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一来人就赶妹妹走的道理。”荀虞氏按住叶裳容的手,“难得我与妹妹一见如故。再坐会,我叫人去把刚才说的龙团胜雪拿过来给妹妹尝尝。”
说着,她低声吩咐了伙计再去烹茶过来,自己也从门口出去了。
这屋子本是柜台后面隔出来的一间,夏天也不用门帘,所以叶裳容坐着就可以看见外面不少地方。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坐在椅子上,被门挡住只能看见他发上的小冠,大约是之前伙计说的客人了。
叶裳容低头抿了口茶,挑了下眉。
这味道好像没前一种好了。只不知那个龙团胜雪怎么……
“我家的茶就算卖不出去,也不能给人糟蹋!”
门外突然传来荀虞氏怒斥,叶裳容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
荀虞氏这人叶裳容今天才是初见,虽然明艳爽利却是个十足十的商人。只不知那客人说了什么,竟然会让她如此气愤失态。
正巧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侧了下身子,叶裳容可以看见了他大半边脸。
竟然是……
将离。
叶裳容挑眉。
最近倒是哪里都会碰上这个人。
将离的眼睛里满是屈辱和忿恨,抿紧了唇,再开口低低说了几句。
“不卖就是不卖。”不知将离说了什么,荀虞氏似乎更气,“说的好听,什么是正经茶馆。你们这种人,还能做正经生意。不就靠的……呸,说出来没得脏了我的嘴……”
叶裳容一挑眉。
这个听上去不像是偏见,倒像是私怨了。
青楼不能一辈子待下去,想脱身出来做些正经生意谋生也实属平常。叶裳容倒是信的,不过看来人家卖茶饼的老板不肯信。
“我家没有卖给你的茶饼。来人,送客。”极有气势的一声之后,荀虞氏又转回堂间里来。
她兀自粉面含嗔,叶裳容用她之前没撤走的杯子倒了茶递过去,浅笑着说:“姐姐,润润口。”
荀虞氏这才反应过来屋子里还有别人。不过尴尬了一瞬就含笑接过杯子,“我脾气就是躁,让妹妹见笑了。”
“姐姐是性情中人。”叶裳容笑道,“如果是裳容,大概会心疼逃了那么大笔的银子。”
荀虞氏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叶裳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转了转眼珠,轻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最瞧不上这种人。有手有脚做什么不能过日子?管阳码头上多的是卖力气的脚夫,也不见人家怎么活不下去。生了一张好脸,就甘心下作。”
“做生意也就和做人一样,求个舒心适意。”叶裳容说,“谁家里也不是等米下锅,何必为些许银子弄得自己不痛快。”
荀虞氏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她与叶裳容又闲聊了几句,然后状似并不怎么在意地问起,“妹妹就定下这几种了,用不用再添些?”
“茶饼的量照过去每月减两成,还是月初送过来。”叶裳容想了想,“这回新的茶饼一样四个包了我现带回去。如果合了老夫人的口味,我会让管事过来知会一声。我们还是老规矩,半年一结账。可以吗?”
先时听说要减的时候还有些担心,荀虞氏听叶裳容说到后面,又复眉开眼笑,“这样当然好,就先谢过妹妹了。”
顺利定下茶饼的事,叶裳容坐上马车回刘府。
从荀家茶庄回刘府,如果从城内走一路上都是小巷子,反倒不如沿着通济渠边走还快些。本来也没事,叶裳容就让车夫从通济渠走。
天空蓝得明艳,虽然日头愈发毒起来,躲在马车里倒不觉得什么。慢慢的,一片野生的荷花映入眼帘,叶裳容一时喜事,让马车停下来打算下去步行一阵。
只是到底夏日午后的太阳厉害,她才没走几步额头就开始冒汗。叶裳容回头看了眼逼仄的马车,情愿加快脚步躲到凉亭下去。
凉亭里,已经有人了。
叶裳容只道是和她一样过来赏荷花的,也没在意。只是偶尔的一眼过去后,挑了下眉,不由得好笑。
这个……就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吗?
明明是大热的夏天,这人竟然还穿着一身黑色的深衣。领子包住一半的脖子,衣袖长到遮住手掌,瞥一眼路上任谁也没有穿得像他那么严实的。
偏生这个人,却是出身青楼的。
不禁又想起刚才茶庄里看到的事,一瞬间叶裳容觉得他很可怜。
她是信他的,虽然只不过听到那么一句半句。他更愿意做些正当生意,甚至也不是心甘情愿委身青楼的。但是世间如何看他,本来就不是以他的意愿为准的。
就如同他诚诚恳恳地上门去买茶饼,却被人讥刺。就如同他其实穿得比谁都规矩,旁人看他却还是用的不正经的眼光。
“叶小姐是觉得我可怜吗?”虽然没有回头,将离却显然注意到了叶裳容的出现。
于是叶裳容索性转过身子,大大方方地当面看他,也大大方方地回答,“有一点。”
将离看了她一眼,冷笑了声。
一刹那间,叶裳容觉得自己看到了阴火在那双凤眼里流窜。
愤怒的,不甘的,也是冰冷和无奈的。
真是漂亮……
叶裳容怔忡了一瞬,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不快是由她而起。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她一笑丢过转过头去继续眺望湖面。
“两个多月前的一天晚上,我曾经在河边凉亭看见一个女人。”将离凉滑如丝的声音幽幽响起,越说到后面越是轻柔,“她穿着破烂,还喝着酒说些什么被人抛弃的话。不知道叶小姐,知不知道这个人呢?”
略微一怔后,骄阳的威力似乎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眼前似乎一黑。那夜彷徨无措和心痛欲狂的感觉像冰水一样开始从脚底蔓延,企图再一次将她拉进那彻骨的阴冷里去。
叶裳容猛地转身,看着似乎一脸快意的将离。
“我没错。”她咬紧牙齿,声音几乎是靠挤出来的,“我叶裳容堂堂正正,随时随地可以抬头挺胸,我没做错过任何事。”
她不是背叛者,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凭什么那个背叛她的人可以春风得意,她却要背负着这种痛苦,在所有人异样的眼光里走下去。
休想。
将离看着她的样子,一怔,然后突然说道,“我的错。”他的声音柔软下来,连眼中的阴暗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刹那间,彷佛就只是个俊美无俦的年轻公子。
叶裳容一怔,也失笑。
她这是做什么?
这种事,有必要同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说起吗?
“是我失言在先。”
夹杂着水气的热风从水面上吹过来。一样的蓝天,一样的景色,只是叶裳容似乎再也没了刚才的心情。
她皱起眉,甚至也没向将离招呼一声,就转身向马车走去。
君宁
午后燥热的风里,刘启文在软榻上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本来就脸色苍白,时常一副病弱的样子。此时虽然才从午睡中醒来,却丝毫没有半点神清气爽,双眼晦暗无神唇色简单淡到发青。他缓缓眨了下眼睛,并没有试图坐起来,只是低低地唤了声,“绿萱。”声音暗哑粗涩,虽然房间里一片安静,却还是显得异常低弱。
他轻声唤过之后,好一阵子都安安静静的,没人应声也没人走进来。
刘启文久候不见人来才慢慢支起手臂,企图让自己坐起来。只是才坐起一点,强烈的晕眩突然袭来,手一软人又倒了回去。
刘启文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没有动。
他的身子,已经连贪凉一会都做不到了。
他唇角微微弯起,构成一抹轻嘲的弧度。
“……君宁?”轻柔甜嫩的声音,彷佛山涧清泉一样流了过来。少女从门口探进头来,手里似乎还抓着不少东西。
刘启文顿了下,然后才慢慢睁开眼睛。
少女眨了眨水润的杏眼,浅浅一笑后回身拿了什么才走进来。
又素着脸,不用钗佩。
刘启文看着走向他的少女,倒不觉得意外。
她不喜欢妆饰,说那些金银沉甸甸会揪得头皮生疼。她不喜欢繁复的衣裳,甚少穿大袖的衣裳。她甚至说自己讨厌规矩……
不过,倒是没见过她真有过什么不规矩的举止。
“水?”她将手里的杯子递到他面前。
刘启文本来唤人就是为的水,自然伸手接过。
少女很自然地俯身过来,替他整(。。)理好背后的枕头,然后才在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将杯子送到唇边。
没有冰,也不是滚水,只是一杯温温的清水。入口之后,却轻易地安抚喉咙干渴烧灼的痛感。
刘启文抬眼看向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少女。
杏眼粉唇,柳眉琼鼻,这样子就已经足够清丽秀艳。只不知道她一旦用心打扮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比如,一身凤冠霞帔……
心里突然闷了一下。
他缓缓眨下眼。
罢了,他是……
看不到的。
倒是她手里怎么会拿着蒲扇?印象里这该是绿萱替他煎药时用的东西才对。
“绿萱去老夫人那里回话。”她见他看着自己手里的蒲扇,“她说不放心绿芷看火。”
所以她就接手过来,替他煎药吗?
刘启文想要微笑的,却突然一顿。
他……把话说出口了?
疑惑地看向她,却见她这一回不解地眨着眼看回来,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一样。
于是微笑再也抑止不住,从心底流泻出来慢慢地侵袭进他的眼睛。
才醒过来的时候,他总是觉得昏沉所以不喜欢说话。任是谁,就连跟在他身边服侍十几年的绿萱也只当他心情不好。长久下来,竟成了他这里的规矩。
唯独这双眼睛里,他从没找到过那种过了分的小心翼翼。
为他做事,只是她愿意。她愿意,所以细致入微。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他的哥哥刘启贤,那么刻板规整的一个人独独在说到云倚墨的时候会有那种柔软的眼神。
“几时过来的?”开口时的声音,涩哑稍解却依旧无力。
“用过午饭后,散步到这里的。”叶裳容坐在榻前。水润平和的杏眼,还有她平稳却理所当然的语调,隐隐然有了些乖巧听话的意思。
刘启文缓缓眨了下眼。
他不出静园,不代表他不知外间的事。
她才来刘府能有多少日子,整间府邸里几乎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人。连素来跟在他身边,不常出门的绿萱也赞过两句,说是性子软人和善之类。
当时,他几乎就想要笑的。
他不信她没看出来,绿芷放在她身边到底是什么意思。偏生她不仅毫无芥蒂,还经常让那个丫头回他母亲身边。
这已经不是心胸了,该说是城府才对。
便是他的母亲,管了刘家十几年的老夫人从不见她信人的。如今每逢有出府的事,必定会把叶裳容叫去,把管事传进府里交代的事几乎就没再有过了。
这样的叶裳容,不过才十六岁。
刘启文转眸。
偏这个只是坐在榻边,静静看着他的少女着实是让人联想不到心机深沉一类的词。
不,或许说她心机深沉是不对的。
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她是敞开了心扉的。
虽然不是“喜欢”,但是她的确是在亲近他,相信他,甚至也对他毫不设防。
刘启文眨了下眼。
“张家,就这样了?”他的声调不会和平时的闲谈有任何不同。
叶裳容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惊讶。她脸上轻浅的微笑淡去,一片平静。
刘启文没再开口,只是转开眼眸没再看她。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开口说道:“我能做什么?”刻意咬了重音的“能”字里彷佛蕴含着无数的不甘,刘启文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那个厨子会为了一座酒楼而放弃你?”不过是将事实陈述出来的话,却因为说出来的方式还有轻扬的句尾,带上某种暗示。
“你是说……”叶裳容清澈的杏眼,一点一点染上黑暗的颜色,“他从一开始就算计着人财两得,想娶我做妾。”她的声音阴沉下来,彷佛严冬一样的冰寒浸透了她的眼底。
不,他只是推测。
从头到尾他只是听说而已,又怎么会知道那个厨子在心里想些什么。想娶她做妾,或许不一定不是事实,但是如果让他证明,他是做不到的。
只不过,她果然信他。
就在她经过张家那样的事后,她竟然还是轻易地信他。
明明不是蠢笨的人。
只是……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愉快,似乎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过的轻暖和愉快充斥在心间。
“灼然,我饿了。”
“有枣泥酥的,我去拿过来。”
如果……
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