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如果不能借此次事件,打压一下武德王势力的话,恐怕邺都立刻就要变天了!”
拄着兵杖的胡人们,聚拢在凤阳门外,有着各种前途命运的担忧,却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和根据。所以,他们只是在不断的交头接耳,交换意见,等待时机和勇于出头者,决不肯轻易“奉召”退去。但,耗了些时间,却还是没有领头人敢站出来,故而,场面持续的僵持不下。
从邺都内陆续赶来的胡人在增加,其中,不单单只是羯人,出于唇亡齿寒的顾虑,也有很多其它民族的胡人,如羌人、氏人、匈奴人也参与了进来,聚拢在凤阳门外的队伍,从最初时不足万人,扩大为三万多人。而城外的石闵、李农部队,也不断的开进城来,有一些从金明门进入了皇宫,而绝大多数则被满巷满街的胡人们挡住了去路,进城的援军越来越多,渐渐的,两边的汉军,也把这些胡人像馅料一样夹在了当间。
面对越来越头痛的局势,本来才能就十分有限的石鉴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显得手足无措。亲信宦官提醒到,是不是应该用比较郑重的方式,再拟就一份正式诏书?话音刚落,就被大将军石闵喝退,石闵眼神不屑地看着皇帝陛下说道:“我就是要看一看,这些暴民想搞点什么名堂出来?”此时,光聚集在凤阳门内的汉人军队,就已经达到五千多人,而且还在持续增加中。凭借着如此雄厚的资本,石闵有完全自信要和这些蛮胡暴民堂堂正正的开上一仗,然后将其全灭之。不过,在这个时侯,部下杨晓也提醒他,说:城中的胡人禁军,甚至宫内现在职守的金殿武士,似乎都有异动的迹象,有一些已经成建制的离开了军营,不可不防。
石闵闻讯,微微有些诧异,“金殿卫士,连他们也有异心了吗?”这些金殿卫士,现在大多都是员外将军、关外候的身份,这些身份,都是当初石闵在石遵皇帝面前替他们争取到的,同时还买一送一,为每个无家室者还多陪送了一个出宫宫女作老婆。而作为报答,这些人则在石苞、李松、张才围攻琨华殿的时侯,解围出过大力。现在,这种看似甜美的关系,也要走到破裂的尽头了。不过,诧异也只在一瞬,石闵其实心里也早就清楚,这一天,是迟早一定会到来的。
随着石闵、李农所属军队在附近的逐渐增加,一直等待望观的胡人们再也望观不下去了,他们推选出其中德高望重者,向皇帝请愿。虽然,这个皇帝全无实权,但这种抗议,与其说是说服皇帝、不如说是说给当事人听的,寄希望于此番的声势,可以逼让当事人退步。
“……综上所述,我们此次,并无谋逆企图,只是担忧武德王权柄过重,压住了朝廷。希望……”
“你们……希望得到什么?”石闵冷冷的打断了话头,一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留着浓密花白卷须的老者,一些面熟,但是叫不出名姓来,只记得好些是从前跟随过石虎的旧将。
望着石闵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用武人的直感去感受那逼迫而来的凌厉杀气,那退役将领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但却是不退缩的回道:“我们希望武德王顾念先帝之荣宠,不要再苦苦欺凌先帝的后人,还政于王室。”
石闵嘲讽般的一笑,道:“哦,是吗?这么说,你们认为我拿走了什么?”
“如果什么也没有拿,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是拿了,最好还是放回去。”那退役将领在言辞上绝不愿意输了气势。
一阵缄默,相互瞪视,谁都不愿意再像儒生般的清谈决胜。
开始所谓的“向皇帝陛下请愿”,却早早地把皇帝陛下本人撇到了一边。
对视,是分不出结果的,尤其两人都是驰骋过疆场的人物,“那~这就是武德王殿下最后的答复了……是吗?”羯族老将问道。
“算是吧~!”石闵嘲弄般的冷冷回道。
“看来,那就……只能如此了。”羯族老将转而向石鉴皇帝行了一个君臣之礼,便径自离开了。石鉴看着他的背影,手向前一伸,似乎还想挽留,但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要再说点什么,但他却又很快地将手放下了,羞愧之色,顿上双颊。
石闵也向一旁伸出了手,坚定而有力度,“矛。”就这一个字,侍立在旁的亲兵立刻将刚刚才擦拭干净的双头矛奉上。石闵握双头矛在手,比划几下,然后对李农说道:“久闻大司马箭术超群,今日不知可否用来助我一臂?”李农一怔,随即会意。
石闵挺矛来到凤阳门门口,见门外人头耸耸,正在蠢蠢欲动之中,遂单手将矛一横然后一挥,斜斜一指诸人,喝问:“禁宫门外,何事喧哗?!”声若战鼓隆隆,再又大喝道:“速速退散,勿得多言!” 声如雷震,站在门外前排的胡人,皆不由自主的倒退半步。而立在人丛之前的,却都是从前上过战场的羯族老兵,果然是越有战场经验的人,对石闵便越是忌惮。
在诸人皆退的情况下,有一个人却站了出来。石闵乍一眼瞟去,果不其然,此人便是刚才入内请愿的那个羯族老将。这人刚刚才负气而出,还正打算把交涉的情况和大家交代交代,却不想其前脚出门,石闵后脚也出来了。再看见石闵两声喝问之后,诸人竟然被喝退,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感觉自己应当站出来。至于站出来之后要作些什么?他的心里却完全没有底,纯粹是属于下意识的迎头而上。而这一上,却就此丟了性命。
只听见石闵身后,一声弓弦轻响,那老头猝不及防,中箭仰天倒毙,出手之人,正是大司马李农本人。门外诸人大惊失色之际,却听见石闵紧接着的一声暴喝,可谓振聋发聩、石破天惊,对面为之气结,“六夷·;敢称兵杖者·;斩!”字字掷地、句句铿锵。
最先崩溃的,是那些曾经和石闵一起打过仗的老兵,他们知道,石闵一向是言出必行、军令如山的,两耳轰鸣之下,手中的兵器“咣当”坠地,调头就走,他们的这一动摇,立刻如连锁反应式的带动了全部。这些自称草原掠食者后代的人,在石棘奴面前就如同是草食动物在猛兽前惊慌的暴走,少顷之后,留在曾经熙熙攘攘街市广场上的,除了满地被随意遗弃的兵杖,就剩下被混乱人潮踩踏过的重伤者,躺在地上翻滚哀号。
这些从皇宫外撤围而出的人,有的回家拖了全家就跑,还有更多的连家也不敢回,成群结队地从防守薄弱的西门和南门突出,逃离邺都亡命而去。之后,部分在京城里驻守的禁军,感觉到风头不对,也开始在军官的带领下成建制的闯关出城。这些人像蝗虫一样从东、西、北三个方向而去,一路上,还不断袭击附近的村落,抢夺粮食财物以为路资,并惨杀汉人百姓以泄私愤,等周边部队反应过来开始干预的时候,这些人大多已经跑路去了它处,只留下燃烧的村落和遍地的死尸。胡人们多有马匹,来去如风,一时也难以被围剿。邺都附近的广大地方,立刻便陷入到了极度混乱当中,村庄被一个接一个的焚烧捣毁,汉人百姓则被无辜屠戮,幸存者们只得纷纷逃离自己的家园,向拥有城墙的城市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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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散场之后的凤阳门门外,望着满地被随意遗弃的兵杖。
“尊贵的陛下,你的忠实子民们刚刚全都离开了。”在正宗藐视的目光照射下、被嘲讽的语风吹拂而过的对象,却是如假包换的皇帝陛下本人。
后赵皇帝石鉴,尴尬结巴、不知所云地抗辩:“朕……卿……此皆暴民,何忠顺之有?棘奴岂可……”话到此处,便即打住,以石鉴此时的状态,真的是连提出些许不满与抗议的勇气都没有了。
石闵的目光变得更是鄙夷,几乎完全没有遮掩的必要,“陛下辛苦了,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我会加派人手保护陛下安全的。”石鉴口中唯唯称谢,遂带着杨环等几个宦官退回内宫而去。
半天之后,石闵履行了他对皇帝的称诺,加强了宫廷的守卫,派遣尚书王简、少府王郁,带领四千士兵入宫,驱逐了宫中剩余的侍卫,彻底接管了皇宫的防务。然后,把石鉴软禁在了御龙观。
与此同时,石闵下达了一道敕命,命手下在城内城外各处贴出。内曰:“与官同心者住,不同心者各任所之。”同时再次重申:“六夷敢称兵杖者斩!”
邺都的胡人聚集区内,感受到了自石勒建国以来最大的恐怖,人们交头接耳紧张的议论,都说石闵作风,就有如当年石虎。当年石虎奴役、杀戮汉人百姓的时侯,死者每每都以万计、十万计,如今,一个酷似石虎的汉人重新夺权,对于胡人们来说,简直就是末日来临。于是,当听说四门都已经开放,不限制出入的时侯,不管是羯人、羌人、氐人、还是匈奴人,都急急忙忙的收拾好行李包裹,纷纷向城外涌去。
端坐在东门的城楼之上,端着一盏热酒,石闵叹了口气,看了看侍立在身边的司隶校尉蒋干,手指着滚滚涌来的出城大潮,道:“看、你看,胡虏们,是绝对不会臣服在我等之下成为子民的。”滚滚而出的胡人出城潮,与正在躲避城外乱兵,同样滚滚而来的汉人的入城潮拥堵在原本并不算狭窄的城门口。
“胡虏之中,果无同心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志必殊。”石闵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看着门楼之下的熙熙攘攘,遗憾地说道。蒋干想到刚才他对主公劝谏时的对答,一时无言。
石闵拍了拍门楼女墙上青灰色的砖石,仿佛有如释重负之感,道:“王泰他们都在城外追杀叛军,这城里面的活,只有你我来干了。蒋干,你去命令你的手下,封锁城门,从此刻起,禁止胡人继续出入。”
“是!”
蒋干犹豫,却又不得不违心领命而去。
饮尽了盏中的最后一滴酒液,慢慢的放下酒盏,拿起了武器,石闵最后活动了一下筋骨,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要去取回什么东西似的,是的,有一些东西是丢失得太久了,到了将要取回的时候。
门楼下,急于出门的胡人们和正在躲避城外乱军、想要进城的汉人流民堵住了。即使是在落魄之时,胡人们也没有放弃他们往昔的高贵,“滚开!你们这群下贱的汉猪,还不赶快让开路!?”、“没看见你们挡住高贵国人的路了吗?你们这群贱种。”他们用鄙夷的态度,和那些急于想要入城来避难的汉人平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还用毫不客气地语气要求对方让开大路,好让他们顺利的出城。仿佛,一切都还和石勒、石虎天王时代并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是,现实却正是在极速变化当中。当大多数胡人都用行动表明了他们与石闵集团之间的不信任、甚至是对立情绪之后,已经取得控制权的石闵,便也不必再掩饰他对于胡人的不信任和不相容了,这一次,他已经无须隐忍,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他从前所受到的教育不是这样,作为这样一种教育的成果体现,作为多年以来被隐藏情感的宣泄,他,从今天开始,将要以一场血雨腥风为开始,像一颗恐怖的流星一样,划过五胡时代最黑暗年代的天空。
天空中,开始有细雪,慢慢的洒落,这,是今年冬天到来之后的第一场小雪。
第二十六章·;沸血之城
天空中,零星散落下来雪花,“终于下雪了。”一个年老的胡人正在城门口等候通关,望着缓缓飘落的洁白雪花,伸出手来接住了一片,初雪的雪花,触手便融化了。他的妻子,一个同样也是白发苍苍的胡人老妇,眯着眼睛望着落下的雪花,说道:“今年的雪还真是下得太晚了。”然后她叹了口气,同时抱怨道:“雪山之神也不多降下些圣雪,好把这些卑贱的叛逆者全部冻死!”说话间,她的眼光瞟向城门口执勤的汉人士兵,还有门外正在等待进入城内的汉人百姓。
她丈夫的目光,此时正眷恋地望向相反的方向,回忆自己与昔日的战友们,当年为了攻克这座城池曾经所付出的汗水和血水、破城屠戮时的快感,还真是心驰神往、有些依依不舍。“我们为什么要走?这太不公平了~!石棘奴那厮又没有说胡人必须离开。”他的妻子很不满的在一旁嚷嚷道。老头儿苦笑了一下,道:“我多年前曾经在石闵的麾下作过战,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不过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他和石季龙天王是同一类的人。”他老婆有些不解了,反问道:“和石虎天王是同一类人,那不是好事吗?”老头摇了摇头,道:“很可惜,他并不是羯人。当年石虎陛下扩建这邺都的时候,有意整死了几十万汉人,说是要‘苦役晋人以厌其气’。到了最后,还把一些尸体剁碎了充作士兵和劳役的口粮。你我能不落到这般的下场,可以回故土颐养天年,已经是大幸了~!不要奢求的太多了,走吧、也该走了!二个儿子都留在这中原之地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埋回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