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武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刚刚那几个人都是上次打仗,自己抽掉过的,果真如人家所说,也太不可思议了。他想大庭广众之下,要不是真事儿,史千斤断不会厚着脸皮吹嘘,心说,王志将军知道不知道?要真是这样,这个先锋,还非史千斤莫属。
他这就抱拳,说:“要是这样,我心服口服。”
史千斤却丝毫不理会他的“心服口服”,侮辱说:“就你,还不配。”他骑上马,举起右手,到处走,回头指着陈绍武,得意着咆哮:“他想跟我夺先锋,他不配。”
他继续走,宣扬说:“当我的兵,是一种光荣,那些跑了的,被人挖走的,所有的人,你们,为你们的旅,羞耻去吧。”
他的兵先是静默一会儿,旋即纷纷往场上奔,大叫:“先锋,先锋。”
他驰骋,找到了他的戈,弯腰抓起,到处振舞,嗷嗷狂叫,紧接着,飞驰到各处挑衅,大骂:“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这些孬兵,这些弱羸,等着看我们的后背,等着跟着我们,去捡破烂吧。杀敌,杀敌,杀狗屁,就凭你们?!”
王志看他们混战,鸣金了还在夺,还要派人过去,刚刚松了一口气,就碰到这事儿,只是见史千斤的兵在场上狂欢,到处骂娘,不少人还当众递传酒壶,仰天大灌,挑衅兄弟旅;而别旅的兵,肠子都气炸了,纷纷反击“不就夺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当即就气了个七窍生烟。
这是要干嘛?!
虽然是夺先锋,也是在誓师,在动员,他史千斤突然来这一套,这不是搞破坏吗?!
他为陈绍武的出丑而脸上无光,尽管陈绍武输了,可他是全营,甚至全城的英雄,也为史千斤气愤,尽管史千斤当众表现出惊人的勇力,就现在这个模样,能担当前锋重任吗?!说实话,这一仗,恐怕只有前锋才有仗打,打好打坏,关系着收复楼关的重任,交给史千斤,他发狂,发晕,怎么办?!
是不是宣布史千斤为前锋,真让他为难,反悔,那么这些史千斤的兵,奔跑着,举着兵器,欢呼着,不是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他想到了一个可以担当前锋的人,那就是博格阿巴特。虽然博格阿巴特只是个流犯,可现在是个非常时期,谁说自己就不能力排众议,让博格阿巴特来做先锋?!如果他肯出来,靠着他的传奇色彩,肯定压倒史千斤的气焰,即使自己反悔,更换前锋,也有理由。可惜的是,他被人下了毒。
想到这里,他一阵痛心。
幕僚自己知道他的困惑,也同样闹不明白一直还算本份的史千斤怎么突然跑出来,夺前锋,附耳说:“大人,你要是拿不定主意,不如把他们召集起来,看似宣布结果,而实际上,再通过大伙斟酌。”
王志觉得也只有这么着,让人传令下去。过一会儿,包括邓北关,六校尉纷纷来到。
王志且让他们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这一次,有目共睹,是史千斤夺得先锋车驾,不过……”
史千斤立刻冷哼了一声。
王志笑道:“前锋之重任,还是让各位都说说。邓校尉先说。”他立刻向邓北关看去,邓北关吓了一大跳。邓北关倒不是不敢争前锋,刚刚他也派人争了,但他知道,别人都能做前锋,就自己不能,因为自己不但没在战前满额的,而且屯田处的兵,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和日夜训练的营兵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赶马也本没法比。
王志要是真点他的将,那就只有一个理由,让他去送死,所以,他不可能不紧张。他有点儿没底,苦思冥想,心说:“他想让我自告奋勇,不对呀,噢,我明白了,他不想让史千斤这个混蛋当此大任。”
王志放了他一马,这个情还没还,何况一个不好,还会点自己的将,他自然要顺着王志,这就说:“别的人都可以当前锋,就史千斤不行……”
史千斤立刻就咆哮了,众人分明地注意到,他手伸至腰间,长剑机簧咔嚓一声。
邓北关在一干校尉面前历来圆滑,有时宁愿得罪上边,也不愿意得罪这些同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想在雕阴通吃一方,就得这些人和自己同声进气,所以,只一味施恩,就是恶狗一样的史千斤的面前,他也在送秋波。大伙见他今天忽然就跳出来反对史千斤,大为意外,不过众人本来就跟史千斤不合,和他相好,自然一力排挤,再加上,自己挣不回先锋,心里都憋口气,哪管史千斤会不会拔剑追砍,纷纷说:“史校尉留着有大用,让他做先锋,不如我来做。”
王志心中大喜,朝陈绍武看了看,准备依旧让陈绍武代替史千斤。
陈绍武却“噌”地站了起来,略一迟疑,抱拳说:“大人。”
众人朝他看去,以为他要请战,想到王志对他的照顾,自然知道他是王志的嫡系,不由暗想:这回打仗到底怎么啦,我们好不容易,想出力一回,他也不吝啬他的嫡系,仗还没打,就争得不亦乐乎。
陈绍武却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又一沉吟,说:“大人,末将觉得,前锋非史校尉莫属。”
众人这会儿,哪还不知道王志叫他们来商议什么?!
他们又一看王志脸色,当即恍然,心中笑道:“你这个嫡系不争气,还是让我们来打吧。”
王志是一点儿想不到,陈绍武突然为史千斤说话,他心里也感到亏,至少对史千斤来说,不是那么公平,可是,至关全局,自己也是无奈中的无奈,当下心说:“莫非你怯战了?!”他正要打个哈哈,和众人统一口径,只说老史另有重任。
陈绍武说:“史校尉之旅,战力最强,非我等可比,观史校尉为人,刚瞻勇武,身经百战,诸位不该作二人想。”
王志吃了一惊,朝史千斤看看,史千斤立刻直了直腰,像是要他看看自己的英姿,他倒是相信史千斤身经百战,只是担心史千斤身上异数太多,不禁犹豫了一下,说:“史校尉,你当真可以不负使命?!”
史千斤下沉的心里上涌了一股激流,脸抖了几抖,失声道:“我立军令状,我现在就立军令状。”
王志只是犹豫了一下而已。
史千斤对他来说,肯定是一把利器,却不好用,至少自己没法儿用。
他摆了摆手,缓和说:“诸位求战心切,本人甚为欣慰。”
陈绍武却不知他的想法,又迫不及待地说:“大人,当初设先锋旗帜,载以战车,那可是都说好了的,谁夺下战车,前锋归谁,岂可失信。再说了,就算史千斤史邓校尉以大局为重,甘心拱手相让,所属旅下也不服呀。”
这是个事实,王志也看到了,史千斤的兵在场上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到处奔跑,更改前锋,他们心服吗?!
他在心里盘算着,忽然想到了个主意,说:“这一战,不但前锋要打好,还要以少量兵力,断敌退路,这才是大胜得根本,重中更重,你们谁堪重任。我思前想后,却是只有老史一人。他今天又夺了前锋,让我两难呀。”
众人不知是计,史千斤也以为是真的。
他本来就好大,立刻就笑,带着巴结说:“大人,前锋,阻击,我一人全包了行不行?!我亲自帅二百人,截敌退路,其余旅下,充当前锋,要是有失,你拿我人头。”
王志不敢相信地看看,寻思道:“乘筏而上,本来就是虚棋,他既然离队,只带二百人,也不影响大局,剩下的兵马没他,也不会出事儿。”
他哈哈大笑,说:“如此以来,老史可是一人包了。好好,志气可嘉,这前锋,这前锋!”他觉得这时候再点陈绍武的将,不大合适,当即奋力拍案,大喊道:“我替老史担了。老史,我也把话说前头,我代你担当前锋,拼命的是你们旅,功劳还是你们旅的,要是打得不好,损兵折将,毫无进展,我的脑袋也给你了。”
众将见他用代替史千斤指挥的借口,自己跳出来抢肉,想自己也没戏,也只好同意。王志放了心,这就大肆为先锋官史千斤举办仪式,并传下命令,前锋和甚前锋,当晚进发,其余各部为中军,配合县中丁壮,带着攻城器械,按部就班,赶往楼关之下。
当然,按部就班并不简单,统筹全军,更不是别人能办到的。
他让司马和前锋先走,自己两头跑,随时骑快马赶上。
如此大事已定,敌方也略有察觉,又出兵骚扰。
王志不动生色,让军民克制,夜晚降临,八百余前锋,两百名甚前锋,背上锅盔,驱赶战马,沿途不断集结,顷刻之间即成编制,“哗啦”走了一夜,零星打了几仗。一夜之中,史千斤上筏不知道了哪儿,而王志则疾速推进,连拔几处游牧人设在楼关外的驻地,天刚一亮,就到了楼关之下,胜利地达成作战预案。
就在这一天,一只意图绕过黄龙山区的奇异马队联系上高奴的游牧人,停止的歇息,让粮草在崎岖的山路上先行,向着楼关背后的三里峪翻越而去。
几名身穿褴褛皮袍的向导拉着马匹走在最前面,穿过耸腰的盘山道,往群山深处投目。
其中一个小少年手扶颈下的骨埙,在吊着脖子上一片皮扎上擦一擦,喃喃地说:“耽搁了些时日,阿哥不会怪我们吧。”
当地的猎户往前头指手,比划,并估计了三里峪的远近,那少年就把马交给别人,逆道而回。这一支马队,从而暴露在人们的面前,他们个个蓬头垢面,屁股上别着突出的弯刀,有的一身制式绵甲,有的像土匪一样破破烂烂,却个个精悍,有马靴穿,一路有序地前行,板车停了推板车,马打滑了,抗战马,偶尔有几辆好车,在冰冷的山风下一刮,露出内中带着金边银亮的器物。
他们见为首的小少年回来,通过时,纷纷给他说话。
小少年便精神抖擞,到处奋力地鼓舞说:“各位阿叔,过了这座山,就再也没有中原朝廷纠缠不清的兵马。”
他非常威风地往前跨腿,不时还弯腰抠抠马靴上的干草和泥土,很快来到队伍的中央,这里有几个穿着得体的粗壮大汉,围着一个高大的少年,那少年双手持羊皮地图,一边步行,一边观察四周物貌。
突然,他脚下一滑,被身后的武士扶住,抬起头来,看到打前头回来的小少年,威严地问:“路勃勃,这里全是山,当真就快到高奴了?!”
路勃勃笑道:“那当然。”
那少年再次抬头看看,霜茫茫,白斑斑的群山云生云灭,留鸟惊飞,情不自禁地说:“阿爸。您的王廷流浪太久,太久,今天,就要回到它倾洒光辉和荣誉的战场,从此,我要让您的金旄,重新高高地耸立。”
他手持羊皮地图,向天空放开双臂,虔诚地抬头,旋即,给路勃勃说:“我们就要分别了,记得让阿鸟给我联络。”
路勃勃说:“你不送信吗?!”
少年略带激动地说:“送。送。”
他并未拿出信来,也并去找纸笔,只是掏出一把牛角刀,交给路勃勃,说:“吾兄如晤,弟已率部迁至高奴,将投白羊王帐下土阿德氏。土阿德氏乃昔日默库儿贵族,虽不可庇佑,却可一时安身。兄之所思甚远,然成与不成,弟必尽力而为,今即至,欲将隐藏身份,令鱼木阿哥将吾父之金帐玉玺进奉白羊王。白羊王,蛮野无知之人,必膨胀其野心,重用吾等,吾等相机谋兄之大事。”
路勃勃目不眨视,口中念念有词。
少年当即招过身边武士,用手一指路勃勃:“务必将此信送到,信在人在,信亡人亡。”
路勃勃轻蔑地“切”了一声,说:“信也不是纸做的,还能保护他呢,我大摇大摆,大摇大摆,就进城了……他们得听我的。”
少年答应说:“好,他听你的。”
。qidian。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五十九节
楼关这一仗,实际上,没有朝廷上什么事儿,只能算王志“将在外有所不受”的一次冒险。
“将在外”这一说,两军阵前的变通,虽然也能让人接受,但有一个前提,你这个“有所不受”得是完全正确的,视情况而定的,你要是“将在外”,一个“有所不受”,玩了个全军覆没,不说滔天的罪责,事后身死百年,还跟着一大串嘲笑。
所以,王志的这一战很谨慎,虽然看似迅猛无比,实际上却谨慎得不能再谨慎。
按说顺利压到楼关之下,如果游牧人没有在城下空间被中原步兵铺占之前反扑,己方就在向胜利靠拢,这和中原百姓不能打仗一个道理,他们那些游牧人,一旦跑不出来,就不只是被动那么简单了,他们不会守城,也没守城的经验可言,是器械不会用,人手难组织,难调度,战法也简单,就是把兵派到城墙上,不让人登城。
经验也许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也许你没有经验,却能做得很好,可你也不会有信心,没有信心的事儿,在两军交战之际,你敢胡乱干么,你不慌吗,王志相信,游牧人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应战,肯定还是会出楼关,不管是试探一回,还是拼一回,都得来,只有将他们挫败,他们才会老实地缩回去,从而失去城下野战的空间。
八百名勇士也多多少少知道,他们一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