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庆不拿冰刀子脑袋给你切下来的!”我适当提醒他考虑一下我们家的武装力量,我哥是体育老师,我妈在商场跟人干仗把人打住院过,“我爸还有管尘封已久的气儿枪。”
“哈~”他干笑着,闷头吃起饭来,扑撸满地板饭粒,捡起来一粒回手扔进盛水母的碗里,还问,“你吃菜吗?”
“它想喝酒。”
“喝酒不行,喝酒上头~酒醩它都不吃。”他用筷子另一头扎扎它,水母受到攻击缩动,“嘿嘿。”
“快吃!”
“我管老板要了手机号,到晚上雨还不停可以打电话让他送来,不收跑腿费。昌黎人民真热情。”
“你可以停止对天气的诅咒吗?”
“这里没有台风……”
我把一整个鸡蛋塞进他嘴里。
他吐出来只剩一小半儿,另一半在嘴里嚼,说话还很清晰:“这里只有季风。”
“不是啊,还有海鸟。”我咬着筷子对狂雨迷雾发了一下呆。
雨真的下了一整天,傍晚渐小的时候退了木屋,回市里买了些衣物食品,找家宾馆舒服地睡了一觉。晓色染天,我迫不及待拉开窗帘,终于迎来了个户外活动的好天气。
有太阳的昌黎海岸非常漂亮,黄沙碧海,蓝天树影,黑色海鸟时高时低,雨润得它们叫声欢亮。沿海岸的沙山像一个个巨大的月芽,有的高达三四十米,陡缓有序,据介绍是季风(地理名词)和海潮形成的。季风(动物名词)对滑沙非常感兴趣,就没有他不感兴趣的运动,和一张竹片板厮磨一整天,汗流浃背,粘满了沙子,一头扎进浴场里撒起了欢儿。
我在岸上跟一群小孩子堆沙子,季风呼地跑过去,带起的风沙迷人眼睛,不一会儿拿相机回来给我照相。照出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人家钱程偷拍的都可漂亮了,季风说那他职业的比不了,有本事比滑冰。我说有本事跟我哥比滑冰。季风猖狂放话:“丛大少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江湖。”晚上我把原话短信给庆庆,俺哥杀手般意骇言简回了仨字:过年见。季风跷腿在另一张床上打手机游戏,不忿道:“让他跟我嗑滑沙。”
这片海滩的沙子真不错,又细又匀,颜色鲜亮,我灌了两瓶装进书包里,这东西保存雨花石可以防止变质和破损。
说到雨花石还有件稀奇事儿,拿雨花石铺地的老妖怪以首长传令军情的方式邀我去他们家。彼时我正跟季风吃饭,商量着提前返京,没准备地出来总感觉很仓促,而且手机也快没电了,季风倒是带充电器了,我只有一块随身携带的换用电池。正好阿正也来电话让他回北京帮忙办点儿事,于是原定与假期同寿的旅游提前一天结束。“翅膀他们真好样儿的,三天没敢来电话,不知道是怕打扰还是怕挨骂。”
“他打扰着我肯定挨骂啊……”
正聊着我手机响了,越怕没电越来电,是个北京的生号,打第三遍了,我用季风的手机拨回去。接电话的男人声音也很陌生,我报了姓名,他让我稍等,电话转给另一位,声线混浊:“我是秦海洋。”
谁啊?“您是找我吗?”
“秦程他姥爷。”
“哦~~”早这么一吼我不就知道了吗,“您好,什么事?”
“放假么,和秦程回家吃个饭。”
我不去,吃饭他老人家比我年头长,更加懂行,我为什么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啊?
回北京的火车上季风翻出来那两瓶沙,扬手要扔出去,被我厉声阻止,我说:“留个纪念。”他说:“那给我一瓶儿。”
撒谎不好,小藻儿说的对。“你要它没用,我留着盛石头的。”
“钱程他姥爷送的石头?”
老妖怪说他有几颗奇石,让我开开眼,我推说不懂石头,拒绝诱惑。季风在旁边听见,记住了,憋着挤兑我。我抿嘴直乐:“狗送的。”
他摇晃着沙子露了笑模样:“我给你的你带北京来啦?”
我没理他,他歪过来亲我,对面座位的眼镜哥举着报纸昭告非礼勿视。
季风不再放肆,车厢里四下看看,问我:“这车始发站四惠东吧?”
“你地铁坐习惯了?”
“啊?啊,我是说哈东。”
“是吧,要不就齐齐哈尔。”我趴在窗上看风景,也不知道为什么,坐火车经过人烟罕至处,看着鸟窝总会格外兴奋,有时候还吃吃发笑。
季风也笑,手臂绕过来,头搁在我肩窝里胡思乱想:“到站咱俩不下车,等他调头往回开跟着回家吧。”
“它要隔三天才往回开呢?”
他看看我:“不能吧?那还是下车吧,饿死了屁的。”视及我肩头的小小刺青,嘀咕一句,“几个丫头真能瞎作。”
“都比你大!丫头丫头的。”
他的手抚上来,眉尖浓了:“不疼吗?”
我仍旧是看风景的姿势,回忆起纹身时的感觉:“破皮儿的时候疼,跟着就很享受了。”
“你说的——”他眉毛皱得更深,“怎么那么色情啊……”
“你一个色情的脑袋想什么都色情。”
他冷哼:“我要色情你能全枝儿全叶儿回北京来?”
我耸了下肩膀赶他的手走。
他赖着,描着那淡青的弧线:“什么花儿都不是,挨这一下干啥?”
不干啥,就当做某个时辰的纪念吧。
是以刺青
人一生所历经的每个时辰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做一件事都值得纪念,因为时间没有可复制性。
纹身的主意是时蕾提出的,也没什么前兆,放假三人在屋里窝着,时蕾突然就这么一说,杨毅响应,我有点迟疑,倒不是怕疼什么的。可是你看,时蕾在后背纹了一小朵含苞的玫瑰;杨毅纹了一根刺,与于一无名指上的图案在相同位置;轮到我,我们三个一起愁了,杨毅说:“要不纹本儿参考书?”时蕾不赞同:“那纹完不能跟块补丁似的啊?”
最后纹了两个几不可辩的花体字母CJ,丛家的缩写。C上J下,纹在一起像个变形G,很多人都问这是什么意思,解释得烦不厌烦,幸好刺青部位极小,小版一角硬币那么大的一团,即使露在外边不细看也看不出来,颜色又浅,像是一根头发蜷曲在肩头。纹完头半年欧娜都没发现,某天她隐型眼镜掉在我床上,眯眼儿找的时候看见了那刺青,很受打击地问:“这是刚搬来时就有的吗?”小藻儿对我有刺青感到崇拜,并排坐着看电视的时候经常分心摸摸索索的,她也想去纹,还嫌自己名字首字母纹起来不够漂亮,我说你可以纹海藻啊,我见过有那种带状植物的图案,但是很大片,纹起来一定疼,要分几次纹的。欧娜建议她纹个海燕,又简单,“而且那才是你真正的名字。”藻儿就不爱听这话,除了季风谁朝她叫燕她都有意见。说人家欧娜:“那你纹你名字更简单,就几个花瓣就行了。”
我想这俩人因名字而起的斗争是无休止的,直到再听不见对方声音,连最忌讳的字眼儿也听不到了。
窝在沙发里看一室空荡不知道说什么好,家人没回来,和没人来回家,不只是排字秩序上的区别。季风下了火车衣服都没换就忙他二姐夫的事儿,我一人回家收拾屋子,北京春天风大,加上附近又有地铁施工现场,几天没人,屋里落了一层灰。
我们家屋子并不大,小藻儿和欧娜的卧室占三分之一,我房间是个功能房加了张床改的次卧,一个小客厅只放了张沙发和电视柜,厨房在阳台,卫生间也特别小,只能容一个人。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三个作息时间大致相同,一早起来抢着去洗漱,欧娜用的时间最长,基本上都排在最后。她最喜欢跟藻儿争,有时候两个人就一起进去洗,比轮流洗用的时间还长,我在厨房的洗碗池做好脸部整改工程,连皮都画完了,她们俩还扑腾着闹。后来我上班,欧娜读研也不用按点儿作息,轮到公共假期一家鸡叫百户起。
记忆犹新那年安徽台有个周末大放送,我们仨全是饿醒的,习惯性开了电视分批去洗漱,当时正放的是梁朝伟版的倚天屠龙记,欧娜说看完这集插广告了去买饭,结果一集演完,别说广告,连片头片尾插曲都没有,直接打出第N集的字样,然后进剧情。于是我们忍饥挨饿一气儿看完八集,到下午三点多饿得两眼放蓝光。季风来了笑得特无奈,敲着茶几下面的定餐电话:你们就没人想起来叫外卖吗?三个人都被电视迷住,剧情是烂熟的,配音是肉麻的,全剧最出彩的可能就只有伟仔那一张顽皮中带着天生忧郁的脸,那时候梁朝伟还没什么皱纹,看上去真鲜嫩。小藻儿说:“我可喜欢男人有点孩子气了。”欧娜轻嗤:“就是风少呗?”小藻儿灿笑:“就是风少~”我黯黯心伤状:“切~~当我死的。”季风才是真正被当成死的那一个,大红着脸坐在沙发上,只会说:“闹个屁!”黑群替他感叹世态:“这女人和女人啊,连成一气了能颠覆世界。”
以男人的友谊观,他们不能想像女人之间的亲密程度,男人之间只有肝胆相照,他们相约策马闯江湖,却不能相濡以沫。有人说男人们像两个缸子里的鱼,彼此看得很清楚却隔着玻璃,互不侵犯对方的世界,尤其是最隐私最不想为外人所知的那个世界。所以他们谈股票谈人生谈世界谈宇宙,就是不谈柴米油盐,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另一个人指手画脚。
闺密就不同了,互相嘲笑身材,互相攻击穿戴,有时候也真绊起来,往死了揭短儿,没见谁认错,两句话功夫又腻到一块儿挤黑头去了,早上出门前还帮你往胸罩里塞海棉垫。
就是不能扯上男人,同一个男人。
有时候雷打不动的堡垒,却最怕那轻轻一口气。
欧娜回来我要怎么告诉她呢?她的大厨因为我辞职了?
拨了个电话给小藻儿,她接的很快:“家家啊,你回北京啦?”
我问:“家里还好吗?”
“在下雨呢,天天下这两天烦死我了,大哥说是我回来给方的。”
“北京这两天可能也下了,我看阳台外边那小吊兰没干巴死。”
“你想着浇点水啊,别死了,我都养两个多月了。”话锋一转又说,“我在我大哥家呢,他房子真大啊,楼中楼!我妈偏心,我结婚她肯定不能给我买这么好房子。”我说你结婚当然让你老公买房子。她嘻嘻地笑,同意之外竟然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收了线抱着电话没意识地乱玩着按键,突然振铃接进一通来电,没人说话,翻看显示,好像是钱程单位的电话,喂了好几声听见一阵乱响,辩得出从免提变成接起,平和的声音略略上扬:“家家?”
“你干嘛呢?”拨完号不老实等着逛晃哪去了。
“我去拿个相纸过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到的。”
“没听你提要出去玩。”
“临时决定的,反正也没走多远……”
他打断我,很急促地:“想你了。”
“钱程……”
“呵呵,我知道,”他若无其事一笑,“刚才没事儿给你修照片,洗出来好些张,抽空过来拿啊,或者哪天我送你们单位去。”
“都行吧,你没出去玩……啊对,你不放假。”
“假还不是自己放的?玩得开心吗?在哪,昌黎是吧?他们说那边沙山特有名,还真没去过。”
“还成,抽空去看看呗,那么近。”
“再说吧,没带些土产回来?”
“带了两瓶沙子……对了钱程,你姥爷给我打电话来着。”
“啊?”连他也跟着意外了,“他干嘛?”
“说让我去你们家吃饭,是不是把我当你女朋友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猜不出老妖怪用意。我说还是挺看重这外孙,不然犯不着联系我这关公门前耍大刀的,他笑道:“你还真记仇。”
“还有,前两天遇到你同学了,黑社会那个,头梳得倍儿光滑。”
“鬼贝勒?啊~~他神叨叨告诉我收了个妹子要给我介绍介绍,不是说你吧?”
买卖人,拿我溜须小舅子。我聊着鬼贝勒砸人场子的流氓行为,钱程却在注意别的事,问我:“你那么晚一个人出去干什么?”
我对这问题避之不及,正巧有人按门铃,估计是季风,严重缺乏耐性的,我这边电话挂了刚起身,他拿钥匙开门进来了。抱一牛皮纸的档案袋子,看着挺重,一边拔钥匙一边噼哩啪啦往下掉,我赶紧过去帮他捡。“这整一堆什么回来?”
“钱。”他笑得神秘。
我心下一惊:“你抢银行了!”
“我倒是想,”他把东西放在茶几上,是一些时尚杂志,还有光盘,不知道什么名堂。季风接了杯水回来坐在沙发上给我讲这一下午的去向,“阿正的一个老铁,本来做流媒体的,见了些小明星,自己开了个经济公司。这回是要建个走秀场,想做自控台,以后常用么。模特走到镜头摄取范围内,主光渐强,走出去就变弱,你懂吧?人走动和停下来的时候光也不一样,停下来超过两秒,就是模特摆造型的时候,得有配合镁光灯的防红眼光圈给他们……
我听得一头大,感觉很神奇,我以为他们就是开发些OA软件什么的:“这能做出来吗?”
他笑:“写嘛~~要相信科技。”
“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