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刮拔勾敛,他逐渐在雕阴打下牢固的基业,从此收敛很多,轻来小去的,也不再亲自出马,这两年也只做一件用半袋儿换人的事儿,换的还是他看上眼,一心要收的五房小妾,但是,身上还是没一点儿善相。
今日看到他坐在这里,李郎中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可人命关天,事关狄小相公的生死呀,怎可到了就避,也只当不认得这人,往李思晴走过去,听到李思晴打招呼,应了一声,把话给说了:“狄少奶奶,狄小相公,平日有没有什么要忌口的东西,现在是反反复复,不见好转,要是再找不出原因,那不是眼瞎就是鼻子歪。”
老范要来跟孩子们当先生,今天过来,站在前边,就是作为一个当过官的,有点儿交涉手段的文化人跟粮行的老板说话,压根不知道狄阿鸟中毒有多严重,见他来了就说这个,心说,这不是莫名其妙嘛,惊讶地问:“还没好?!”
李郎中也没多想,刚刚,也已经是往轻里说了,此刻不禁叹了一口气:“被人下了毒,哪有那么容易好,能救过来就算命大……”
一句话,把狄宅给掀了。
李思晴一直把狄阿鸟的话记着,绝口不提狄阿鸟中毒的事儿,即便有人问起,也都轻描淡写地说:“大概吃啥吃坏了肚子,没事儿。”
这一回,郎中跑家里一嚷,人心就乱了。
前几天,李思晴去照顾狄阿鸟,回来就要卖马,坚决要卖马,而狄阿鸟一个不在,产后这病那病的段含章突然病好,爬了起来,不让卖,两个人斗了一架。
李思晴始终记得狄阿鸟的叮嘱,见段含章果真阻挠,就先给人说好,再让人来牵马,在两人第一次争斗中赢了,旋即,李思晴按照狄阿鸟说的,赶快去买粮,段含章无端端又不许,两人又斗了一架。斗了之后,段含章买通一个女仆,摸到李思晴放钱的地方,提前把钱抢到手里。
仍用旧招的李思晴先让粮店送到了大批粮食,粮食运家里了,才知道没钱结帐,急得要哭。
申白鹤把粮食给了,拿不到钱,见粮食价格往上猛涨,要把粮食弄走,赵过自然不肯,带着自家人阻拦,出于前几日的事儿,申白鹤对狄阿鸟有点儿顾忌,只让账房来闹腾,最后还是做了和解,给出两天付款的期限。
赵过向段含章讨要,讨不下钱,只好向樊英花开口。
樊英花二话不说,给他了一笔钱,他刚刚拿回这笔钱,交给李思晴,出去看看自家打仗的人回来了没有,王小宝上门了。
王小宝为阿鸟的事儿,把柜上的钱花了好多,现在柜上拮据,他跑来张口,希望找点钱,先垫一垫。
李思晴觉得人家已经对自己家有恩,自己不能亏了人家,咬咬牙,争一口气,什么也不管,把这个钱给王小宝了。
按说王小宝那儿有啥担心的?!他东家,其实还是姓狄。
可他不知道,李思晴更不知道,她做梦也想不到田小小姐是堂亲小姑,只知道有人给话,说王将军答谢狄小相公,要送来三十匹马,就把希望寄托在上头,等这三十匹马的到来,觉得这马,就快牵来了,也没跟赵过说一声,结果,两天过去,马还没有送到,收账的来堵门来了。
赵过这会儿找田小小姐也来不及,只好让人家再给半天时间,让自己出趟门。
粮店的人就在那儿等着,等着赵过找钱回来,这时,郎中来了。
大家一看,司长官中毒,性命堪忧,那不是天要塌了么?!李思晴买这么多粮食,没钱还买这么粮食,只有一种可能,或者和大家一起回武县,或者打发大伙回武县。
段含章身边的一堆人想到这一层,登时感到李思晴是为大伙买的粮,没理由再支持她,有的转身儿跑到李思晴那儿,有的赶紧劝她把钱拿出来,把该付的款付了。
狄阿鸟出事,段含章也一霎那,晕了一晕,她也几乎感到天要塌了,却更不肯。
一旦狄阿鸟有个三长两短,她除了一个师兄,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不攥把钱在手里,她甘心么?!
可众人劝她交钱,也不好不答应。
她心中颇恨,为了转移大伙注意力,隔着整个院儿,朝对面的李思晴发难,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贱人,一天到晚撒娇发嗲,根本没安好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瞒着不说?!啊,你。”
她气势汹汹地讨伐,还有冲上去的劲头,彻底点燃众人的不安。
孩子们和女眷无去处,聚成一堆,嚎嚎大哭。
段含章终究也被人拦住,也哭上一阵儿,最后捂着孩子坐那儿走神儿。
申白鹤本来就不是个善人,一看这家男人要死牢里,两房媳妇,似乎都有心赖账的,浑无顾忌,捋了袖子就骂,老范到跟前,帮助赔不是,被他一扬手,“啪”打在脸上,只好有心无力地捂着脸退了。
一家人本来还在自己闹腾,就见讨债的在院子里蹦开了,立刻乱糟糟地回应。申白鹤本来就是横人,心说,你们不给老子粮钱,还有道理了,这就狞笑一通,支使个家伙出去叫人,人一到,上来就要捉李思晴,说就找她要这个粮钱。
众人和他们争执,就在院子里打了起来。
这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像样点儿的还不在这个大院里住,粮店打手一来,只有吃亏的份儿。一个瘸着腿儿的本来想靠自己的残废,上前来吓唬他们,让他们不敢开打,却不想,这都是群擅场欺负老弱病残的恶棍,当即被人摁下去一阵齐踩,踩个半死。
钻冰豹子算是狄阿鸟家里最老的家人了,虽平时不大说话,却把大伙看成一家人,急于抢人,上前和他们动了手,被几把扁担架上,拍得直吐血。
他姐姐卓玛依和他奶奶赶忙来保护他。
几个打手看出来一个漂亮,奇特的番邦美女,顿时一阵坏笑,扯上卓玛依,撕扯她衣裳戏弄,要带这个金发奴隶抵所谓的“骗人费”,再跟拥上来的人抢夺,凶性更是大发,只管往死里打。
些少年都要提刀跟他们拼命,李思晴却害怕再闹个人命关天,死死拦着他们不丢,因为站在最前头,也被一个粗壮的大手抓结实头发,甩在地上拉。
李思晴反正就是不肯让人动手,只等那打手丢开,立刻往地上一蜷,反而显得平静,闭上眼睛说:“打吧,打吧,哪个也不许还手,让他们,周冀,去,喊咱们的人,到营里找你陈叔叔,让他带着兵来。”
她就这样,又让小孩儿去叫人,喊的有名有姓,在哪哪哪能找得到,而实际上,李多财,石骰他们大半是军人,随军而去,更不要说莫藏,陈绍武,现在都根本不在城里。
申白鹤看他家这么多孩子,女人,残废,还有刀械,也知道狄阿鸟是个流犯,据说身后有着背景,再看看那个要告官的郎中,也是城中有脸面的人,一脸义愤,将来肯为对方作证,也感到心虚,自然吃吓,为了掩饰心虚,胳膊一伸,嘴里说着:“他找谁也没用,给我打。”然而,待打手上来就重重地跺了李思晴一脚,他就不敢再撑了,因为李思晴是女主人,打别人,势头不对,有和结的余地,打她难说,这就改口,让人打砸东西,最后本来要扛走的粮食也没扛走,推倒一面墙,跑了。
他们一跑,李思晴立刻就是一身酸软,瘫倒下去,被汗水浸得湿乎乎的头发,全糊在脸上,更使得发白的脸上染上一层惊吓过后的黑青。
她初为人妇,还时不时在狄阿鸟面前撒娇,闹着要这,闹着要那,在疼她的人眼里,还只是个孩子而已,以前在家又被一族强横的父兄护着,和姐妹一起到处跑着玩,只要提一提父亲和哥哥的名字,即便是土匪,也要绕着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忽然就尝到生活的残酷,想到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儿,第一次被陌生而凶狠的男人拽着头发,一甩一轱辘,心里别提什么滋味,不禁抱着几个拱到怀里的小孩,和他们一起呜呜大哭。
段含章来问她狄阿鸟到底怎样,不耐烦她的哭泣,到跟前就扯上她的头发,表情格外地凶神恶煞。她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想因为对方的无礼抓对方两把,胳膊都软绵绵的,要不有周馨荷和自己丫环棒槌,她还真不知道,这个虽然同为人妇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也打自己。
大伙不是郎中,都是穷人出身,平日哪接触过毒,只知道吃了砒霜,非死不可,被毒蛇咬中,也非死不可,回头再去想司长官被人下毒的事儿,都觉得狄阿鸟一条命去了半条,个个两眼发黑。
几个年纪大的老人一直都是段含章的人。
他们心里一直有本帐,段含章是先跟了狄阿鸟的患难夫妻,还生了个儿子,母以子贵,那就是大,平日也知大体,那就是贤,要说近来横竖不是,也是因为狄阿鸟娶了李思晴他们几个小,这才跟狄阿鸟不合,所以,无论是心里,还是行动上都向着段含章,此刻看她,只看到自私自利,此刻再看李思晴,却为大伙买了一堆粮食,因为没有钱,被人拉着头发,打得堆在地上,个个心中羞愧。
他们想着司长官一旦死了,瞎了,剩下两个少妻,幼子,还要顾着这些人,没钱买粮,到处借钱,人家追着讨债,一院孩子女人,个个头破血流,而自己这些人只能白吃饭,多占粮食,不知何时是个头,还曾站错位置,一起把李思晴为难得要死要活,就在一块儿说话,抹着眼角哭上几声,回了屋。
人们也没有余心注意他们。
偶尔有人推了他们那屋的门,发觉门被堵死,也作了罢。
赵过到阿田那儿,哪知道自己前脚走后,后脚就出事儿。阿田有意识地避博格阿巴特的嫌,不肯见,他硬闯进去的,才从阿田手里拿到几张上百两的银票,拿到银票,是如负重释,匆匆赶回去,本以为,最快的速度回来,免得人家讨债的久等,哪知一进门,抬眼看看,先看到两个衙役,一问,是打架了,心一惊。
推开他们站到众人面前,只见短短两个时辰不到的功夫,本来好好的院子里一片狼藉,伤者倾颓,悲着痛呼,院子左侧的墙倒了,赶来的杨小玲搀着李思晴,老的,小的不是扑簌簌掉眼泪,就是咧着嘴一个劲儿哭。
这哪里是哭?!
他们经过饥荒,战乱,迁徙,走过几千里的路,哪里还有眼泪,还能哭。
这是绝望,是对再也无法反抗的悲痛。
他像是做了个噩梦一样,悲从心来,浑身一下冰凉,一直凉到脚底,嘶哑大吼:“这是咋的了?!”
“咋啦。司长官中毒了。卖粮食的一听说,就打我们!”
“他们还打主母,看主母的头发,那时拽的,身上的土,是在地上拉的,还有,那脚印。”
……
赵过握了拳头,五指“啪啪”作响。两次了,上一次,在马市,自己正好出城,这一次,在家里,自己还慌着去给他们找钱,前脚一走,他们……因为听说阿鸟中了毒,竟在家门里头行凶。
身前的景象全部聚集在他眼中跳动的火焰上。他痛苦地“啊,啊”,头脑中只有一个声音:我怎么跟阿鸟交待?!这就一句话也不说,直奔厢房,去拿自己藏着的短刀。
到了厢房门口,一推不动,勃然大怒,退得两步,一头撞了进去。刚刚抬起头,他惊呆了,只见五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在梁上排成一排,脚下微微晃荡,走着阴风。他“嚎”了一声,冲出门来,嘴合不拢,怔怔地站在院子里,把所有人都吓得一呆,终于,记得一声冲破喉咙的大喊:“快来人呀。”
众人七手八脚,把几个人放下来。
他们的舌头有的伸长,有的吞咽下去,牙关发硬,在鼻子下放下指头,已无气息。
赵过冲围在一旁的人吼了一声:“滚。”不等被吼的人明白,迫不及待地攘开前面挡路的,挤进里面,在榻旁的马鞍一翻,从中取出一把解腕牛角刀,扣在掌下,回身就走,不及众人反应过来,已在避让出了厢房,脚下生风,迎面碰到杨小玲,只是顿了顿足,就一绕而过。
杨小玲扭头一看,只见他已经走近了院门,冲着站那儿的衙役一声大喝:“你们是衙门的人。”而衙役刚刚回答一声“是呀”,他手一扬,一记响亮的耳光,在衙役捧脸后退中,扬长而去,顿时呆了呆。
远远站着,不敢去厢房看的李思晴却知道,知道他这一去,怕是要出大事儿,连忙冲杨小玲问了一句:“他手里拿的什么?!”说完,匆匆往外跑。
刚刚挨打的衙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再怎么说,自己也是衙门里的人呀,拦住了她,因为刚刚地巴掌太重,还有点儿晕头转向,问:“他,他怎么打人呀。”
杨小玲反应过来,也连忙往外追,见李思晴被衙役纠缠,也没有敢停,到了门边儿,看到前面的赵过,拔着门边儿,惊恐地喊他:“小过,你要干啥?!”
赵过背对着她停了一停,又往前走去。
她连忙再追,哭着说:“你别干傻事儿?!你回来。”
杨小玲再往前撵,只觉得自己的脚底发软,有点儿迈不动,忽然感到一只手抓上了自己的胳膊,扭头一看,是李思晴,失色道:“你快叫他,不能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