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风林先生,只落得个协从棋馆老仆端茶递水的活计。不过也好,对于风林先生来说,也乐得一身轻松,趁冉惠和棋馆中诸人打成一片的当儿,他悄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吴风的房间,是一间采光条件很好的屋子。屋子里窗明几净,打扫得很干净,初初一看,真不象是一个长期在外者的居所。
在面对窗户的那面墙边,摆放着一个书架。同其它地方一样,这个书架上也是收拾得几乎一尘不染。
“郑伯可真是个耐心人啊!”吴风暗自感叹道。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和他上次离开时候的状况一样,几乎一点没变,这些,全是留在家中的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仆的功劳。
吴风走到书架前,蹲下了身子。书架最下层的书简,以吴风的身高,需要这样才可以拿到。
在书架的最下层,整齐摆放着二十余卷木简。吴风轻轻的取起一卷,慢慢地展开来检查。所幸,并未有虫蛀或者霉腐的痕迹,一卷卷全部检查过之后,吴风的脸上露出了放心的微笑。
“这卷尚未完成的《史记·;项羽本纪》,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的完成啊?”念及此,微笑转为一声轻轻叹息。
在东汉的时候,蔡伦完善了造纸的技术,此后,原来竹木简的历史地位便被纸张所取代了,但有的时候,有些文人出于兴趣还是会复古的使用竹木简来刻写文本。当然,用竹木简刻写文本,要比用纸张烦琐太多了。
在吴风检查的二十余卷竹木简中,有一、二卷的刻写笔画,是比较歪歪扭扭的,这是最初开始学习刻写之后没多久的产物,而吴风现在拿在手里的这卷,未完成本的《史记·;项羽本纪》,则显得工整很多,明显是后期的水准,字迹娟秀,似是女性之所为。
吴风慢慢卷拢木简,小心放归原处,然后回到了几案前。
光洁如镜的案几上,摊开摆放着一副新绘制的仕女图。而在案几之前的一个小架子上,亦展开放着一副画面相同的仕女图,不过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而且显然是经历过颇长的岁月,纸质微微泛黄。
案几上摊开摆放着的仕女图,是吴风上次走之前对照架子上的母本临摹的,因为走得太急,墨迹还未干,所以就没有收拾。
吴风驻足于画前,两副画中的同一位美少女都正冲他微笑不语,丹青笔法精妙,致使画中之人,栩栩如生。画中人和画外人的视线聚焦,这一瞬间,画师本人突然感觉到心头一热,而眼眶也跟着温润了。
驻足良久,吴风的注意力完全停泊在了画面和记忆当中,悄然地,冉惠蹑手蹑脚地出现在了他身边,亦浑然不觉。
冉惠往画上望了望,惊道:“咦,好漂亮的姐姐啊~!”画中之人,看似二八妙龄,比冉惠稍长。
“啊、啊~?噢,原来……是你。”冉惠的一句惊叹,实在出现得太过突然,使得吴风如梦中被惊,骤然无措,慌张转身间,甚至用衣袖带倒了案几上的笔架,毛笔、刻刀散落了一地。
吴风一时间的失态,换个时候,冉惠一定会大乐取笑。但在这一刻,她的目光却被吴风所绘制的那两幅一模一样的仕女图所深深吸引,表现出了难得的沉静。秋水明眸上淡起一层薄雾,冉惠若有所思地问道:“真是……好漂亮的姐姐。大概……是小风的心上人吧。”
冉惠现在是十四岁,而画中人的年龄看起来比她要年长二、三岁,而且几案前的架子上摆放的母版又显然是很久之前画的,都已经泛黄了。
对于冉惠的问题,吴风默然不答。有的时候,不作声便是等于承认。于是冉惠得到她想要知道的答案,不知道为何,她悠悠然地叹了口气。
缄默了好一会儿。两个人的眼光都停留在画上,不能移开,各有各心思。
一袭深衣素约束,婀娜体态,一卷轻丝系罗裙,摇曳随微风,明眸盼顾,恬静中而生百魅,也许引用《洛神赋》之言:“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正可合用。
冉惠对于自己的美貌素有自傲,然而在面对画中人时,却不自觉的失去了往日的那份自信。其实,也并不能说是谁优谁劣,只是风格不同。冉惠是活泼的,如同她一身的的装扮,带着一缕胡风的热烈情怀,如草原上不羁奔驰的骏马;而画中人却是典型的汉家士人之女,随意慵懒,恬静舒缓,透露着淡淡书卷气,宛如潺潺流水,又如山之峨峨。骏马虽神骏,不羁奔驰于原野,然突然观之如山者,也不禁叹服。
“嗯……”沉默的尴尬氛围,还是由冉惠来打破,语言中,略有些无奈,“我累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吴风淡淡地说道:“那好,我送你。”
回家的途中,冉惠罕见地,变得异常地沉默,好像是在思考着某个重大的问题。而吴风也只是默默地护送,心底想着别的一些事情,心底里的某些回忆挥之不去。两人不言不语之间,便慢慢到达了目的地。目的地,便是吴风傍晚时离开的地方――武兴公爵石闵府邸。站在武兴公爵府的门口,此时天色已经黯淡。
冉惠停在门口,并不进入。
吴风道:“郡主,到家了,怎么不进,在想什么呢?”
“嗯……”冉惠在迟迟疑疑、犹犹豫豫。
“嗯?!”吴风感到有些惊讶、又觉得有些古怪。
“嗯……”冉惠却仍然是在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目睹此景,吴风忍不住笑了起来。冉惠嗔道:“不许笑我嘛~!我正在作一个很重大的决定呀!”
吴风惊异道:“决定?重大的?”
“是啊~!”
“哦~?”
“小风……”
“喂~!等等,又乱叫,不是说了,不许这样叫的吗?”
“人家喜欢!”
对于少女的任性,吴风只能默然。
“嗯……小风……我想请你……”冉惠的话语是断断续续的,似乎有些事情真的很难以启齿。
“什么?”吴风笑着问道,“有事请吩咐。”
而冉惠的下半句却是令吴风猝不及防的,“娶我吧!”冉惠很认真的说道。
“哎?”吴风闻言大吃一惊,“你……刚才说什么?”他完全被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这时,冉惠鼓足了勇气,大声地重复道:
“小风,请你……娶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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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渐深。吴雷带着一脸的疲惫回到棋馆,在棋馆门口与带着一脸困惑的吴风不期而遇。
一脸困惑的吴风首先开腔:“呦~!终于回来了。”
而一脸疲惫的吴雷则没好气的回道:“是啊,终于回来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很快就要走的。”显然,此时的他心情是极不愉快。
吴风苦笑了一下,激道:“好啊,也不用太急,先下一局棋,等输掉了再走比较合惯例。”
虽然几乎没有获胜的几率,但吴雷毫不示弱的回道:“下就下!这么久没交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吴风的房间里,两幅画还没来得及撤去,被吴雷看在眼里。
“有时还会觉得你有些聪明,但,实际却是和我一样的傻,只有这样,也许才象是兄弟俩吧?”
“嗯~!?”正在摆放棋枰的吴风闻斯言而一怔。对于吴雷突然的感言,他实在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把这种东西烧了吧。”吴雷不屑地用手指敲打着案几上的画像,“不要再保留这种应该随纸张发黄霉烂掉的记忆。人啊,总是要在现实当中清醒过来的。”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吴风急忙动手收卷起了案几上和架子上的画卷,“不会是刚刚受了什么刺激吧?”
吴雷的心,又被刺痛了一下。心思流转,他说道:“人在清醒的时候就会痛,尤其是当梦做的太美妙、太沉迷的时候。所以,我劝你……一场梦做了这么多年,也应当醒来了。”
“我可能真的是在做梦。”令吴雷有些吃惊的是,对于他的说话,哥哥居然很平静地表示认同了,两副画,都已经卷成了卷轴,然后小心地放在书架上,“我可能真的是一直在做梦。但……这个梦,我还将会继续的……做下去,一如既往。那一年、那一天,当她被迫离开我的时候,当先生被羯胡送上断头台的时候,我就开始了这个梦了……”当年情,永远是那样的难以释怀,更何况是美丽的初恋之爱,“我不是一个勇士,我当时来不及、也没有力量冲上邢台去帮助我的老师,更无法冲入深宫之中去解救她。所以,从那一天起,我生命中所有的意义,也就唯有这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从那一天开始,不管使用方法如何,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为了这个梦想而一直努力……”吴风的情绪慢慢的变得有些激动,他反问弟弟:“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要加入军队?在战场上,随时可以丢掉脑袋,要不是当初我发现你比较早,那一次的时候,在战俘营里你就没命了。你又是为了什么?甚至都没有一个需要你来保护的现实目标,这不是一场更虚幻渺茫的梦幻吗?”
“我……”吴雷本来想要辩解说,自己是一个革命者,有解救全民族的伟大目标,而吴风并不给弟弟辩解或者说话的机会,他似乎已经把这次当成了一个辩论,“用命去博,却并不是因为生活所迫,也没有将要保护的目标,难道说,你不是因为梦想吗?又或者说,在幽州的这一段时间里,你的梦终于醒了,突然发现自己是在做一场无聊恶梦,而现在清醒了?”
“不、我并不是……”
“不需辩解,还是干脆的回答是与不是,或者点头、摇头,如果你点头答是的话,父亲再天之灵都会感到安慰的。这个棋馆需要人来继承,这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父亲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兵法家,而现实却是一名小棋馆的馆主,父亲选择的是现实。而你我之间,也是需要一个现实者的。如果你已经清醒,已经厌倦了军队的生活,那就请提出,不要有所谓面子上的负担、或者什么顾虑。当初,是我把你留在军队的,在需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很容易的还原你本来的身份。”
吴雷闻言之后,显得颇为愤怒,“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你并不了解我的想法,完全不了解,过去不了解,以后依然是糟糕的兄长。”
“糟糕?也许是……”
“不是也许,本来就是!你就是这样,永远地自说自话,根本就不曾了解过我心里面的感受……”
“感受……?哼。”吴风不自觉地冷笑了一下。
“是的,感受!”而吴雷回应的是愤怒的吼叫。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吾非汝,焉须知汝之感受也?”吴风的回话简直就是在火上加油。
又一次兄弟间的不欢而散,弟弟一转身走出了哥哥的房间,在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回头几乎是喊叫般地说道:“放心好了,我不会比你这个半吊子先离开军队的,也不会继承这个什么狗屁棋馆。”然后,便径直走进了对面自己的房间,对面的房门发出一声巨响重重合上,那声响如同抗议般地在敲击着其实内心极其懊悔的吴风的耳膜。
这一夜,两个相对的房间,如同两个封闭的空间,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各自度过了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当晨晖像辣椒酱一样撒在棋馆屋顶上的时候,吴风动身出行了。走出自己房门的时候,他在弟弟的房门前停留了不短的时间,但却终于没有举手敲门。
此时,重新临摹的版本和母版的仕女图都揣在他的怀里。他本打算要将母本装入一个锦盒封存起来,然后与那些竹木简摆放在了一起的,但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郑伯起得更早,已经在棋馆里开始了一天的打扫工作。
“辛苦了,郑伯!”
“哪里,哪里,如果不干点粗活活动活动筋骨,我的这把老骨头恐怕很快就会腐朽掉。咦?大公子这又是要到哪里去啊?”
“奉大将军令,去关中一带公干。”
“关中,在哪里?很远的吧?”老头年纪虽大,不过一生中去过的地方却不多。
“在西面,是挺远的。到时候我看能不能带些当地的土特产回来。”
“嘿,那感情好!不过兵荒马乱的,大公子可要一路小心啊。”
“会的,会的。”
说话间,吴风取出怀中二个卷轴中的一个,交到郑伯手里。
“郑伯,这里有个东西,麻烦你了。”
“哦?”
“是这样的,如果昨天来过的那个小姑娘再来的话,你就把这个交给她好了。”
“哦,好的,知道了,如果她来,我一定交到。”
到了这天的正午时分,冉惠果然出现了。这时,吴风已经在前往关中的路上了,其实他是提前一天动身的。
纤纤素指,缓缓地展开卷轴,一幅仕女图映入眼帘,而原本卷在当中的一小片字条,也随之出现。突然间,秋水蒙雾,少女的几滴清泪坠了下来,滴落在画面和那张字条上,吓得侍立于旁的郑伯一时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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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的夜里)
“小风……”
“喂~!等等,又乱叫,不是说了,不许这样叫的吗?”
“人家喜欢!”
对于少女的任性,吴风只能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