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一步,李先生面前就多了一个人,不用抬头李先生都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自从她出嫁之后,十七年了,李先生从没有真正正面见过她。此时看着她的鞋尖,这个女子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女了,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陈杞往左走了一步,李先生脚步都没停顿地往前走去,自始至终,李先生都没有抬头看陈杞一眼。陈杞的泪已经滚落,窦翊站在旁边什么都没说,陈杞把眼转回来伸手把窦珽她们抱在怀里。
院里的人各有各的伤心,众人都跟在陈节度使后面,只有琴娘被陈樾扶着站在那里,除了泪已成河琴娘却说不出一个字,这样的沉默让陈樾害怕,自己刚刚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生母。陈樾伸开手臂紧紧抱住琴娘:“琴姨,你听到我,听到我说话没有?”
琴娘觉得自己该随陈节度使同去才对,耳里已听不到陈樾说的话,眼神飘忽心要碎了。清瑜让婆子们把陈节度使抬出去,自己也要上前面料理,回头看见琴娘这样,忙示意丫鬟把琴娘扶进屋里安置。
丫鬟们伸手要把琴娘扶进去,琴娘却打落她们的手,一言不发地追上送陈节度使的队伍,陈节度使还坐在椅子上,面上的那种灰白此时反而看不见了,除了身子往下滑落之外,看起来和在生时没有多少区别。
琴娘伸手扶住陈节度使的胳膊,如同陈节度使还活着一样,抬着椅子的婆子们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往前走。
一路哭的人越来越多,琴娘扶了陈节度使一路,除了默默流泪,一个字都没说。到了大厅,把陈节度使放到床上,下人们在那里布置灵堂,琴娘还是陪在旁边,过了许久有人走上前:“琴娘子,该换孝服了。”
看着送上来的粗布孝服和一搭麻,琴娘的手往上面摸了下,突然喉头一甜,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这口血在白布孝服上特别清楚,下人们惊叫起来,琴娘觉得那口血离自己越来越远,接着双眼一黑就倒下去,什么都听不到。
琴娘这一晕厥,清瑜忙让人把琴娘扶下去,此时还担心陈樾,陈樾已经换好孝服,双眼红红的,见清瑜看向自己,陈樾吸吸鼻子:“嫂嫂,你不用担心我,我是阿父的女儿,阿父的女儿绝不能软弱的。”
站在旁边的陈杞看了妹妹一眼,说起来这对异母姊妹并不算熟。陈杞出嫁时候陈樾才四岁,对这个长姊记忆不深。陈杞归宁那次,陈樾却随了陈枚进京,后来窦家败亡,陈杞住在这所府邸却不和人来往。
姊妹间见面次数寥寥,还不如和清瑜姑嫂间熟悉。此时听到陈樾这样说,陈杞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有些陌生的女子,和自己一样是父亲的血脉。陈杞如同说给自己一样:“是啊,阿父的孩子,又怎能软弱。只知道流泪不知道做自己的事,阿父知道了,心里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陈樾看着长姊,想笑一下此时却不是笑的时候,清瑜看着这样心里松一口气,要紧的是这家里人心能往一处使,什么事都不怕。
消息很快就传遍凉州城,来吊唁的人非常多,但官员们心里也在打着自己的主意,陈节度使去世,虽说按常例是陈枚接任,可是朝廷这边的想法众人这些年也能猜出一二来,陈枚能顺利接任吗?
这些官员的心思陈枚能猜出来但并没揭破,毕竟和这些相比,最该关心的是军心不稳。军心不稳可不是陈家一家的事,党夏那边的蠢蠢欲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边办着丧事,另一边陈枚就让杜桉等人前往边境处,驻扎的人增加一倍。出入凉州盘查的更严谨,对从没出现过的商队,必要时不许进凉州城。
而监军马离的宅子附近,出现的人也比平日多,对于这些马离当做没看见一样,和别人一样来吊唁,对陈枚说些节哀顺变的话。
陈节度使的丧事就在这样表面上的平静里面继续办下去,刚过了二七,小陈将军兄弟回到了凉州城,纵马来到节度使府前,两人下马就往里走。
一路进来都是一片素白,越往里走,素白越多,陈枫已经哭泣出声,小陈将军的泪已流出,只是没有出声。下人们跑着往里通报,陈枚走出来看见两个兄弟,心里的一个重压这才放下,张口却是:“你们回来了。”
极其平常的一句话让陈枫兄弟双双崩溃,陈枫上前抱住陈枚就大哭,小陈将军稍微好些,却也是流泪不止。陈枚拍拍陈枫的背:“都六七年没见了,见了面哭个不停,阿父不会高兴的。”
陈枫听到阿父这个词,那泪没有停下眼神茫然地走到灵前,灵牌之上,写着的陈节度使的名字,当年一别,怎么也没想到竟是永别,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陈枫感到嘴里十分苦涩,伸手摸着灵牌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摸下去。阿父,我回来了,我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被宠大的孩子了,可是阿父您再也看不见了,阿父,不知道您走的快不快,能不能看见儿子?
小陈将军上前拍一下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陈枫没有跪下却盘腿坐了下来,眼里的泪已经流的前襟都打湿了,为何自己没有和二哥一起回来?责罚就责罚,失了君心就失了君心,横竖那位舅兄除了何家的人什么人都不相信,有凉州在,他就算再恼怒也不会对自己如何的。
陈枚看着灵前的两弟兄,努力让声音平静些:“阿父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俩的家眷都在京城,还有,没有能见上你们一面。”说到后面一句,陈枚轻叹一声。
这声叹息让陈枫两弟兄的泪流的更急,陈枚拍拍他们的肩:“你们这一路赶来也辛苦了,虽不能洗澡换衣,也先吃些东西吧。”小陈将军应了,陈枫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陈枚想打个岔:“你们回来我也就安心歇,这些日子看着邸报,局势很不好,听说东南沿海一带有盗匪侵袭,可是朝廷并没派兵剿灭。还有……”
陈枫抹一把脸上的泪:“还有什么?我们这位陛下,除了在后宫寻欢作乐,朝政全委给何太师之外还能做什么?何太师吗?争权夺利倒是一把好手,办个生日收的礼三个库房都放不下。这样窝囊日子,倒不如……”
小陈将军打断弟弟的话:“住口,这样的话哪是能在父亲灵前说的?况且我们既为臣子,哪能?”陈枫冷笑一声:“在京里也就罢了,回到自己家里还不能放声说话?”小陈将军叹一声:“我知道,只是你娶的总是公主。”
公主吗?陈枫哼了一声,这些年他们弟兄都在京里,陈枫婚后的日子陈枚并不清楚,陈枫这声哼里真是有十二分的不屑。小陈将军已经开口:“四弟,我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可是公主总不同别人。”
陈枫慢慢站起身:“不同别人?那她也是阿父的儿媳,阿父这次重病,消息到了京城,我求她和我一起前来奔丧,也算尽了她做儿媳的心,可她是怎么说的?规矩规矩,旨意旨意,真是比天都大。她是皇家金尊玉贵的公主,可也是阿父的儿媳。”
这话里陈枚听出有些不同,吃惊地看向小陈将军:“弟妹她们也来了?”小陈将军点头:“这是大事,她们带着孩子走的慢,还有半个月才能到凉州呢。”陈枚急忙让人去告诉清瑜,这一家子都回来了,房屋家具都要预备出来。
不等前去的下人出发,冬阳倒来到前面,她行色有些匆忙,行一礼就道:“将军,您去劝下夫人吧。”这话让说的奇怪,陈家三兄弟都等着冬阳继续往下说,可冬阳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陈枫一肚子气不由喝道:“到底是什么事?”
冬阳被他这一喝吓的眼泪都流出来:“是,夫人今早见了红,还不许我们告诉将军,要撑着料理,可这事不告诉将军的话,夫人若出了什么事,奴婢们实在担待不起。”见红?陈枚的眉一抬:“几个月了?”
冬阳这下镇定了点:“三个月了,主上病重时候夫人就发现了,可是怕将军您担心才让我们别说出来。”
宣诏
没想到是这样的事,陈枫不由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当面问出实在不对,只好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冬阳听到陈枫他们的咳嗽,脸刷地一下又红了,这种事怎能在男人们面前讲出?
小陈将军脸皮要比弟弟厚一些,上前拍一下陈枚的肩道:“大哥,嫂嫂既然有事你就先回去。”陈枚嗯了一声往外走,小陈将军这才对一旁尴尬无比的冬阳道:“愣着做什么,让厨房给这边送些吃的,顶好要有热汤,赶了二十来天的路,热水都没喝上几口。”
这一说冬阳才醒悟过来,急忙行礼应是,唤来丫鬟端来热水让他们俩洗脸漱口才匆匆往厨房走。
此时陈枚早已走到后面,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他心里的焦急,怎么忘了妻子的担子只会比自己更重而不会更轻?初成亲的时候清瑜说的话还在耳边,那时她说自己会做不好,会赖着自己,可这么几年下来,不知不觉间,竟不是妻子赖着自己,而是自己依赖于她。
陈枚用手抹一下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她要对自己有多心疼,才会有了孕也不告诉自己,而是依旧操持这些。
瞧见陈枚走进来,冬瑞忙打起帘子,陈枚不及去问冬瑞一声就直接跨进屋子。一眼就看见清瑜不像平日一样坐在窗边,而是还卧在床上,手里拿着账本在瞧。
陈枚几步跨上前握住妻子的手:“我也疏忽了,竟不知道你怀了孕,你也该告诉我,好好养身子才对,哪能自己不言语,见红了还不让丫鬟说出来。你若有个……”
陈枚把那句万一咽下去才道:“丧事也办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樾妹妹也能操持一些,你得空就歇一歇。”清瑜等丈夫说完才开口:“刚知道的时候,公公正在病重,你嘴里不说,心里在那着急上火,嘴里都长了好几个大包,我要把这事告诉你,难道还要你家里家外都要忙吗?我这也不是头胎,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今早略见了点红,已让医官来瞧过,还开了方子。不信你瞧,那药都熬好了。”
陈枚这才闻到一股药味,冬雪上前端起药:“夫人,这药差不多了。”陈枚已经接过药:“你自己知道保养就好,这些人不见的太多了。”清瑜瞟他一眼想从他手里接过药,但陈枚不肯放,清瑜只有就着他的手一口口把药喝完,拿过冬瑞端来的水漱了口才道:“我知道,我一定会保重自己的,我还要和你白头到老。”
冬瑞她们服侍完了,晓得清瑜还要和陈枚说话,悄悄地退下去,屋内又只剩的他们夫妻二人,看着清瑜的眼,陈枚握紧她的手:“你不能骗我。”清瑜抿唇一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妻子的确从没骗过自己,陈枚看向妻子的眼有些发痴,但还是不忘叮嘱妻子,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不能再瞒着自己,清瑜连连点头,还笑着道:“下次我再瞒着你,你就把我军法从事好了。”
这样的娇嗔很久都没听到,陈枚不由伸手摸向她的脸笑道:“夫人果然治家严谨,连自己犯了错都要军法从事?”清瑜的眉一挑:“你难道不知道本夫人治家极严,既要服众,当然自己也要以身作则。”
陈枚笑出声,忍不住上床把妻子搂在怀里,自从陈节度使病重以来,夫妻之间很久没有这样亲密。清瑜靠在他怀里,这个怀抱竟像很久都没依靠了,虽然知道现在是孝期,自己又怀着孕,什么都不能做,可是能这样静静依靠一会儿也是好的。清瑜闭上眼,决定假装那些事都不存在,这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清瑜这样想,陈枚心里同样如此,闻着妻子的发香,感觉到她对自己的依赖,长久以来的疲惫漫上身,就这样睡一会儿。
屋里很安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听来像是有人来问事,清瑜恋恋不舍地从陈枚怀里直起身,捏一下他的鼻子:“还在守孝呢,下次不许进来了。”陈枚被捏了鼻子才睁开眼,方才还真的眯着了,虽然只小睡了一会儿,可觉得那些疲倦全都不见了。陈枚拍拍她的脸扬眉一笑:“不许我进来,我就睡到军营里去,等到孝满了也不进来。”
清瑜明知道他说的是笑话,也瞪了他一眼:“你敢,真敢这样,我就把你腿打折了。”陈枚哈哈笑一声,这才下床:“二弟他们回来了,还说二弟妹带着孩子也回来,我让他们把二弟原来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好让他们住。”
见清瑜也待下床去吩咐人,陈枚忙止住她:“你今儿就歇一日,这些事我让樾妹妹去做。”清瑜嗯了一声又坐回去:“还是你想的周到,我就歇一日。”看见清瑜懒懒地瘫回床上,陈枚这才穿好鞋离去。
平县君一行人在陈节度使去世一个月后终于到达凉州,当年离京时候还是孩子的陈纯炎已经长成一个少年,十六岁的他是在父亲在先赶路时候就接下护送娘和弟弟妹妹的职责。
平县君和杜娘子一家人的到来让陈枚心里最后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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