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只不过是受伤较重,并不及死,还在坑内苦苦地哀求着。黄土地张开大口,将这些活的死的一并的吞没,然后在地表上隆起一个个鼓鼓囊囊的腮帮。
负责掩埋的是汉人,而隆鼻浓髯的羯胡们,则骑着高头大马,往来巡视着,当看见不顺眼的地方时,他们手中的马鞭就会毫不客气的挥出去,打在汉人协从军的身上。对他们而言,胜利者,应当是骄傲的。
在所有垂死的人中,有一个人获得了特别的礼遇。赵天王石勒的私人医生围绕在他身边,试图从鬼门关里,把他硬生生拉拽回来。但是,一切的努力最终也只能换来无奈的摇头。
“去禀告主公,冉将军还是不成了。”
一个消瘦的男孩,跪坐在这个已死之人的身边,他已经跪坐了很长时间,两条腿已经麻木了。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已经咬破了自己的下唇,拼命阻止着眼眶里流动的泪水坠落下来。
“今天是地狱大门敞开的大日子,愿勇者的英灵得以安息!”一个强健的男人,大踏步的走到了男孩的身后。人未到时,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对于一个曾经是强敌,如今是爱将的人离去,他感到无限的惋惜。在之前的战斗中,这个人所展现出来的武勇和面对强敌的不屈,曾经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黝黑黝黑的皮肤、国字脸上和手臂上裸露的道道伤疤,表明了这个人曾经遭受过的苦难。然而现在的他,错金嵌玉的战甲、织锦的战袍,曾经的苦难已经成为过往骄傲的资本。
“小子,你节哀顺变吧!”
男孩努力的摇晃了几下脑袋,却没能摆脱石勒天王放在他头顶上的那只大手。
“真倔强呐~好小子,和你老子真象。”石勒放开了男孩的天灵盖,两腿一盘,在男孩身边坐下,正对着刚刚故去的那个男人。
在坐下的同时,石勒侧过头,看了一下那男孩的脸。那男孩的牙关咬得紧紧的,嘴唇上早已经咬出血,眼眶中流动的液体,却最终还是未能完全阻止。
“你老子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你完全可以为他而感到骄傲!你父亲的乞活军,是老子遇见过的,最能打的汉人军队……”石勒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才发现男孩并不理会他,甚至连望都不朝他这边望他一眼。不由得有些气馁。“你这小子……”大手不自觉的又抓上了男孩的天灵盖,并用力地摇晃了几下。然后,冷不防说了一句:“到我家来吧?你这小子……还挺招人喜欢的,将来,稍加磨砺,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代名将。”眼光里满是期待,同时,鲸吞天下的野望也在这个男人的眼底里燃烧,“和我一起来吧,带着你父亲的力量,一起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驰骋……”
而此时,男孩心里面回荡着的,却是他父亲临终前的一段耳语:“小子,你父亲我,是空有一身本领,却懦弱无用之人。从今往后,是胡是汉,何种道路,就由你自己选择……”
第十四章·;魂不守舍
大军得胜,凯旋归来。
石闵、李农军击败石冲之迅捷,远远超出了新任皇帝石遵的想像。只在几天前刚刚收到战报,说在平棘之战全歼石冲所部、石冲伏法,而今天上午的消息就是――石闵、李农军班师凯旋,大军已距离邺都不到五十里。
于是,石遵急驱车辇于邺都城外安阳亭相迎。
“用兵神速,两位卿家辛苦了!”
“请恕臣下盔甲在身,不能施全礼。”石闵就在马上回礼致意,李农说道:“能为陛下分忧,是我等的荣幸。”
石遵步下车辇,换成战马,与石闵、李农并驾齐驱而行。
李农诚惶诚恐,自觉地退后了半个马的身位。
威胁皇位的对手被除,石遵显得有些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心情,轻扬马鞭笑道:“前几日还在担心叛贼势大,担心卿家们陷入苦战,正要再调拨军马……谁想,竟然立刻就收到了你们取胜的战报。”
“这都是托陛下的洪福。”李农处事颇圆滑,不敢居功。
石闵暗有讥讽之心,嘴巴里却说得很客气:“果然这都是托陛下的洪福。”
石遵问曰:“现下幽州形势如何?”
石闵回答:“启禀陛下,石冲既灭,彼众自然传檄而定。”
“是嘛?怎么说,连整个幽州都已经平定了?”石遵闻言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石闵肯定的回答:“是的,陛下。叛乱已经一举平定。”
石遵赞许道:“赵国有了二位,真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也!现在的邺都,实在是太需要这样的好消息了。”
于是,石遵特许:大军进城,沿都城之中的主干道巡游一番,展示军容威武,让有功之士们接受百姓的欢呼。
大军开入城中。石遵特意与石闵并马同入东门。在进门之前,石闵本有意带马后让,但石遵却亲自扯住了石闵朱龙驹的缰绳,石闵遂与石遵并列穿越了城门。
石遵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又会从此门凯旋而入了。”
不久前,他们两人也是从这东门耀兵而入的。是役,石遵、石闵、姚弋仲、蒲洪等率十余万大军自李城杀来,把持朝政的张豺出城自投军前就擒,随后刘太后和小皇帝被废除,一干人等并遭屠戮。
“看看这些贱民们,他们都这里等着观看和欢呼的人就是你,一个超级大英雄,王朝的拯救者,一个大英雄,就是你,是的,就是你,棘奴,好好享受一下这样的欢呼吧!只有最优秀的人才配获得它。”
“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胜利和生存而已。其余的,都不过是旁枝末节。”
在邺都宽阔的大道两旁,早就摩肩接踵挤满了自发前来的老百姓。这种场面,在邺都之内,也是多年不曾见到过了。当看见石闵、李农,以及他们所率领的军队出现的时候,在场所有的汉人都发出了热烈的欢呼,以最热烈的方式,向他们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致敬。而与此同时,一则玄虚的预言,又或者说是谣言,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快速的传播。这则预言,是从二天前京都刚刚熄灭的那场大火之后开始在京师之内流传的。
“暴风拔树,震雷,雨雹大如盂升。太武、晖华殿灾,诸门观阁荡然,其乘舆服御烧者太半,光焰照天,金石皆尽,火月余乃灭。雨血周遍鄴城。”――《晋书》语。说邺都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连续遭到雷击、冰雹、狂风暴雨袭击,然后是冲天大火,真可谓祸不单行。灾难降临之时,正是在石遵夺取政权之后不久,突然间,就如同上天降罪一般,所有的灾难接踵而至,甚至影响到了石闵的出兵行程。碰见这样的事情,庶民们自然会私下里议论纷纷,众口一词,都说这是对于石遵杀弟篡位的一种惩戒。而也有人同时声称,这不但是对石遵个人的,也是对这个国家内所有胡人的一种警戒。“胡人的国将灭,汉人的国复兴。”有人如是言到。
等到了平棘之战胜利消息传来,大军进城耀兵的这个时候,在密集的人群中,有些东西则传播得更广也更迅速。而且相信它的人,也越来越多。毕竟,汉人被胡人骑在头上欺压的日子已经太久,人们渴望则着重大的改变,重新翻天覆地的巨变,而历史的车轮也随着人们的愿望隆隆的开动……
“九天雷动,地火奔涌,霸王再临,诛灭胡虏!”
在口口相传的时候,很多人都相信,这个所谓“再临”的“霸王”,一定指的就是当世武功第一的石闵。他们在向凯旋而归的石闵欢呼的同时,心底里也是如此期盼着的,他们期待着石闵的下一步行动。
而在这万众期待之中,石闵,和他的军队,却忽然间好像沉寂了下来,连续长达五个多月。如同淡出了老百姓的视野之外。
好像是因为在之前的战斗中太过的疲劳,石闵的军队开始了长达数月的休养,士兵们无所事事,除却一般的训练,便是在京郊的驻地内嬉戏玩耍消磨时光,而石闵还特许他们,可以分批分期的返乡探亲。不过,在这一期间,后赵国中却并非太平无事。
这一年的五月,氐族首领蒲洪,突然间率部出走,投降了东晋。有人说,在其幕后,是石闵在起着关键性作用,以至于这位辅助石遵登基有功的氐族首领失宠,并且受到了怀疑。
六月,借着蒲洪投晋事件的影响,东晋征北大将军褚裒趁势发动北伐,却被李农的乞活军轻松击败。褚裒愧恨交加,不久悔郁身故。
而燕国的军队,也在北方活动频繁,并频频侵入,蚕食赵国的疆域。
在五个月的时间里,国内的小型叛乱和盗贼活动,也开始变得有些频繁。
而在这内外动荡的时期,连续五个多月所谓的“战后休整”,石闵的军队就驻扎在京郊,按兵不动。
就在这种情况下,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朝廷对于石闵的猜忌,先是由深变浅,然后再又由浅变深。而猜忌伴随着的是恐惧,朝廷,主要是皇帝石遵对于石闵的恐惧在不断加深着,现在只要是石闵提出的建议,他几乎没有不采纳的。
而石闵也乐于利用这种朝廷对他的恐惧,来加强自己的势力。跟随他多年的旧部,在这一期间内多数得到了提升,手下大将王泰升任左将军;蒋干升任司隶校尉,负责管理邺都治安;军中主簿夏侯亱,升任为监冶谒者,这样就把冶炼行业控制在掌中,实际上控制了国家兵器的生产和储运;将手下将领杨晓、苏彦充入护卫京城的左、右卫军任职;然后再将手下将领周成、乐弘、张遇等人派往外郡充任太守、郡尉等职。
这一系列的活动,是在慢慢逐步进行当中的,使用的理由也很充分,这些人在之前与石冲叛军的作战中,都是立有功劳的。于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又如春来细雨,润物无声。旁人所见的,可能只是半月一小场、一月一大场的饮宴,或者是三五成群在郊外的游猎,石闵和他的部下们,似乎都在纵情享受着拥立新主后得来的太平富贵。
――――――――――
“吴军师为何停杯不饮啊?哈哈哈哈~”
“非手中杯停,而是量有度,满溢在即,不能复载尔。”
从前的官职是军师祭酒,但 “酒”这种东西,对于吴风来说始终是一种不和谐的存在,如果当年有过敏一说的话,他一定会别人说:他对酒精过敏。他摇了摇手中的酒爵,看着酒水在爵中打着漩涡。感觉自己已经醉了。
“军师大人的官职见涨,可酒力怎么反而退步了呢?!”在席间说这话的是刚刚以省亲之名回到邺都的周成。与周成等人一样,作为石闵旧部,吴风也得到了提升,他现在的官职是军师中郎将。
吴风举杯回应了一下,但酒杯只是略一沾唇,却并没有喝下多少。说实话,他并不喜欢周成这个人,在他看来,周成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很是豪爽洒脱,但内里却是城府隐藏极深。
此间是例行的私人聚会,所以大家都比较放得开,喝醉酒的也不限于酒量高低,实际上,连酒量不错王泰此时也喝醉了,他此时正蛮横地从一名乐师的手里抢了把笙,然后自告奋勇的为大家吹笙祝酒兴,其实是自娱自乐,而且笙到嘴边,他却怎么也摆弄不顺这个玩意,引来众将一阵的哄笑。
“周成你这小子,忑不地道,喝了怎么久都不醉,定是有所保留。老子就不相信,出去才二、三个月,你小子的酒量就随着见长了……”席间一人仗着酒意,口齿含糊的笑骂。
周成回敬半盏,笑道:“夏侯兄见责。兄弟不是有意……乃是……乃是藏拙尔、藏拙……”
作为主人,石闵在席间可以说是喝得最多的人之一,不过其酒量甚豪,尚未大醉。他手指周成,问曰:“听说你回来之前,刚刚还打了一仗,对手是晋军。可有此事?”
“没错、没错,回禀主公,末将是和晋军有过交手。不过,当时主要是大司空的乞活军与晋将褚裒交战,我只不过是从旁协作,参与了一把而已。”周成神色之中,有藏不住的得意。
石闵饶有兴趣地问:“哦,晋军战力如何?”
“嗯~”周成略一沉吟,突然拔出了腰间别着的一把短刀,道:“晋军主力‘京口军’,果然是天下精卒,恰如此刀。”
周成手中短刀,在席间灯火照映之下,隐隐有流光晃动。在座的多是武人,当即就有人识货地叫道:“好刀!”
“刀是好刀。但如晋军真如此刀锋锐者,又焉何轻易败于李农将军。”席间顿时有人公开质疑。
有人替周成说道:“晋军虽有强者,但怎及得上我北方精骑,李农的乞活军,可是国内仅次于我军的强兵啊!”
而周成则说:“刀是好刀,刃口不错。可惜,空有良锋,却无用刀之良人,南朝以清谈之辈御虎狼之师,犹如以婴儿御此宝刀,不自伤已经是万幸,又岂能伤人?”
吴风疑道:“吾尝闻褚裒是南朝的能臣,名震一方……”
石闵笑曰:“入为相者未必能出为将。”
周成称善,道:“主公所言极是,这褚裒在彼虽然是一方能臣。但出师北伐,统兵来犯我朝,却如同婴儿舞剑一般。”
席间闻言多笑。
此时,席间多数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