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种种情况判断,石虎的去世已经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了。
“这下子,主公长期以来的抱负,终于可以施展了。”说这话的人,显得有些兴高采烈。因为在石闵军中这个由高级军官所组成的封闭小圈子里,驱逐胡虏、复兴汉人江山几乎是一种共同的追求与信仰,而这种共同追求也是使诸将团结一心的动力源泉。当得知理应为之效忠的皇帝去世的消息之后,帷幄之内,几乎是一片的兴高采烈,诸将皆弹冠相庆,此时有酒,也正是痛饮之时,因为多年来挡在这些人面前最强大的壁垒,终于崩塌了。
对于石闵来说,老皇帝石虎的去世等于的打开了一道枷锁,从今往后,有些从前敢想而不敢去做的事情,现在可以着手去实施了。
但是,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从石闵的内心深处却产生一种彷徨,反而使得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人,往往是这样的,当面临险阻如墙的时候,同时这险阻也是一种心灵的依靠,而当险阻消除的时候,又会因为缺乏依靠而彷徨。
解除了燕军的威胁之后,老天爷似乎也给予了石闵胜利后的奖励加成,就在举行庆功宴后的第二天,天空开始放晴了,然后气温逐渐转暖,虽然道路因为积雪融化而变得泥泞,但回师的路途却是一帆风顺。在回军途中,他们与正在望观邺都变化的姚弋仲部、蒲洪部汇合,然后,又在距离邺都不远的李城,与从关中匆匆忙忙赶来奔丧,却滞留至此的大将军石遵相遇了。这一夜,他们就在李城安下了营塞。
明月清风,酌为陈酿。此时,若是觉得酒不好喝,那是因为人的心情出现了问题。
两行浊泪入酒酌,即饮满口皆苦涩。石遵一边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饮着,一边呜呜的哭泣,搞得即使豪爽如姚弋仲者,也不得不陪着落几滴眼泪,更何况是同为石姓的石闵,更是不得不陪着痛哭了一场。
倒不是说石闵很有演戏的天分,但不管怎么说,石虎与其差不多也算是父子一场,况且待其不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此时这一场哭,却也有七分真情。
“两位王子不要再哭了,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姚弋仲在一旁劝解,一边也陪着落了几滴眼泪,“唉,想我老羌,痴长了好几岁,如今却是季龙兄弟先去了,真是、真、真、还真是……”姚弋仲是个实在人,再加上怀念故人,情绪也有些激动,有些口吃了。
只有蒲洪一人,独自默默不语,静静的在一边喝酒,显得有些不那么合群。不过也难怪,蒲洪也是个比较实在的人,不太会作戏。而且他与石季龙不过是君臣之谊,私人交情一般,就算是想陪哭一番,也一时间想不出理由,调动不出情绪来。
“两位贤侄今后如何打算啊?”听姚弋仲这一问,石遵又哭,道:“我前天就到了此处,因闻听坊间传言,说:父王临终之时,本来已经改立燕王石斌为太子了,可张豺把持朝政,矫诏把石斌害了。故,遵止步在此,心中恐惧,不敢入城,乃是怕步石斌的后尘啊!可怜我父我祖创下的基业,即将落入外人之手。呜呜呜呜……”
张豺本来是个石赵国的一个小官吏,当年跟随石虎灭前赵的时候曾活捉过刘曜的小女儿,并把她献给石虎,算是立了大功。后来,刘妃为石虎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石世。废太子石宣被处死之后,石虎重新挑选太子,大臣们多数都向石虎推荐战将出身的石遵和石斌,而张豺却对石虎说:“陛下再立太子的时候最好考虑母亲的出身,以前几个母亲出身不是名门,当然脾气不好,所以生出来的孩子也受到了影响,以后应该选择母亲地位高的来推举。”这实际上就是在向石虎推荐刘妃所生的小儿子石世为太子。
石虎听了张豺的话之后,深以为然,后来果然选择了刘妃所生的,只有十岁的石世当了太子。张豺也因此作为刘后及太子一党,在朝中的地位迅速提升。
石遵一边哭诉,一边偷眼窥视在座的三人。蒲洪只是默默的喝酒,他认为,不论是那个皇子当皇帝,对于他这个外族酋长来说,都是事不关己的;姚弋仲面色犹豫,似乎有意相帮,但又觉得这王位之争的两边都是石季龙之子,搀和进去不太合适;而石闵的心里却是各种想法交替转念,脸色最是阴晴不定。
四人都是海量,其后又是长时间的一番相对痛饮,但各有心思,相互说话却不多,每当石遵想转弯抹角切入正题,必被三人用不相干的话题牵引开去。也许是酒入愁肠人易醉,四人之中,石遵终于最先醉倒。
石闵正要叫帐外亲兵入内,却不防烂醉如泥的石遵先伸出手臂一下揽住了他,口中道:“棘奴……且扶我一下。”说着话,石遵借着石闵的肩膀,勉强试图站起来。但似乎醉得深了,要不是石闵帮了一把,还真的很难离开席位。既如此,石闵也就不再召唤帐外亲兵,而是自己扶着石遵,亲送其回帐歇息。
四月里的夜风,还是冰冷的,醉酒之人,被冷风一激,自然是要禁不住呕吐一番。石闵扶着石遵,让其俯在道边吐了一场。
“唉!皇上的去世,实在是太过突然了。”石闵一边轻轻的抚摩着呕吐者的后背,一边说道,“我这次出战之前,还曾经奉召入宫,见过皇上一面。当时,皇上虽然有病在身,但精神却是极好的。想不到啊想不到。”
石遵稍稍止住了呕吐,直接扯过自己的斗篷擦了擦嘴角,恨恨说道:“父王之死,必有蹊跷。”
“且勿妄言!”
“怎么会是妄言?如果当中没有蹊跷,那为何要害燕王?”
“你刚才不是也说过嘛,所谓‘石斌遇害’,只不过是坊间传闻,也未必是真的。”
“只怕是传闻不假,确有其事。”
“是非曲直,不日便返回邺都,到时候自会见分晓。”
“不日……”石遵悲哀地言道,“只恐明日进城,便看不到后日的太阳了。”
“遵弟言重了。”
忽然间,石遵伸手握住了石闵的手掌,然后紧紧抓住不放,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口中用悲凉的语气叫道:“棘奴救我啊!”
石闵默然不答。背对着营内的篝火,逆光中,石遵看不见他的表情如何。
游走于营地之内的零星野猫,发出令人听之不爽的求偶呼唤。而与它们相对应的,是猫头鹰的声音。而在这片营地里的人们,则多数都在沉睡。
“军中故老相传,如果在营地里看见猫头鹰鸣叫,是不利于出阵的预兆。”在沉默了一会之后,石闵缓缓说道。
石遵则仍然紧紧握住石闵的手掌,虽石闵有轻轻摆脱的意思,他也不肯放手。
对于这场羯族宗室之间的争斗,对于这场王位继承权的争夺战,石闵是很容易以局外人的身份,站在安全的河岸上,静观浪潮汹涌,然后坐收渔人之利的。因为他虽然也姓石,但却没有血缘关系,且手握重兵,是各方势力都要巴结和忌讳的对象,正可估价待售。于是,气氛显得有些僵硬,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最后,石遵还是轻轻的放开了手。大概是因为夜风冷,他对搓了几下手掌,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可叹!我父、我祖,苦心开创的基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了。”
石闵回道:“石遵殿下何出此言?石世殿下虽然只有十一岁,但不管怎样也都是故陛下的血脉啊,且天资聪敏,只要稍加时日磨砺,也未必不是一代贤主。更况且,只要我们君臣兄弟团结,齐心合力,就算是不能开疆扩土,守住已故陛下的基业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一番话说得堂皇,却实在是言不由衷。其实现在在这片军营之中,最想搞倒石赵天下的,恐怕就是他这股势力了。
石遵恨恨道:“石世不过十一岁,如何做得来皇帝,只不过是刘后的牵线木偶罢了。那刘后,是匈奴余孽,对我朝有灭国之恨,又何曾有忘记过的一天?如今她来上台掌权,你我石姓兄弟,焉有命哉?”
石闵缄默,并不作答,黑夜之中,又是背对着营中篝火而立,石遵一时间也看不出其表情如何,心下焦躁不安,言道:“想当年,你我少年同游之时,是何等之密切……?”
石闵轻抚自己的胡须,回应说:“是啊!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当初少年,都已有些许白发了。”
石遵又道:“可记得当年,诸兄弟之间,属你我最为交好……”言语之间,不禁声泪俱下,甚是动情动义。
石闵因为是汉人,又是收养的身份,当年常常被石虎的诸子歧视和排挤,而在诸王子之中,少年时的石遵还算是一个厚道人了,不但没有表现出歧视的态度,还常主动邀请石闵一块外出游玩,故少年之时,两人的关系算是比较密切的。成年之后,因为征战频繁,石闵和石遵都常常各自领兵在外,故而交往少了,关系也自然就疏远了许多。
想起旧事,石闵也不禁稍稍为之动容。但是,搞政治是容不得私人感情的,而石闵正是一个拥有着政治抱负的男人。他平淡地劝道:“夜深了,请入账……”
打铁还需趁热,石遵感觉到石闵的立场有一丝松动的迹象,于是毫不客气地打断石闵,竭尽所能游说:“今日社稷危难之时,正是你我兄弟联手,共创一番事业之时。棘奴武功,乃天下无双。十余年征战沙场,所攻者破,所击者服,是百战百胜之将,三国时关羽、张飞亦不能及也,堪与匹配者,唯西楚霸王项羽……”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身为武将者,尤其是象石闵这种百战百胜的著名武将,自然是自视甚高,石遵的一顶“天下无双”的高帽子送过来,虽然脸上不写,但心里头自然是十分的受用。
石遵判断了一下氛围,再又接着说道:“众弟兄之中,原本就是以棘奴的德才为最高。父皇在世之时,对你也是宠爱有加,每每赞誉棘奴之时还常常引起诸子嫉妒,只可惜……只可惜是因为血脉上的关系,不然,这王位,肯定是要传给你的。”
“乱讲、乱讲!大将军切不可假借先帝之口行妄语!先帝对永曾恩重如山,永曾纵然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其万一,又岂敢存有非分之想!?”
“决无虚言!”石遵斩钉截铁的回道,“父王常有此意,亦在我等面前表露,唯棘奴不知尔。”
石闵闻言默然,内心里的波动却是极其复杂。
“棘奴~!”石遵包含感情色彩的轻声呼唤,而此时的石闵居然不敢与之目光相对,如此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完全合格的政治人物。石遵判断此时石闵的立场应该已完全松动,遂突然单膝跪地,涕泪齐下,曰:“如今乱世之中,立足之处皆如立于锥尖之上,只有强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耸立于诸侯之间,窥视天下之王柄。观父王膝下,唯有棘奴可担强者之名,成王霸之业。石遵不才,请愿从之!”
石遵此言一出,石闵大惊,急忙摆手道:“先帝基业,自有先帝血脉继承之,石闵决无半点篡夺之心矣!”心下里,又是瞬间转念无数。
石遵凄泣道:“棘奴!汝宁愿毁之,也不愿领先帝基业乎?”
石闵斩钉截铁地说道:“绝无此心!”
“好、好、好!”石遵假作悲呛状,“那…孤王我只好自领之。吾虽无德无才,不能当得这样的大任,却也不愿意看见祖先基业,旁落在女子与小人之手,就此毁灭……”
思想再三,心里来回摇摆了数次之后,石闵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忽然间拜倒于地,口中叫道:“大将军既有心功劳于社稷,闵虽不才,愿鞍前马后、追随于左右。”
经过一番努力,石遵终于成功说动了手握重兵,且与王室极为密切的石闵支持自己,感觉成功的把握已有了大半,心中狂喜,遂立刻对天赌咒:“事成,以尔为储贰。”
石闵又一再的推托,但见石遵坚持,便假装是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如此,便完成了一个约定,这个约定也把两个人绑在了同一部战车上,共同进退了。于是,石闵的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积极性也提高上来,遂与石遵一起,连夜游说同样手握重兵的外族首领――姚弋仲和蒲洪。
在这件事上,姚弋仲倒是很爽快,与其一贯的作风一样。在石闵表明了自己支持石遵的态度出来以后,他也很爽快的答应支持石遵。而蒲洪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看上去颇不愿意趟这趟混水,几经劝说也没能明确表示支持石遵夺位,但既然大家是一起出来的,也就一起跟随回城就是了,至于其它的事情,他一概不搀和。考虑到氐族军队随同回军邺都,从声势上,也可以算作是对于石遵夺权的一种支持,石遵、石闵见于如此,也就不再勉强他了。
次日一大早,全军立刻拔营起行,转变为警戒行军姿态,兵锋直指首都邺城。石遵命石闵为前锋,率所部先行。同时,其当众谓石闵曰:“努力!事成,以尔为储贰(努力吧。事成之后我立你为王储)。”算作是再次强调了昨晚的那个约定。
一路上,石遵军先后与宁西王石午,及将军王鸾、石荣、王铁、立义等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