
马车外面看着普通,里面却异常精致。车厢里用的都是绸缎一类,底下垫得厚软,还到处散落着垫子和凭几之类的东西。为宽敞舒适起见,桌子也没用一概换成了厢壁上的暗格。
斜倚在垫子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