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程程啊,”他怪里怪气地笑,刻意抬高了声音,“365天大闲人!”
“嘿,不太想招惹单身男子。”
“哥哥我也是单身贵族你这妮子……”他碎叨叨念了几句笑道,“等着我叫人把你送过来。先说好,秦堃逮着不要提我,再说我拐她员工跷班。”
车子在一农家小院停下,简陋的细树夹篱笆,当院两棵瘦不溜丢紫洋槐,靠底一间砖木结构的硬山顶瓦房,像山西一带的建筑。房檐头的阴凉处有张圆木桌,几个人围桌坐在墩子上打扑克牌,听见车辆声音扭头向院门口看,我直接对上那头栗色半长发下乌墨般的眼。
“嗨~~”比洋槐树健壮不了多少的娄保安向我招手。
鬼贝勒趁机横向挪身看他的牌面,再不着痕迹坐正。
有人拿来一把软藤椅,圆脸上露了笑容,正是寸步不离鬼贝勒那个又白又胖的男人,很心理作祟地,我觉得这个笑容实在狰狞,赶忙道了谢转头看他老板:“不是钓鱼吗?”
“这钓着呢。”他们每人掐一把牌,娄保安摘下香烟用烟尾指向钱程,“程阿哥别的不行,钓鱼最拿手。”
加起来一百来岁的三个大男人,在这儿算加减乘除。
鬼贝勒招我坐下:“还没跟给你们介绍,我亲妹妹。”
钱程轻啐:“你有那命儿吗?”拿扇子扇风,问我,“明儿出差去哪?”
“天津。”我苦着脸,“跟我们总工去盯现场。”
娄保安异常深沉地对钱程说:“跟着。”
钱程两只眼睛死鱼似的转向了他。
“这地儿还真偏,”不过空气是真不错,我四周看看,环境还挺优美的,“属于什么区?”
鬼贝勒信口道:“海淀区。”
“拉倒!”死鱼眼又丢到这边,“再往北内蒙古了还海淀,按你这范围划海淀区长起码副部级。”
保安捡笑:“可不是!哪次一到你们村东口就嘎来条短信:河北欢迎您。”
“寒碜人还能怎么寒碜?”鬼贝勒从身侧矮几上拿过茶壶,白胖子要接手他没让,倒了碗凉茶搁在我桌前。“你们总工是谁?”
“姓余。”我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嘴里正泛白沫,端起来就喝,没注意到白胖子瞬间变肃穆的眼神。
钱程撇嘴讥讽:“弄得跟你们家买卖似的。”
“我还真就比你这自己家的清楚。姓余,四十多岁,秃顶,说话总扶眼镜腿儿是吧?”得到证实之后趾高气扬地捏着扑克敲敲桌子,一副他什么都知道的模样,“你看,余建么,认识~都管他叫建总。”
我哧地一笑,因为我们几个小工也这么叫他。
“你可以啊大姐夫。”钱程嘴很甜。
鬼贝勒正呷茶,一口喷出来,娄保安顺手拿扑克牌一挡,麻利地起身退后,抽了钱程一下:“你丫瞎闹个屁。”
“热得慌,进屋吹空调吧。”鬼贝勒丢下牌伸个懒腰,说钱程,“一会儿你鼻子又蹿血。”
钱程还不领情:“你们俩不行再对着鼓烟儿。”
房子里边装修精致,全进口材质,温馨的浅绿色调调,加上我四个人在客厅里还是打扑克侃大山,钱程钓鱼果然厉害,这里说的钓鱼是凑十四,比小猫钓鱼那种见同点收牌的游戏智商要求高一些。他们居然还能按分儿耍钱的,打了一下午,我闹了本来本走,钱程掐着账本对两个负债者说:“你们俩八十岁之前都给我好好活着,早死一年这账还不清。”娄保安牌一扔倒在沙发上敲后腰:“哄你玩不够腰疼的。饿了,贝勒府有什么现成吃的没有?”
鬼贝勒在账单上签字,随口答:“府里没留隔夜饭的规矩,就是生米生面,要吃自个儿做。”
娄保安凄惨惨地望向我。
“少为难人,”鬼贝勒很会请君入瓮,“现在女孩子哪有会做饭的,成心揭短儿。”
钱程说:“家家会做,便宜不着你们俩。”
保安有点不屑:“也便宜不着你啊。”
我跟他们耍威风:“不就是做顿饭,说什么便宜不便宜~”话说完才觉冒了个险,这三位怕不都是吃野了脾胃的老餮;普通食粮讨不着好处。厨房一转乐了,贝勒府油盐酱醋虽全,冰箱里却只翻得出一块冷冻的鸡腿肉,两根小黄瓜,再没旁的主料。巧妇难成无米炊,我对跟进来的钱程耸耸肩,意思:不是我不给你长脸。
他转回客厅去搅那二位的棋局:“什么都没有,出去吃。你俩又抽!要死啊!”
鬼贝勒拉钱程上阵:“你坐着,我去打下手。”
娄保安闷头看盘,对民生大计反倒不热衷了,手一抬跳马:“走你~贝勒这步下得绝啊。”
“臭棋篓子保安,一边下一边叨唠。”鬼贝勒笑骂,推我去厨房,“我找些什么给你们吃。”
听得钱程在后头嘟囔:“大热的天儿你们吹着冷气儿让人家一孩子张罗吃的,好意思!”
“他说谁是孩子!”感觉这屋就他说不得我。
“心疼你呗。”鬼贝勒叨着烟在冷藏层抽屉里翻找。
说到这个还有笔小账没算:“您刚电话里没说钱程在这儿!”
“他不让我说的。”他倒是坦白,找到几包挂面放在碗柜上,拿了一包狐疑地看,“这黑的又是什么东西,一天弄些奇奇怪怪的。”
“荞麦面。”我再翻下冰箱,蛋,黄瓜,鸡肉……很意外:“你自己做饭?”备的东西还不少,一眼看到冰箱门里几碗龟苓膏,顿时明白了。
他见我不问也知猜到了究竟,瞅着那些深褐色胶状体:“她把这药当饭吃。”
“秦总向来懂得保养,再说这也不是药,我觉得还挺好吃的。”沉甸甸的密封玻璃罐,没有任何标签,像是自制的。“秦总做的?”
“你真把她当全能的!她跟我一样光会煮面条儿,炒鸡蛋,但是她比我强点儿,她能把那鸡蛋摊成饼儿。”他笑道,“这是我店子里一个广西师傅做的,她吃过就再不买外头的,可能味道还不错,我听说是金钱龟板做的,你尝尝看,喜欢了叫人给你送些去,反正这东西我是半口也享受不得。”
我把鸡肉放进微波炉里解冻,锅子加水坐上火,这边洗了只小匙不客气地挖了一口龟苓膏。入口甜滑,回味微苦,大概没加蜂蜜的缘故,我不怎么吃得出好歹,不过既是自家做的,肯定比那种塑料盒包装的安全,外边买的总觉得那些加了大量增稠剂。
鬼贝勒看得直乍舌:“女人家味蕾长得奇怪,没听说哪个男人喜好这口儿。”
“也不是说真就所有女人都爱吃,但吃的还是多一些,它毕竟滋养,要能真吃年轻了,总比化妆品往脸上拍舒服。”
“这你算说着了,她平时口忌得厉害,单就是只要听说对皮肤好的东西,什么洋参、贝壳粉,还有羊胎盘,苦的腥的多难吃的都敢吃,我看她吃都想吐。”
“昭华最怕就是岁月催。”我听了害怕,因为自己也有37岁的一天,到时候不知道寻不寻得着羊胎盘。
“你现在感叹这个还早了点儿,不过再过几年就真该害怕了,屋外那种现成的不可能天天有。”
我笑起来:“您还真是想当媒人了。”
是以依赖
荞麦面煮好用冷水浸泡挺实,鸡腿肉和黄瓜切丝,分置碗中待用,我按记忆里的方法用把冰块放水里加调料勾汁。鬼贝勒看出了大概:“冷面?”
我点头:“但是你们家没有辣椒。”
“那种东西她一口不吃怎么可能有?”
“嗯。好像钱程也不怎么吃辣的。”除了陪我吃火锅基本上不沾辣。
“对,程程喜欢温和点的。”
我对他的一语双关简直无言以对,何德何能,黑社会大哥亲自说媒。“我说过我有喜欢的人。”
“喜欢有日子了吧?怎么还让程程等到追求的机会?”
有点复杂,我不认为这种情况适合说明。
“我不知道你和那位是什么情况,既然俩人没法儿在一起不如趁早放了。”
“但我和钱程只是好朋友,钱程也接受。”
“得~”鬼贝勒叹口气,抓过一把黄瓜丝吃,“再劝就没意思了。”
“我不是不识好歹。哥哥您光说让我放弃,那我也有句话您别不爱听,您跟秦总为什么不结婚?不可能是您这边没意思吧?”
菜丝儿啷当在嘴角,他愣了个把秒钟,苦笑:“还真是不中听。”咽下嘴里的,其余的又丢回碗中,“可你毕竟是个女孩儿家,不像我一大老爷们,十年二十年不在乎,你耗得起多久?一年?两年?”
“您和秦总是不是秦家老爷子反对?”秦堃肯和他一起生活却不结婚,两人已经不是可以再拖的年龄,我猜想是有外来的阻力。
鬼贝勒说我:“你就这个脑子,顶愿意琢磨别人不爱说的事儿。”
锅里鸡蛋煮熟了,凉水拔过剥去皮一切两半,他说保安不吃鸡蛋,从一只碗里拿出半个塞进自己嘴里。我问他:“你比钱程大几岁?”
他靠在冰箱上懒懒回答:“比秦堃小3岁。”
倒是够透亮,免我再进一步换算。“别吃了,待会儿不够了。”
“她其实长得不起眼,但是很懂得让别人注意她,你发现没有?”他捏着咬成一个月芽的煮鸡蛋,“我记得那年见着她,穿一身儿将校尼,特带劲儿。”
“那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只知道有故事可听了。
“你小,不认识,我们小时候倍儿时髦的料子。”
他最初知道秦堃的名字是在娄保安那里。俩人中四在一个班级插班,逃课去附近小学校实验田偷西红柿,正赶上开家长会,保安保安你看那小妈真年轻。娄保安说你别瞎说人家是姐弟俩,他姥爷以前是我爸首长,后来转业做贸易,他家巨有钱,那姐姐叫秦堃,保送大学了。那时候上大学还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他因为保安的这句话多瞅了秦堃两眼。程程眼尖,朝他们招手,他打小就黏保安,她也跟着笑了笑。
是冲保安笑的,勾的却是贝勒爷的魂儿。
“现在说出身你们理解不上去,在那个病态的年代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我祖辈出身不好,爷爷是日本人,所以不但不敢登秦家的门,连自己家都没待下去,父母挨批斗遭迫害,我跟着亲戚去了台湾。那时候一波儿挺有才的人,现在在各个国家很有财势地位的华人,都是这样流出去的。不是你看不起这个家,是这个家不要你,不允许你建设,在这儿待着就是死。那些年闹的,死了好些人,大街上经常有清洁工拿着板儿锹往起铲尸体,就是被弄死的人,然后无数次踩、压,在地上跟层油毡纸儿一样。历史课本没给你讲这些吧?我在台湾一待就是多少年,再见着她都是九几年了,十……二年前吧,我刚回北京来。”
我听着年头,查数儿,卖机灵:“钱程上大学那年。”
“对,我在台湾只做事,回来被叔叔强迫去念大学。电影学院就在我住的楼下,我一看也别远了,念这个吧,过去领报名表。一大奔在旁边停下,刚下完雨,溅我浑身泥,我那时候还年轻气盛呢,摸出个钢蹦就想闹事儿。司机一开门,出来的是她,我当时就懵了,心想人七八年不见这人怎么就完全没变模样。她见我不说话,过来给我道歉,要说程程这小崽子,趴在车窗户上朝我笑:我认识你,你是保安同学,我在他家看过你照片。” 他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对儿子一般的喜爱之情。“我以为是秦堃来上学,也跟着报了导演系,后来才知道是这小的。”
“然后带着小舅子上了四年课?”太传奇了,全天下没有像他上大学这么草率的。“老爷子现在还是介意你出身吗?”当过兵的人总是特别憎恨与日本有关的人和物。
他摇摇头,很无可奈何地笑:“这就是一借口,秦家的私事我不方便说,总之我是过不了老爷子那关,你就当因为鬼贝勒这个名头吧。这是跟你说呀妹儿,我估计啊,哥哥只能等老人家寿终正寝那天了。”
“哥~不是我打击你,我看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
“总活不过我吧?”
“要是把她嫁了呢?”
鬼贝勒还在笑,可笑容已足够胆小的打摆子了。“她敢嫁我就敢抢,我对她的安份绝对取决于她的配合。”
“真危险。”
“说得好!你哥就是靠这词儿吃饭的。”
“您要对秦总有信心,她吃着恐怖的养颜秘方,怕的就是比你先老。”没有女人不想做个漂亮的新娘。
“我十多年等下来,还说什么信心,简直已经成习惯了。”
“或者是用了这么久得不到的不甘心?”这话是在问他,还是在问我自己。“一辈子还能有多少个十年?”
“那要看是什么质量的。现在要是跟我说以后没有她了,永远等不到了,我告诉你我一个十年都不活。”
“我说不上您那么绝对,但还是愿意耗下去。”我喝一口兑好的汤,糖好像放多了,“他也比我小,我们打小玩儿到大,我看他谈恋爱,失恋,陪着他,哄着他。就是再不容易,也不是说放就放得了的。”
这些话说给鬼贝勒,也希望他能转给钱程听。像他说的,钱程是好孩子,而我和季风现在这个状态,我不能让人没名没份等我。
鬼贝勒一下噎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故事反倒给我树榜样,只骂道:“我这是个傻妹子。”
我和季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