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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好像又渡过了一次磨难。痛苦的是猜不到下一步会是怎么?他躺上床去,心中又气恼又怨恨,更有恐惧。忽然,觉得头痛欲裂,心 口发闷,手脚冰凉,额上淌下虚汗,脸上潮红,明白自己是要病倒了。他忍耐了一会儿,浑身越来越难受,觉得不好,挣扎着朝门外大声叫嚷 :“喂!我……病了!我……病了!”他怕自己的病会出问题,也希望用病能来帮助他少受点折磨。
出乎意外,在门外阴暗处守护着的正是“冷面人”。他跑进来,脸上毫无表情地问:“怎么了?”
童霜威断断续续说了症状。“冷面人”给他倒水,将随身带来的物件中的药瓶取出,给他服了治心跳过速的药和降压药。童霜威服着药, 刚才的气愤、紧张与恐惧仍揪着他的神经。他忽然感到头里一阵抽搐,身上发热,就昏迷过去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时,童霜威看到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军装的日本中佐,约摸四十岁光景,身材笔挺,光着头没戴帽子。乍 一看,面目清秀,有两只精明的眼睛。细细看,就使人感到残忍可怕,连笑容都是虚伪、冷酷、凶狠、毒辣的。另一个是个五十来岁身穿西装 戴眼镜的老头,花白头发,提个方形的皮药箱,模样一望而知是个医生。
中佐用日本话说:“童先生,我是晴气庆胤!……”略停一下,似在观察童霜威的反应,又说:“我想,我说日本话你是听得懂的!”这 个“七十六号”的日本太上皇,面上带笑。
童霜威衰弱地没有说话。
晴气用日本话介绍提药箱的日本老头,说:“请来了福生医院的冈田大夫!”
冈田恭敬鞠躬,用日本话说:“童先生,我来替你检查治疗。”
童霜威依旧默默不响,满脸痛苦不适的样子。
冈田打开皮药箱,给童霜威用口表量温度,发现童霜威发着高烧,又取出听诊器,先给童霜威听心脏听肺部,一边听一边说:“唔,杂音 !唔……”后来,又拿出血压器,给童霜威量血压,说:“啊,很高!血压很高!……”他的态度和善,也很关切。
检查完了,他从皮药箱里拿出些药瓶来,又拿出些透明纸的小口袋来,从药瓶中往小纸口袋里各倒了一些药片、药丸,用日文对晴气轻声 说:“很严重!心脏不好,血压高……肺炎.高烧,需要好好治疗!”
童霜威闭眼躺着,隐约又听到晴气同冈田用日语轻轻交谈,不知是商量些什么。
童霜威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但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是病得不轻了。他想:我也许会就这样死的!什么人都不知道,无声无息地就死在“ 七十六号”里了!家霆不在身边,方丽清电不在身边,孤孑地就在这冰凉阴暗的囚室中死去!
他怆然地悲从中来,泪水盈眶,又清醒地用手拭去了泪水,横下心来,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感情,想:死吧!就这样死吧!“人生一死浑闲 事”①!临难毋苟免,死就死吧!不做汉奸,我于心无愧!
①人生一死浑闲事:此为南宋宇文虚中诗《在金日作》中的一句。他出使金国被扣留,后遇害,此诗表示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情。
他闭着眼念着佛,使自己心绪平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真又有点昏迷了。人们听到他嘴里喃喃叫着儿子的名字:“家霆!……家霆!……家霆!”
他的病情是严重的。当晚,被用担架抬下楼去,由一辆大汽车将他送到了虹口日本福生医院去住院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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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04:04 PM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卷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1941年3月——1941年10月)
抗日战争时期南京遭到日本侵略者大屠杀时,当时上海英文《字林西报》上曾谴责日军暴行说:“这些凄惨的事实……要成为若干世纪的 读物。”
抗战八年,中国军队伤亡三百八十余万人,人民伤亡达一千八百余万人,财产损失和战争消耗折合一千多亿美元。但中国军民共歼日军二 百六十余万,日本在整个祸及亚太各国的侵略战争中有三百多万人丧生,而且日本是世界上惟一遭原子弹轰炸的国家。
战争不仅使被侵略国家的人民蒙受灾难,也给侵略国家的人民带来极大的不幸。
一
童霜威绝对想不到在这中日战争进行快四年的时候,在这民国三十年的初春,自己竟会又在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公馆里生活着了。
从去秋经过冬天到今年年初,他一直在上海虹口日本医生冈田开的福生医院里治疗、养病。冈田俊一医学博士有精湛的医技,上海的日本 军界要人,有病都喜欢请他治疗。他的医院是一幢三层楼的花园洋房,并不大,条件很好。医生、护士都是日本人。
童霜威住进医院以后,一直卧床治疗。肺炎很顽固,一度快要康复,忽又转重,反复了两次,而且发炎部位相同,恢复极慢,到年初才又 逐渐痊愈。
对冈田医生,童霜威抱有好感。冈田态度和善,从他口里童霜威才知道:冈田的妻弟石黑一郎与自己是东京帝大时的同班同学。据冈田说 :“童先生可能忘了,早年在日本时,有一次在东京杉并区三谷町石黑家里我们是见过面的。……”啊!他一提起,童霜威那记忆的深井被搅 动了,是遥远的事了!似乎恍惚还有点印象,印象当然已经模糊,但确实存在着,石黑一郎有个妙龄的妹妹,梳着油亮的“高岛田”①,( ① 高岛田:日本妇女的发型。)穿着木屐,走起路来“格格格”响。
同冈田相处几个月,没有别人在场时,童霜威发现这个医生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反战思想。冈田谈到:日本有不少人都反对同中国打仗,只 是不敢公开说。冈田谈到,由于战争,日本国内人民的生活十分痛苦。冈田更说起,他的大儿子参加上海战役时在宝山阵亡了。说起儿子,冈 田言谈间极为悲痛。冈田更流露出一种对童霜威的尊敬,说:“一个人应当爱他自己的国家!童先生是很受我敬重的。”尽管冈田说了这些话 ,童霜威始终沉默,不敢信任日本人。他也摸不清这个日本医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他也相信,十个指头不是一般齐,日本人里确实有不少 像宫崎滔天①(①宫崎滔天:日本人,是孙中山、黄兴的好友,曾尽力支持孙、黄革命。)那样全心帮助过中国的好人;也确实是有不少人真 正主张中日友好、反对日本对华发动侵略战争的。可恨日本的法西斯政权黩武侵略。日本的军国主义分子也不少,坏人同好人混在一起,一时 很难分清,他就也不想多同这种日本人谈心了。治病期间,冈田对童霜威悉心医疗。童霜威长期卧床,身体虚弱,肺炎逐渐康愈,血压、心脏 情况改善后,按照晴气的叮嘱,本是不允许童霜威离开病房出来的。幸有冈田从医学和人道的角度力争,准许童霜威在医院的花园里拄着手杖 散步,晒晒太阳、吹吹风,活动活动筋骨,才有利于童霜威健康的恢复。
有一天晚上,晴气庆胤突然来了。在童霜威病床对面的椅子上像个标准军人似的端坐着,微带笑容,眼光却残酷锐利,说:“童先生的. 病已经康复,应当祝贺!国府还都已快一年,你也应当在南京的好!你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已经可以居住,同从前一样,可以过平静舒适的生活 ,可以好好休养身体。”他态度和气,话却句句是命令式的。
这一步棋比软禁在苏州寒山寺里更毒!当然是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
三月里的一天,童霜威被一个日本宪兵和那个在寒山寺陪伴过他的“冷面人”一起陪送到南京。坐的是京沪铁路火车上一个头等包厢。然 后,在下关火车站下车,坐一辆派来迎接的小汽车来到了潇湘路一号。
童霜威心里明白:日寇与汪逆采取这种鬼蜮伎俩,目的是用长期监禁与软化,使他的意志逐渐消沉,思想情绪发生变化,能表示忏悔而后 落水附敌。这使他不能不想起一九一○年春天汪精卫谋刺清朝摄政王载沣的旧事来了:当时,谋刺事泄,汪精卫被捕,按照清廷刑律,是要判 处极刑的。可是民政部大臣肃亲王善耆感到革命党人遍天下,杀几个革命党人不足以消灭革命,不如收买人心、从轻处治有利,只判处了汪精 卫终身监禁。善耆还多次到狱中探视汪精卫,与他谈论政治表示倾慕,并赠送书籍等,目的是羁绊网罗汪精卫。果然,汪精卫感恩戴德,表示 了忏悔。后来,汪精卫回忆起旧事时,总说善耆是“伟大的政治家”,有“救命”之恩。现在看来,汪精卫也是在如法炮制了!
童霜威已经很难描述当时又见到石头城和紫金山、玄武湖的心情了。那天,凄风苦雨,虎踞龙蟠的石头城,春光烟水气中的后湖,苍茫萧 瑟。在下关车站和挹江门见到不少日本哨兵和岗卫,说明南京城内的警卫权仍在日本手中。回首前尘,处处似是梦境。小汽车赴潇湘路时,一 路上,童霜威恍若隔世,只见断瓦颓垣、荒烟蔓草,城北十分荒凉。到潇湘路口时,见那条本来由大柳树分列两旁的潇湘路上,大柳树已被砍 伐得所剩不多。柳枝快要发芽,柳条微带绿意在风雨中拂扫摇摆。潇湘路一号的公馆洋房,包括朱红大门、刷过柏油的竹篱笆,分别未满四年 ,已经显得陈旧衰朽。于是他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八月十五日敌机轰炸后仓惶离开南京时的情景了。那时,曾徘徊各室,若不忍离。当时曾 想:如今一别,不知何日能再回来?现在,竟真的回来了!遗憾的是在被胁迫囚禁的状态下回来的。真是何曾想到!
远远望见潇湘路一号洋房的墙上被用黑漆刷上了“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大字。这些大字一定是早两年漆刷去的,已经被日晒雨淋浸 蚀得暗淡无光了。门上挂着一个白底黑字中文和日文合写的木牌,有一人多高,上写“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字样。童霜威透过雨水进溅的 汽车玻璃窗,目睹潇湘路一号越来越近,一种腾云驾雾般的缥缈感觉顿时又缠罩全身,历历往事,多么不堪回首!
小汽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代替当年门房“老寿星”刘三保来开门的,是一个矮矮的日本兵。进入潇湘路一号后,他发现原来的门房间 里和尹二住的下房里都有日本的卫兵。楼下住房,包括会客的客厅、吃饭间、家霆原来的卧室、冯村原来的卧室等全部仍由那个“蓖麻籽株式 会社”占住,但这株式会社的人多数是日本军人。他记得江怀南说过:叶秋萍和管仲辉公馆的房子也由“蓖麻籽株式会社”占住着。他立刻敏 感地觉得这个“蓖麻籽株式会社”不像一个商业公司。会不会是日本的特务机关呢?倒有些像!不然,为什么有许多日本军人却要打出一个“ 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招牌来呢?南京也并不盛产蓖麻籽呀!看到日本人,想起这些事,他在故居里迈着沉重的步子,只觉得空气里多了一种异 邦气氛,一种日本帝国主义者入侵的使人难以忍受的气氛。
他被送上二楼。在走廊里每跨一步,在楼梯上每踏一级,就似乎看见当年在这里见过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见一声声熟悉的声音。那是 汽车夫尹二给他提着公文皮包……那是“老寿星”刘三保在大门口“嗞嗞呀呀”地闩铁门……那是秘书冯村在说:“秘书长回来了?”……那 是方丽清在笑着叫他:“啸天!……”那是已经战死在南京的胞弟军威在叫他:“大哥!……”那是可爱的儿子家霆跑着迎上来在叫:“爸爸 !……”那是风韵犹美的庄嫂在“波俏’’上擦着手叫他:“先生!……”那是在广东坪石被日机炸死的丫头金娣给他端来了西洋参茶……过 去和现在,死者和生者,听着风声、雨声,声声由耳入心,他不禁黯然神伤。
但,何尝想到梦中更会有梦呢?
童霜威心力交瘁地迈着蹒跚的步伐上了二楼。
从前,二楼有他和方丽清的大卧室,也有他放着二十四史书箱和铜鼎钟彝一类古玩的书房和小会客室、贮藏室、盥洗室。现在,他清晰地 看到站在楼梯口的是他日思夜想的爱子──家霆!这是梦吗?难道真是梦?
家霆长高了!肩膀更宽了!是个更加挺拔的十八岁的有着美男子气概的青年人了。他一定是被风雨声中夹杂着的汽车声以及人声脚步声惊 动得从早先那间放着二十四史书箱的书房里闪身走出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