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搂着我在胸前:“慢慢儿来吧。”半晌没有声音,他在思考,我打赌现在我喊他名会把他吓一跳,我正想实施,他的腹稿打完了,突然低头吓了我一跳。一说话就是关联词语:“如果问你……”
我什么都没听就噗哧笑了出来。
他那副受挫到恨不得当场拍死我并毁尸灭迹于这地球上的模样让我很久之后都拿来当笑柄。“你干嘛啊?”
我听着他赖赖叽叽的北京味儿,心里暗叫不妙,这意味着一段美丽的对白要打水漂。赶紧打岔哄他再开口:“哪吒这个照片真搞笑,你小的时候有点像女生,但现在一点都不像了。真的。”
“接着哄。”他一眼看破。
我干笑:“呵呵,呵呵。”人太知心了也不好。“你刚才要说什么?”
他赌气别过脸:“忘词儿了。”
也说不明白回事儿,我喜欢孩子气的男生。
“你看着我想什么?”
哎?真不说了啊~我以食指卷着他的鬓发:“又不是外国人,怎么头发是这个颜色呢?”当然不可能是营养不良,那种家庭的小孩还营养不良,那我这寻常百姓岂非得像埃塞俄比亚难民。
“不知道,小的时候比这深,没有阳光的地方就是黑的。”
“颜色肯定都是越来越浅,我头发也是。”摊在脚边的照片,纯净的小婴儿现在以同传为目标跨进外语首府上课,“有一天我头发也会全变成白的。”
到那时候每个人会在什么位置?有位大侠说:每个人都常常为一些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一些自己并不喜欢做的事。可能将来,所处的都不是今天所期待的位置,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吧,就像我们的校训:行胜于言。
“送我吧,这张照片。”以此管教哪吒,她再敢以下犯上我就把照片复印百张贴满天安门广场——警察不逮补我,我也会被阿肌抹杀掉。
翅膀在得知钱程和哪吒的关系之后顿悟,说自己是从一张哪吒羞于示人的照片里看到钱程的,想来就是这张,他特意强调因为年代久远才没有马上认出,生怕毁了慧眼的金字招牌。
就快要当爹的人了,还是有这种可笑的小坚持。
我们都会有些无意义的坚持吧,连时蕾那懒到一定程度上的人,也有一定原则,比方说坚持喂她家小狗吃鱼片。
看了整晚的照片,到凌晨困得六亲不认,还要被一种夜行动物圈在怀里提问“你小学时候当学习委员还是班长”一类的问题。
清早手机欢叫,非闹铃吵醒的时候我不起床,也是一种坚持。
但是铃声让我睡意顿消,我坚持不接电话,看身边害我睡眠不足的夜行动物伸手在床头柜乱摸找手机,坚持不提醒他是我的手机在响。
他人醒神未醒,滑开手机贴在耳朵上,疑惑地听了一会儿,手一歪电话滑下来,闭着眼睛笑:“接电话啊家家。”
我以为他一早醒来会因为多出来的床伴而惊慌失措,跳起来以被子掩住身体叫: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而他实际的反应好像很习惯床上有人,不过好在叫对了名字。
手机终于停止震铃,他猜测:“起床号吗?几点了?”
“自己看。”
“不敢睁眼睛。”
我望着那张仿佛仍在睡梦中却笑圆了嘴角小涡的脸,邪心大起,弯两根手指地捏住了他鼻子。这举动终于使他面对现实,而且是双眼暴睁,呼地掀开被子连带我的手一起掀到一侧,抽出纸巾往鼻子里塞,慢慢地坐起来。我看着手指上猩红点点,拧眉凑近:“又出血了?”爬到床边拿过纸巾盒。他摆摆手,这次血量好像没那么凶猛,一块纸就塞得住。“看来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当饭吃……”
手机又响,挡住我的感叹。
“没事儿,我去洗一洗。”他甩甩头,捏着鼻子走开。
我接电话。钱程在五米开外厨房的洗碗池前,冲洗着沾了血的手,安静得听不见流水声。
季风很纳闷,怎么一大早到我家就扑了个空,我说我昨晚没回去。
“哦,欧娜也没在家,你们俩现在得着夜不归宿了。”批评完了又问,“那今儿去不去跟他们玩了?”
“不去了。”
“你在哪呢?远吗?”
“嗯,远。”
大片的阳光向日葵微笑般明媚,从异型落地窗直射进这个没有房间格构的家,我在奶牛花的床单上坐着,怀抱篷松的棉被。十月初秋,夏末余威,秋老虎仍不肯低头,屋子里充斥着热力,沉默却像5月份南戴河之夜的海水一样冰凉,冰凉地曼延,曼延我贴着手机的指端,微微泛起潮湿。
两人都没挂机。一个在等质问,一个在等解释,为什么要等这些?是不是还要等上十年。
吧台那边,刻意回避的人半天听不见说话,偷偷探身张望,被我逮了正着,尴尬着走出来,将床侧的窗子推开一道细缝。
风灌进,电话里收到了同伴声音的人低低开口问:“赶不回来?”
我说:“特别远,回不去了。”
季风说:“我知道了。”
流年飞花,夏天安然无殇地被带走,钱程在窗子前的背影和四周那同一个女子的照片融洽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我,全天下也没人能再拍得出。
这样的他,拍到了我就能当作全天下。
人与人谁拖累了谁谁成全了谁?据说有的人生下来只为了治疗另外一个人的伤痛,没有安定片的昨夜,我好像找到了可替换的药。
秋天到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我不是看到一只瘦鸟也能流下眼泪的中文之花,可是脑子里想起这篇课文时忽然没来由地感伤。我们都应该相信大雁的家在北方,它的迁徙是为了生存而非生活。
对吧?
钱程说:秋天是一个轮回的季节。
钱程送我回家的时候被哪吒堵了个正着。小鬼听见钥匙开门声就扒眼儿外瞧,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房门,捉奸在床地盘着手看我们俩。我绕过去进屋,肩膀被她故意撞得好疼。她表舅小心地喊我:“家家,咱们好像走错地方了,你家屋里养猴子了吗?”
哪吒以标准的猴抱挂在钱程身上,秀秀她的海豚音,在老猴冒火的前一秒停止暴走,改为兴奋地低叫:“你是我偶像。”
“我是你舅舅。”他纠正孩子错误的辈份认知,按着光头把她推下去,又拉回来摸了摸脑瓜,“天儿快凉了你怎么又去刮头发?”
“好厉害!”哪吒猛拍马屁,“一摸就知道我刮头发了。”
“嗯,我们都得用看的。”鄙视了一句我转去欧娜房间,推门见美人初醒,不满地瞪视我大方闯入行为。我将掉在地上的内衣捡起来放在床上:“几点回来的?”
“比你早。”她翻个身吩咐我,“去给哪吒跪下,请她安静。”
“别睡了,起来收拾东西今天搬吧。”
“大过节的搬什么家?”
“黄历上又没说国庆不宜搬家。”
“今天诸事不宜。”
“起来,快点!”
“嗯~”是抗议的拐弯音儿。
“我跟季风分手了。”
“去跟橙子说。”
“我昨晚在橙子那住的。”
她没有迅速回嘴,半晌发问:“纯留宿?”
“不纯。”
良心尚未完全泯灭的女人终于放弃(看似不足两小时的)睡眠,翻回身关心姐们儿的生理健康:“吐了没……”
“噢~~”哪吒从门后探出一张小圆脸,“做!坏!事!”
欧娜朗朗念诗:“滚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别让我用行动来表示。”说后两个字时身子一倾已摸起床边的拖鞋,
受到威胁,偷听狂掉头大呼:“小表舅!橙子表舅!说,你对别人的女朋友做了什么!”
我阴鸷的脸色让欧娜大惊,圈住腰身求情:“她还是个孩子。”
“别拦我!”我咯咯嗑牙。
她在我腰间掐了一把:“闹够没有?”我淑女一笑,她上下打量我,只差让我原地转一圈,下结论,“瞧模样没生什么枝节。”
“……万事开头难吧。”
“哼,你倒真是百年难见奇女子,才弄了个元气大伤又爬上另一个男人的床。越挫越勇一词简直为你而造。哈哈。”
评论里已经是这个淫荡和那个下贱的满天飞了,我想在自身不良的人这里得到点安慰,而她的名褒实贬更具挖苦性。“别把我说得跟你似的!”
“想PK?”手持拖鞋的人明显不惧我。
我动之以情:“我黑哥尸骨未寒……”
“你黑哥活着的时候我就这样。”她倨傲抢白,“为什么和橙子在一起就没那么大反应?”
“问我?”
她把拖鞋扔在地上,穿了站起来:“问橙子去。”
“……可能是我只有第一次才会出现那种反应。”
“我第一次没吐。”
“个人体质不同嘛。也可能我心因性胃炎,紧张过头了就吐。”
“胡说,你跟橙子做应该更紧张,因为前车之鉴。还可能呢?”
“还可能我始终只会在乎季风身上的泡沫。”
十年见放
道理上来说,人如果买房子,会计较它是不是新房;租来的房子,谁也懒得理曾经多少人住过,此时不会再有别人住进来就好了。
因为要求不同,所产生出相对的满足。
“对吗?”
“对个屁!”
我言词如此粗鲁,钱程却笑得很开心:“那就好。”
欧娜房间里的对话,哪吒听得不多,但是很重点。
于是哪吒问钱程:家家和你在一起经常吐?
我告诉他我不会当着你面吐的橙子,不然你又要说我怀孕了。
我突然跟他说我要结婚,后来欧娜出事,从天津回来的时候我一路吐,他只知道我是从不晕车的,却不知道我刚上大学时得了胃炎有一阵惯性呕吐。偏偏季风又在旁边,说我吐是正常的,他见得惯了当然不为怪,所以就连和他上床我吐出来他都没说什么。钱程便以为我结婚是奉子之命,他和他外甥女一样,自小爱看电视,对各种剧情走势推断模式化。
恐怖的是,我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和小电视狂同居,要么和老电视狂同居。
搬家工人往车上倒腾东西,满室混乱,我跟着出来进去,指挥这个不要了这个拿着小心点儿这个别给人动这是房东的哪吒你快闪开那儿一会儿扛东西碰着你。今天当班的小甲——因为那先生只派了这两个人保护哪吒,所以他们有幸获得了自己的名字,小甲是阿肌甲,另一个也不用说了——正和钱程站在屋内可落脚的地方聊天,大恍儿地听出是在议论传说中的那先生,后天是老妖怪生日,他要来贺寿。哪吒偶尔搭两句话。大多时间像一艘破冰船,在混乱里穿行,翻翻拣拣一些奇怪的东西,这是她生凭经历的第一次搬家行动。
换平常心态来想,搬家也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尤其当你家有个喜欢随手乱放东西的人,这时你就格外能体会到这种乐趣。我和欧娜还好,小藻是典型丢三落四的主儿,久不挪动的家什一搬开,什么玩意儿都有,挂着厚厚的灰网,比较多的是钢蹦儿糖块儿药片儿,此外是平时怎么找也找不着的单只耳钉,雀巢咖啡送的长柄勺,名片,钥匙,润洁,粉扑儿,还有一张欧娜没割双眼皮之前呆乎乎的一寸照片儿。哪吒蹲在地上双手捏着难得的把柄,贵气漂亮的小脸扭曲得让人惊悚,等到抽笑变成狂笑,她腾腾腾跑出去。相片主人正在楼下看堆儿,要不那些工人不知轻重什么都离得老远往车厢里扔。小甲看一眼,钱程说“没事儿”。哪吒小时候被绑架过,现在虽然来了北京,但也不排除有人为达某种目的跨省作案。小甲不敢渎职,跟了出去。
我找到一个非常漂亮的贝壳,用破床单擦了擦,指着边缘部位创意:“在这儿打个洞穿成耳环多好看。”
钱程歪着头看我在耳边比划,半夸半骂地说:“你还挺能想。”
我只是想想,但小藻儿在的话就会付诸行动了。她最爱折腾这些,有一次在杂志上看见模特戴的黑色大圆片耳环,满哪儿买也买不着,后来淘着一对紫的,拿欧娜的墨水给染黑了。
“那下雨天戴出门了不得变回原形啊?”
“还用下雨天?出去一趟回来照镜子一看蹭了满腮帮子黑钢笔水,跟美髯公似的。”髯?我低头看看满手黑灰,再看钱程光洁的下巴。
钱程捂脸后退:“住手,流氓。”退到搬运工人身上。
“别闹别闹。”我打手势让他靠边站,别耽误正事。
“我不闹。”他无奈答应。
该带走都带走了,发现还是留下的多,床、桌子柜子、电器全是房东的,记忆是属于我的,可惜也不得不留下了。真酸~
“好了没?”钱程拎过我手里一个小旅行包,“欧娜开我车带着你,我坐搬家车指路。”
我洗完手出来再检查一番有无遗漏,目光落在天花板上定住。
钱程跟着看:“灯管儿是你们买的?不用带了吧,哪吒家有灯。”
“小藻儿特别喜欢这吊顶。”这房子装修老,现在的房子都简装,很少有做这么复杂的欧式了。
哪吒堪称扰民的女高音在一楼走廊喊:“4——0——2——快点——起锚啦——”
“走吧。”他拉起我湿漉漉的手。
欧娜打着呵欠不耐烦地靠在车子上:“慢死。”钱程把钥匙递给她,她摇头拒绝:“我一共就睡了半个小时觉,开不了。”
“又没多远,你不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