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馆门口小厮迎上来。他见了人未语先笑,彷佛认识一样,“叶小姐,您终于来了。”
“你认识我?”少女一挑眉,眨了眨水润的杏眼,脆嫩的声音里满是意外。
“如今管阳城中谁人不知裳容小姐。”小厮原本长得清秀,笑起来更甜,“甄老板早就到了,小姐里面请。”
少女正是叶裳容。
她闻言一笑,那眉眼弯弯的样子添了几分稚气,娇憨的样子让人觉得一派天真,没有半点机心。
叶裳容身后跟的管事无奈地轻摇了摇头,想叹气又不敢出声的样子落到开门的小厮眼里,几乎就要露出喜色来。
两个月前,城中望族刘家突然来了一位表小姐。谁家没个亲戚,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不想月余功夫一过,这位表小姐竟然开始管事了。虽然本朝风气开放,但是一个没成亲的姑娘家抛头露面已经引人侧目,竟还管起事来就愈加让人瞠目结舌了。一时间,满城沸沸扬扬,有嗤笑的,也有怎么都不肯信的。
今日原是一位新来管阳的商人甄谷看中刘家的铺子想租,双方谈了几次不成事,最后甄老板亲自出面约见刘家主事,约的地方就是这个青罗馆。
小厮带着两人一路穿廊过桥,上了一座高阁。高阁四面俱空,望出去视野开阔。阁中早已备下酒菜,还有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坐在那里。
他见叶裳容几人上来,先站起来一揖道:“在下甄谷,这位想必就是叶小姐了。”
“正是。”叶裳容拿着宫扇,低头款款回礼。然后她转身介绍,“这位是杨管事,想必甄老板已经见过了。”
甄杨二人见礼后,三人各自落座。叶裳容与甄谷相邻,杨管事下首相陪,空出她左手边的位置。
一阵寒暄客套后,甄□:“叶小姐,我当然也想买下贵府的铺子。不是说身边没那笔银子,只不过我初到管阳,样样都要用钱。一下子全用在买铺子上,将来有个万一我连后路都没有。能否打个商量,就请你把铺子租给我。”
“这……”叶裳容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也知道甄老板说的有理。但是老夫人才嘱咐过,刘家不做收租的生意,一定要卖的。”
“但是……”
甄谷看眼前少女倒像个小孩子一样,口口声声都是家里大人如何,好像自己一点主意都没有。他怎么说她都是一样回答,不由就看向一边沉默着的杨管事。
那杨管事听叶裳容那样说话,眉头已经皱起来,他几次想要开口都看了她一样又沉默下来。
叶裳容见甄谷任她怎么说都不肯改口,不由得也有些恼怒。阁里一时安静下来。
话说了一阵,天色暗了很多。阁里倒是挂着几盏宫灯,但是不知为什么竟没人过来点,阁里四面通透,已经暗得几乎连桌上的菜也看不清楚了。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脚步声。
楼梯口先有光蔓延了过来。随着那光越来越亮,一个人提着灯笼出现在三人面前。
一身墨色的曲裾深衣,那人略显单薄的身体在灯笼晕染开来的光里,竟然多出了几分形单影吊的孤寂来。虽然苍白却依然清隽的脸,还有那双比夜更幽深浓黑的眼睛。
一瞬间,没人想开口说话。
“三位贵客,将离慢待了。”提着灯笼的男人,开口说道。
不见他行礼,甚至不见他笑,只平平常常的那么一句话,却被他凉滑如丝的音色衬得特别起来。
甄谷看见将离就想要站起来,但是身子才一动就僵住。他偷眼看了下叶裳容,见她似乎没有发现,抬起手拿了酒杯在手里遮掩过去。
“将离……公子?”叶裳容似乎有些看呆了,直到他出声才反应过来。她举起宫扇遮住自己半张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那双杏眼里却满是好奇。
“正是将离。”他脸上淡淡的,声音只能算是平和,一边说一边引了火去点几盏宫灯。
将离点完宫灯,拿起桌上酒壶自斟了一杯。他对叶裳容作势一揖,“叶小姐初次光临,将离敬你一杯。”他语调平直脸上又淡淡的,倒像是觉得招呼客人没有必要,不过循例走个过场而已。
叶裳容开始有些手足无措,拿起杯子时便镇定下来。她先万福回礼,然后才举杯饮酒。
将离伎子身份,虽然不知多少人当面捧他,但是像叶裳容这样全礼而对的大约只她一个。他当时就眉眼柔和起来,清淡敷衍之色一去,微微含笑的样子自然别有风味。
甄谷看了将离一眼,又看了叶裳容一眼,突然笑道:“两位好大的规矩。如此初夏凉夜,只站着做什么。将离老板若是不忙,一起喝几杯如何?”
将离看了叶裳容一眼。
她本就是带笑的样子,一双水盈盈的杏眼此刻更是带着几分惊艳,几分好奇,或许还有几分羞涩看着他。
他于是浅笑起来,“将离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便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来,正好是在叶裳容身边。
甄谷没再谈铺子的事,只是挑了些别地名胜,又或是好玩好吃的来说。将离坐下来之后寡淡清冷的样子稍解,一边劝酒劝菜,一边陪着说几句。他竟然见识广博,无论什么都接得上口。叶裳容起初还有些拘谨,到后来却也是言笑晏晏。
甄谷自然刻意奉承,有将离在旁竟然宾主俱欢,待酒菜用尽时夜都深了。
将离告退后,甄谷转向满面酡红的叶裳容,问道:“叶小姐,铺子能不能通融一下……”
“好啊。”叶裳容似乎喝多了,两眼水润润的。她未言先笑,还没听完甄谷的话就先应了下来。
“您是说,答应把铺子租给我了吗?”甄谷反倒是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
“嗯。”叶裳容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太好了。多谢叶小姐。”甄谷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只是当叶裳容转过脸去时,他眼中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
静园
艳阳天,阳光亮得刺眼。别处,连柱子上的红漆都反射着明晃晃的日光,看着就让人觉得额头冒汗。静园却还是沉浸在一片绿色里,或浓或淡,一片生机勃勃。
暖风吹过,池水,亦或是是水榭桌上白瓷杯里茶水,都泛起一阵涟漪。
叶裳容拿起杯子轻抿一口。
几乎没有味道的水带着一丝清凉的淡香滑进喉咙,她眼睛微眯,浅浅地笑起来。
一阵轻到几乎听不出来的脚步声。
“大夫让你少碰薄荷。”明明是声音,却无端端散发着宁静的味道,一道男声在叶裳容身边响起。
叶裳容转眸过来,看了眼坐在她对面的刘启文。她眼神流转间,原先那三分轻笑未去,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慵懒闲散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对着外人。
刘启文显然也习以为常了。他伸手拿了杯子,从她面前的壶里倒了水,放在自己面前。
“寒凉的东西,三哥哥不也是用不得?”叶裳容软软地回了句。
刘启文微微弯了下唇角,然后也看向水榭外的。
自那日答应了留下来,叶裳容便改了口叫云倚墨作姐姐。刘启文大了她两岁,有时候也会叫他三哥哥。
“美人如何?”不经意的,又似特意的,刘启文突然问道。
叶裳容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刘家三公子虽然从不出门,该知道的却一样不少。比如她去过青阳巷,又比如,她见到了那个全城有名的美人。
“很漂亮。”她想了想,答得十分认真。
轻浅的笑意漾开来,虽然淡到让人甚至看不出来,却让那素来如微风般宁静的人鲜活起来。“具体来说?”刘启文似乎突然起了兴趣,竟然追着问了下去。
“相貌还在其次,特别的是他的气质。”叶裳容又倒了杯茶,手一顿,“三哥哥如果是天上的神仙,那个将离就是地下艳鬼。”
“呵……”刘启文终于轻笑出声,“不是人吗。”
他竟是深知她的意思。听着像是褒贬,实则仙未必是好话,鬼也不一定是个坏词。
“那人很……”叶裳容看向池水,微微皱着眉,却半晌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出来。
神仙艳鬼之类的不过是玩笑话,但是叶裳容确实是觉得那个名叫将离的男人有些不妥。虽然细想起来,无论是先前的淡然,亦或是后来的热络,似乎一切都平平常常毫无破绽,但是她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坐在她对面的刘启文也没有继续说什么,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幽光一闪而过,又恢复成寻常的样子。
“君宁,刘家可有招人觊觎的东西,又或者……”敛去浅笑的叶裳容突然抬起眼眸,声音里多了几分认真,“有没有仇人?”
轻暖一扫,刚才还有些稚气的杏眼彷佛突然从池水变成了整块的水晶,既剔透也毫无情绪。
刘启文慢慢地眨了下眼,唇边才弥漫起一丝轻笑,“为什么这么问?”他的语调不像是否定。
“寻常都是想买,甄谷却一定要租。”叶裳容抬起眼,极是认真,“不说那两间铺子市口不好,他花在与我们套关系上的银子,已经够买下小半间铺子了。所以我看,他应该是想与刘家搭上关系。”
叶裳容自己也在管阳住了近两年了。
赫赫刘府,有名在历代书香。虽然叶裳容新近才知道刘家殷实,可以算得上富甲一方,但是外间却从来没有听过豪富奢华的传闻。加上唯一做官的刘启贤新丧,家中也没有适龄婚配的儿女,所以叶裳容想不明白甄谷存了心的攀关系到底为的什么。
“刘家总算还有些家底。至于仇恨……”刘启文算是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活在世上与人有了牵扯,自然有恩有仇。”他说话时一直看着静池的水面,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
这一句泛泛而论,显然是顾左右而言他,叶裳容倒也没有任何不满,只是眨了下眼略有些意外的样子。
“所以我应下来了。”叶裳容拿起杯子,小抿一口,垂着眼看着绿莹莹的茶水,“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索性就应了他的要求,看看他到底能做出些什么来。”她唇角微微勾起,声音却冷下去几分。
横竖不就是两间不值钱的铺子,大不了当做扔进水里,总好过那些有图谋的在背后做些看不见的事。既然老夫人都允她便宜行事,她倒是想看看甄谷打的什么主意。
刘启文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所以就那么‘天真活泼’?”
叶裳容眼珠子一转,倒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笑道:“我还生怕不像,在屋子里对着绿芷那丫头学了好几天。”
天真活泼,不解世事不好吗?
如果她老于世故,怎么会能令甄谷相信,只是青罗馆里一顿饭的功夫,她就被将离迷得晕头转向,连之前死活不松口的话都改了。
甄谷在将离出现的时候,几乎下意识就要站起来。这样不同寻常的动作,如果她不“天真活泼”些,又怎么能令甄谷相信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灼然。”
“嗯?”叶裳容抬眼看他。
刘启文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看着她,“喜欢做这些?”说出口时,依旧和平时一样清淡得彷佛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从刘启文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认真。
如果她摇头,他会说什么?
暖热里带着燥意的风吹进水榭,在这个人的面前也温柔起来。
“喜欢。”她对着他,嫣然而笑。
绯云
绯云居。
叶裳容住的院子本是空置的,没有名字。当时是为了方便大夫进出替她看诊,待她决定在刘府长住的时候,看着这里厅堂俱全就没再挪动。补了三个丫头和一些应用的东西,再替院子起了名字,这地方就算是被她叶裳容占下来了。
绯云居的前厅不过是个意思。前厅边上的改作书房,新添了檀木的书案桌椅和一张宽大的卧榻之后,叶裳容如果没出门就一定能在这里找到她。
“小姐……”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丫头眼巴巴地看着叶裳容,“您就把参汤喝了吧?”这丫头相貌平常,手里端着碗站在书案前。
叶裳容坐在书案后,撑着下巴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手里的书,只是对丫头的话充耳不闻。
“小姐……”丫头声音愈发低弱。
叫她不听,她又不能端了参汤就走,只能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绿芷,妹妹不喜欢参汤的味道,替她加一勺蜜进去就好了。”透过鸭卵青的窗纱传来一道温婉低柔的女声。
“少夫人。”丫头回头眼睛一亮,彷佛见到了救星一样。
叶裳容无奈地抬头,这回便是她也不能敷衍了,“倚墨姐姐……”只是话没说完,就是一愣。
窗外,阳光下的荷叶简直绿得肆无忌惮,花苞轻粉娇嫩,在水面上亭亭玉立。但是径自走进来站在她身边的少妇却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