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连一个宫女也知道用春日来作比喻。
她可见过真正春日般的笑容?
可知道这份温暖?
我等待了十三年终于等到的春日,却在刹那间被这座宫殿的阴寒摧毁了。
百恭死了。
因为姓姬的人而死了。
我是姓姬,但姓姬的又何止我一人!
父王,隆,淳……若不是你们苦苦相逼,又怎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我攥紧手心,在心底冷冷的笑。
——复仇开始了。
26(下部开始)
26
我叫恭喜,年方弱冠,是东宫里一名小小的侍卫,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叫我小喜,他们喜欢这个名字。
有种说法叫做人如其名,我既然叫小喜,每日自然是乐呵呵喜洋洋的。
我喜欢笑,脸上也总挂着笑,虽然有时未免显得有些傻气。东宫侍卫人数众多,俸禄大抵相当,结果就有几个古灵精怪的想着私设赌局,好捞些外快。我也常被他们拉去玩,只可惜赌运不佳,一来二去就输光了所有的钱。
没钱就没钱吧,反正人在宫里食宿都有照应,我也不在乎,但春菊姐姐却爱打抱不平,气势汹汹的踢了那个赌局,她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女,若她扬言要向太子殿下告发,又有谁会不怕?
就这样,我的俸禄回来了,春菊姐姐却不放过我,用一根手指戳着我的脑袋,唠唠叨叨教训半天。
说什么这群人明摆了耍诈存心坑你,说什么你怎么没点戒心,说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朝她笑,小喜记住了,这次又害姐姐操心了。
她脸一红,道,你的命是太子殿下捡回来的,若你不好过,岂不是叫太子殿下面上无光?
我作揖,太子殿下的恩德永生难忘,姐姐的好意小喜心领了。
她点点头,刚要走却想起了什么,道,太子殿下明日回来。
我赶忙应上一声。
我虽身为侍卫,但半年前一场离奇大病却教我失掉了所有功夫,成了一介废人。一个侍卫没了功夫,自然是要被赶出宫去的,多亏太子殿下恩典,说这宫里吃闲饭的也不多我一个,这才好容易留了下来。
然而,若要在这东宫里混下去,光靠太子殿下发话是不够的。
幸好我本就有个绝活,叫人快乐的绝活。
只要有我在,大家伙儿总是笑声不断,无论是侍卫太监还是宫女,明明已经笑出了眼泪,笑得直叫肚子痛,还是一边揉着肠子一边说,小喜,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我向来好说话,既然大家要听,那便再说一个。
于是又引来一阵大笑。
他们若还要听,便再来。
一个一个又一个。
直到大家终于笑累,我也暂时想不出新段子的时候。
他们总是感叹,小喜,怎么不见你这样笑得前仰后合?
我便朝他们无辜的笑,若是我也这么上气不接下气,又怎么讲这些笑话?
因为这,东宫里的人对我都很好。
我是东宫里唯一的开心果。
我的名字叫做恭喜。
太子向来操劳,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寝宫歇息,身为侍卫自然也只能候着。
已经入冬,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几乎睁不开眼睛,我本来就瞌睡得厉害,干脆闭目养神起来,反正已经没了功夫,看不看守都一个样,宫中侍卫众多,也不会因为我一人偷懒而出什么大事。
正在神游太虚,突然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大喝道,你好大的胆!值夜之时竟敢偷懒!
一睁开眼睛,便看见气势汹汹的太监总管,这人向来仗势欺人,被他抓到真是糟糕。
我只好一边苦笑,一边忍受他劈头盖脑的责骂。
外面怎么啦?
有人在殿里发问。
太监总管赶忙换了一幅语气,毕恭毕敬道,不过是个侍卫值夜时打瞌睡,小的看不过,教训两句,却没想到惊扰了殿下。
那个人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哪个侍卫?
……是恭喜。
怎么又是他?
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叫他进来吧。
我因祸得福,竟然得到恩准可以进殿里去躲避风寒,实在高兴,而那太监总管必定心里有气,但他除了狠狠瞪我一眼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泄恨了。
一进去,便先跪下谢罪,说自己罪该万死,说值夜不应该打瞌睡,说太子殿下恩重如山。
那人听得不耐烦,叫我赶快住了嘴。
他细细打量我,我则回应自己的招牌傻笑。
他皱皱眉道,你嘴上说不该,脸上倒笑得灿烂。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开心?
我笑,外头实在冷得很,里面暖和多了,能进来自然高兴,真是多谢太子殿下恩典。
你就不懂得掩饰一下?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就不怕我把你扔出去冻个三天三夜?
我苦笑,怕,实在是怕。但这条命是太子殿下捡回来的,自然任凭殿下处置。真可惜,小喜本想留着小命好好报答殿下,现在看来怕是没机会了。
报答?说得好听,你就靠公然打瞌睡来报答?
我吐舌头,尴尬的笑,殿下可知樗树?
他嗤笑,莫非你想借古典说自己是大材?不适合侍卫这种小职?
不敢不敢,小喜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不是当大官的料就不要勉强,不像有些人……
有些人?
小喜认得的一个侍卫有个亲戚,自小读书,没什么文采偏爱做诗,还说要流传千古。有一年大旱,那里的太守设香案求雨,这人便自告奋勇写诗以记录盛况。
都写了些什么?
他这么写:“太守祈雨泽,万民感恩德。昨夜推窗看,见月。”
殿上的人微微一笑,有意思,本该下雨却见月,不是摆明了说那太守求雨无用?这太守见了必定生气。
太子殿下明鉴,那个太守看了果然大怒,要把这人发配到云阳。这人自小父母早逝,靠个独眼的舅舅拉扯长大,临别之际,心中感慨甚多,于是赠诗道:“发配到云阳,见舅如见娘。岍人齐下泪,三行”。
殿上的人又笑了,因为舅舅独眼才只有一行泪,三行,亏这人想得出来。
等这人终于到了云阳,拜见当地官吏,那官吏看了他的诗觉得有意思,便指夫人为题,令其吟诗。这人冥思苦想半日,道:“环佩叮当响,夫人出后堂。三寸小金莲,横量。”
噗嗤一声,殿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遍摇头,好个三寸金莲,好个横量。
他越笑越厉害,直到把其他宫女太监们都引得偷偷探头来看,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平日里行事沉稳的太子竟然也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等发现我也在场,又都是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一个个缩了回去。
我则垂手静候一旁,脸上依然挂着傻呵呵的笑。
好半天,殿上的人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说,好像每次轮你值夜,都要出些这样的乱子。
我轻轻笑着,小喜不敢。
你的笑话已经够有名了,宫里的人现在即便听到你的名字也会笑。
哪里哪里,小喜不敢当。
……你很喜欢笑。
人生在世,不过区区几十载,能活着便已经是上天的恩典,为何还要用来愁眉苦脸?
他点点头,你下去吧。
我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一声大喝。
——姬绍熙!
身形晃了一下,转身,殿上的人正冷冷的盯着我。
他说,你为何停下脚步?
我无辜的笑,我以为殿下在叫的是小喜。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没有叫你。
我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殿下刚才真的没叫我?
没有。
可我听着很像,真的没有?
他皱起眉头,你到底要干什么?
嗯,是这样的。以前小喜给人讲笑话,明明说好讲一个,但说完了那些人还要再听,不说上十七八个他们是不会放小喜走的。像太子殿下这样听完一个就好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能人所不能,必成大业,永固百世,以负万国。
他奇怪的看了我一会儿,问,你说了这么多,拖着不想退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讪讪的笑,道,这个嘛……小喜刚才说过的,外头实在太冷了。
……
他忽然掩面笑起来。
好吧,既然你不想出去,就留在这里吧。
他说,从今日起,你便留在内殿好了。
我灿烂的笑开了,赶忙磕头谢恩。
就这样,我成了大宣宫中唯一一个没有功夫用不着值夜可以进出内殿的侍卫。
啊欠!我打了一个喷嚏。
太子停下手头的卷册看我一眼,我赶忙退到两尺开外。
他皱眉,好端端的怎么染上了风寒?
回太子殿下的话,兴许是晚上一不小心着了凉。
大家都是侍卫,住一样的地方,怎么别人都好好的,就你老是出岔子?
我笑,别的侍卫大哥都是高手,有神功护体,小喜没用,生了场病就把功夫全丢了。您看,现在还病怏怏的不是?
我看你倒是精神的很,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耍嘴皮子了。
我只得讪讪的笑。
他又看我一眼,叹口气,唤来他人。
春菊,你带他去太医院看看,省得老打喷嚏,叫人静不下心。
我赶忙磕头谢恩,跟着春菊姐姐出去。
春菊姐姐人是不错,可未免有些啰嗦,才出内殿她便絮絮叨叨指责我的不是。
我一头痛,赶忙扯开话题。
太医院是怎样的?
太医院?不就是一群太医待的地方吗?
离东宫可远?
还好,走个一炷香便到了。
这路可是七拐八弯叫人难以辨识?
没有啊,直行,拐两个弯便可,就在凤梧宫旁。
既然如此,何须劳烦姐姐大驾?小喜自己去便是了。
她瞪我一眼,太子殿下叫我带你去便是恩典,你竟然还嫌不满?
我苦笑,不敢不敢,实在是因为姐姐平日里照顾颇多,小喜怕累着姐姐。
她白我一眼,眉毛一挑,竟然又用手指戳我的脑袋。
你这个傻瓜,你可知道太医院中也分阶品,一品的最上,自然医治皇亲国戚,二品的医权臣,以此类推,像你这种小侍卫自个儿去看病,也就是叫个九品打下手的来。我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由我领着,他们再不愿意也要派个四品的出来。
我本想说不过小小风寒却要个四品太医来看,是不是有杀鸡用牛刀之嫌?转念一想,这话出口定会招来一顿不识好歹的臭骂,只好作罢了。
我伸手作揖,道,多谢姐姐点拨,这便有劳姐姐辛苦一趟了。
她这才笑开了。
刚才说到九品的太医,小喜便想到一个笑话。
春菊笑道,又有什么好玩的啦?
话说从前有个有庸医医死了人。病家罚令医家全家唱挽歌,抬棺出殡。医唱曰:“祖传三代做太医呵,呵咳。”妻唱曰:“丈夫做事连累妻呵,呵咳。”幼子曰:“可奈亡灵十分重呵,呵咳。”长子曰:“今后只捡瘦的医呵,呵咳。”
我掐着嗓子装成四人不同的声调,顿时把她逗乐了。
她一高兴,又要伸手戳我,我赶忙溜开,她便再戳,正在打闹,突然从身后远远传来人声。
春菊姐姐回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拉我一同跪下。
我不明所以,偷偷看那行人,正中那个垂绡披帛神采飞扬的女子虽未曾见过,但她身旁那人却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当今的皇后!
等这行人走远,我和春菊姐姐才敢起身。
我好奇,刚才那女子是谁?怎么一幅和皇后熟络的样子?
春菊笑我,她是新任宰相之女——戚思绫,亏你整日待在殿下身边,你竟不知道她?
我是东宫的侍卫,为什么要知道她?
春菊姐姐止了笑,严肃地看着我,道,我劝你还是尽早知道的好,只因这人迟早会成为你的主母。
她说,殿下快要大婚了。
算起来,太子今年二十有三,也确实是论婚娶的时候了。
他既然是大宣未来的帝王,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若不慎重选择定然会出乱子。所以,太子殿下虽有侧室,却无正妻。
大半年前老宰相下台,接任的戚大人有一女儿年方十六,贤良淑德,很叫皇后中意,常常诏她入宫伴游,这段日子更时不时带她去东宫转悠,宫里人一看便知,皇后定是打着将她许给太子的主意,纷纷传出太子行将大婚的消息。
谣言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戚家是高兴了,但两个侧室却满腹牢骚。这两个侧室虽不及戚家千金,却也是出身不凡, 当初若不是娘家打着以后女儿能扶正的主意,又有谁会让自家孩子屈居侧室之位,连个正式婚典都没有?
按照目前局势,明着是争不过了,只好暗地里下功夫,这些天她们不时差人来请太子,便是寄希望于临幸,好母因子贵一番。
那些传话的太监说的大同小异,不是身体抱恙就是学了新鲜玩艺儿,太子一开始还好声好气说他抽空会去看看,次数多了实在叫人厌烦,干脆关上宫门,窝在内殿,不让任何人打搅清静。
这下清静是清静了,却苦了我这小小的侍卫,成天守在一旁,少了许多闲暇。太子殿下这边看书,我却只能干立一旁,连根可以靠的柱子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偷眼看看,他仍在专心致志的看书。
原来太子竟也是这般用功,单是案头便堆满了卷册,不知不觉中,我的目光停留在最上面一本青色的册子上。
小喜!
他突然出声,把我一惊。
你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冰冷,眼中满是戒备,我苦笑,指指那本册子。
回殿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