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 我该怎么办?我的路在哪里?那些曾是我的‘同志‘的许多人,此时都冷漠地疏远、回避着我 ,对我和两个孤儿视若未见,权当路人。那时候,正义、善良、热诚,对不幸者的同情等等 人世间最可宝贵的东西,都被‘政治‘湮没了。特别是在作为党的喉舌及驯服工具的甘肃日 报社,为了自己的生存,人们都甘当驯服工具,服服帖帖,这就使我的境遇格外地增添了许 多悲苦,许多凄凉。但是,景超留给我,要我做妻子的一人来承担的一切,我必须全部地担 当下来。在这冷酷无情的世界上,我所要做的只能是苦苦挣扎,踏着苦难,踩着忧伤,走我 自己的路。多年来,正是这苦苦的挣扎,重新铸造了我的性格,铁石心肠就是我,我变得很少动感情,很少流泪了。
大哥一行在兰州只住了3天,我们就开始了新疆之行。四弟景刚在石河子建设兵团的处境依然很糟。这次新疆之行的目的地,就是他在石河子的家。我们是抱着幻想,想借大哥的‘东风‘,争取让他恢复工作。几年前,他所在的单位143团精简了他,让因公负伤的四弟自谋 生活,这种做法显然没道理。
我们的新疆之行,达到了当今中国人旅行的一流水平。我们有四个软卧铺位,也就是说独占 软卧车厢的一个包间。不用说软卧车票是大哥掏钱买的,而且是凭大哥的台胞证才一次购 得了4张。大哥的服役够长的了,‘七七‘事变后,他就是军人,跟日本鬼子在战场上拼杀过。但在解放战争初期,他被解放军俘虏过。这样,到退役时,他才只是个中校衔。但是, 他的‘养老俸‘却是我们无法企及的。景凯作为离休干部享受县级待遇,我作为副教授也行将退休,我们都希望手头宽裕一点。这一年失控的物价,却十分令人不安。
当晚近午夜时,我们各自就寝。
第二天一早,列车奔驰在河西走廊上,行程已很远了,窗外已是另一派景色。漫漫戈壁伸展 到无边的天际,火车南侧的远处,一抹起伏的窄窄的山脉蜿蜒而去,始终又和列车的走向平 行,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祁连山了。橙红色的太阳跳出地平线不久,但一点也不耀眼,它色 彩鲜活,又大又圆。只有偶尔出现的排成了队的钻天杨尚未飘零的树叶闪着疏落的绿光。啊 ,我久违了的河西走廊!我梦魂里久已失落却又魅力无限的戈壁风光!你苍凉、辽阔的存在, 证明了我的过去,我过去的存在!你是历史的见证人。重逢重重地撞击着我感情的闸门,我 不平静的思绪被翻搅得如同滔滔巨浪中颠簸着的一叶扁舟。我知道,凝滞封闭了几十年的往 事,将会一幕幕重现,沉重的幕布要拉开了。
列车在继续前进中。
窗外闪过大片草原。一团团、一簇簇的野草行将枯萎。我曾工作过的甘南把草原叫海子,如 果这也是一片海,海面上出现的有红、黄相间的浪花,白白的羊只在浪花里悠闲地浮沉游弋 。突然,似幻又似真,我分明地看见景超身着整洁的深灰色咔叽中山服,白皙瘦弱的面庞执 拗地向着我。他热切地望着我们的车窗,急急地从羊群中迎面奔跑而来……他奔跑的速度赶 不上车轮前进的速度,随着列车的前进,不见了他奔跑的身影。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在草地里,羊群中,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向我,向着我们的车厢迎面跑来。
前面出现了白杨、沙枣树掩映着的村落,房顶一概是后高前低,如徐缓倾斜的小块坡地,一 块又一块,高高低低,大小不一。院墙都不高。墙外,一墩墩发黄了的芨芨草错落地出现在 路边,周遭夹着各种杂草。景超从那边后墙的拐角处出现,绕过芨芨草墩,又急急穿行在小 径中,奔跑而来……飞驶的列车又越过了他。
在列车的隆隆前进中,一片无垠的新绿伸向远方,是才出土的冬麦给大地涂抹了这鲜艳的颜 料。无垠绿色上镶嵌着条条阡陌,景超又从阡陌上向我奔跑而来。他一点也没老,他在用 年轻强壮的双腿用力奔跑。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列车超越,一次又一次地继续出现,继续拼命 飞奔……啊,这无结果,却又永不休止的奔跑!
这情景勾走了我的魂魄。我痴痴地呆在了窗前。在火车的飞驶中,我一连几个钟头地望着窗 外……30多年来,梦里的他也从未这么清晰这么执拗地出现过。我觉得是他听到了我心灵的 呼唤,才这样出现在面前……他跟前跟后,苦苦地追赶火车,追赶妻子,不断出现在车窗外 面,是为了细细地瞅一瞅衰老了的命苦的妻子,也让我好好地瞅瞅他。也许,他知道在这列 火车上不仅坐着我,近半个世纪杳无音讯的大哥从海峡彼岸归来,使家人都聚在了一起,他 是想尝试着冲破另一个世界的门槛,也来参加这次聚会,这来之不易的聚会。然而,他的一 切努力都毫无结果。无论怎样,他已是个悲惨的失败者。
我用力闭住了眼睛,让苦涩的眼泪流进心里,苦极了的心沉极了。我在默默中忍受着这不堪 承受的重负,听到了泪水在心中倾轧激荡的声音。
我们在景刚家住了10天。用大哥的钱请客,周旋,费唇舌,写报告,也被请,得到各种以后 一概未能实现的承诺。然后,在乌鲁木齐买了火车票东返。乌鲁木齐真是个具有民族特色的 美丽城市,商店里出售的维族小花帽十分漂亮。
火车东返时,我们一路未作停留,因为天已寒冷,乌鲁木齐已开始飘雪,大哥得赶紧回台湾 。
在行经高台明水站时,我不禁放声大哭了。
我哭得死去活来,全然不顾是在火车上。
30年来,我苦熬苦度,从来没有和家人见过面,没有和这么多亲人团聚过,更没有在家人面前开怀痛哭过,让我哭个够吧!我靠在门上哭,趴在铺上哭。大哥替我脱去了鞋,将我的双 腿挪到铺上。我依然大哭不已,在铺上翻滚着哭!我要把这辈子该流尽的泪水,畅快地流个 够!不堪回首的往事,在痛哭声中,从记忆深处一幕幕走出……
景凯和景刚躺在上铺悄没声息。他们也在流泪吧,他们能说什么呢?
大哥声音颤抖,哽咽着说:‘弟妹,你这样哭,我以后还怎么回来……‘他大约认为这是阻 止我大哭的最恰当的理由。然而,不是大哥的归来,不是同家人团聚,几十年来,我何曾畅快地哭过?几十年来,为活活饿死的亲人痛哭,会认为是跟党记仇而不被允许,为极右分子 的丈夫死去而痛哭,更被认为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会影响到我的生存,孩子们的生存。 悲痛有罪!生离死别的痛楚,我一直苦苦地压抑着强忍着。在自己家人面前,我还要忍耐还 要沉默地咽下这一切吗?不要阻止我的恸哭,不要阻止!
……
我又一次经过了高台,经过了明水,我从他长眠的地方擦身而过,但我未能哭倒在他的坟茔 前向他诉说一切,几十年的血和泪,凌辱与苦难,扭曲与抗争,这已是历史了,说也说不完 !我要把全家人团聚的事告诉他,把分别了40年的大哥从海峡彼岸返回故土同家人团聚的事 告诉他,你知道吗,大哥返回故土和家人团聚时,最最伤心的,就是少了一个你!
大哥回台湾后,我急切地寻找当年在安西劳动时的难友。到1990年春节时,终于与在十工农场同台演出的侍峒山见了面。30年的沧桑巨变,使我们的难友情更醇更深。当时,本书的前 几章已开始写了。侍峒山告诉了我许多难友的通讯地址。然后,就有了我和在高台县国营南华林场工作的曹宗华的通信。
曹宗华当年不到18岁就戴上了帽子。30年一弹指,他也50岁了,他在信中称我‘尊敬的和大姐‘,说,接到来信,‘我高兴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好‘,问我:这些年‘不知大姐你是 怎么熬过来的,详情以后请大姐慢慢再谈谈‘。我万万也没想到,他在这封信里竟告诉我: ‘ 前几年我被分配到明水河农场当小头儿,闲暇时带着家属孩子闲逛,看到这里的大片坟地。 我曾听说你老伴的遗骨抛在这里,我一直记着这件事。但我不知他的姓名,请你告诉我一声 ,我将尽力帮这个忙,将他的坟墓找到。‘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决定要做的事吗!我太感谢了,我感谢老天终于睁开了眼睛,让宗华来帮助我了却我多年未了的夙愿。这是宗华在19 90年7月6日写的信,我当即决定略做准备到八九月天气稍凉,就奔赴高台。但心中仍有疑惑 ,当年未能见到的坟墓,30年后还能找到吗?
8月下旬,景刚因事路过兰州,我说及去高台的打算,他决定和我一同前往。为了稳妥起见 ,先写信给宗华,请他先走一趟明水看看是否能找到景超的坟墓。宗华的复信尚未收到,我的颈椎病又复发,且症状严重,眩晕不已,血压也上升了。景刚只好一人回了新疆。后来,宗华回信说,他花了两天的时间,把每个坟头前的碑石都翻了一遍,可惜因年代久远,只有 一个叫蒋吉生的名字还可以认清,别的一概看不清了。他对于我们联系太晚,深感抱恨,说 :‘如果在10年前接到你的信,此事一定能办好。因为10年前所有碑石上的名字还都能认清 。‘他还说:‘我深深感到对不起你,也对 不起孩子们,更对不起死去的景超兄。‘他的自疚完全是出于难友之间深厚的情谊,这又哪 能怪罪于他呢!
当年11月28日,他还特意来兰州看望我们全家。
1991年8月22日下午,我和伐夏来到了高台县宗华家中。不料,从第二天起,便阴雨连绵。 我们无法立即到明水去祭奠亲人,那里距县城还有近20公里之遥,不通车。
高台少有阴雨。连续5天的阴雨,难道是明水的死难者及我的亲人在向我挥泪倾诉他们的冤 屈苦衷?30年了,他们含冤而死,受尽各种残酷的折磨被迫害致死,每个人都有着流不尽的 血和泪。他们的阴灵会安静地回归大地吗?
高台有不少难友,此次,我同许登浩、陈增荣、阎廷梁、方正儒夫妇都见面了。30年后的 重逢,又使大家感慨万端。叙旧,使我们沉入到30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当年,我们个个 都青春年少,少不更事的我们,哪里懂得中国的政治。这30年来,我们每个人又都各有自己 的一部苦难史,各有各的故事。1979年后,情况改善了些,但国事仍令人担忧,各地出现的 严重的腐败现象,已危及了国计民生。
我同难友们一起对往事的辛酸追忆,丰富了本书的各个章节,使我坚定了把本书写下去的信 心。我认为,如实地写出我们的苦难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1991年8月30日,天终于放晴。我和伐夏由宗华带路向明水出发。宗华用自行车带着我(因为 我不会骑车),伐夏也骑一辆自行车。宗华在前引导,用飞快的速度蹬车,伐夏紧紧跟上。 车行到南华即宗华工作的南华林场所在地,一直都是柏油路,而后拐入一条岔道向东南 继续前行,便是沙砾的便道了。起先路边还有些树干扭曲枝条弯来弯去的沙枣树林,也有白 杨树林,我们在树林中穿行了一阵,便进入移民基地。树林没有了,车走人行,已形成一条 宽阔的戈壁石路。路两边,有着新栽的稀稀落落的小白杨树。再前行,路边的小白杨树没有 了,移民的新房开始出现。房屋周围,都有绿树庄稼,对于移民来说,已开始了一种新的生 活。然而,30年前在这里发生的惨绝人寰的悲剧,移民们知道吗?我困惑,我不解,难道新 的生活必须要累累白骨做铺垫而后才能出现?心情沉重的我坐在自行车后面,只觉颠簸得头疼。
到了,坟地就在戈壁石路南侧,翻过一道沙梁,再前行几百步,一大片荒冢便赫然眼前。
我的亲人,你在哪里?
正深秋天气,坟地上一片沉寂,没有鸟飞,没有虫鸣,万籁无声。瓦灰色的天幕上高高挂着 的太阳,此时惨白着个脸,把白色的光抛洒在沉默了30年的每个坟头上。低低的坟头泛着惨 淡的白光,憔悴委顿,依旧沉默不语,只有一丛丛伴着它们的小草在瑟缩的抖动中似乎想说 些什么。极目望去,虽有一道道沙梁的阻隔,远远近近的坟头,在有些地块密密麻麻,有些 地块疏疏落落。沙梁下,往往有一排低矮的坟头,看样子是为了便于从沙梁上取土掩埋,从 上往下铲土要省劲得多。掩埋死难者的难友也有气无力,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是怎么方便, 怎么省劲,便怎么掩埋。据说当年掩埋一个死难者就给两个馍,有些身体较好的人以掩埋死 难者来补充可怜有限的口粮。
忽然,我觉得在这死寂的另一个世界里的灵魂们,都用企盼的眼睛,从黑暗的墓穴里盯着我 们3人。30年过去了,他们有多少话要说哟!苦难已成过去,他们沉默得已经太久了。据宗华 说,前面河滩边的一处地方,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