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过急切地劝阻说:“可是——”
狄阿鸟笑道:“可是什么?!阿田既然是我妹妹,就有这个才能。”
他的笑容温馨,像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娓娓地回忆说:“阿过,我告诉你一个关于阿田的笑话吧。阿田曾和我的弟弟、妹妹们一起被我骗过,抱着我的画册子当宝,在几个人里头,她为了认上头的字,最能吃亏,几乎把自己的小宝贝挥霍个精光。后来,这本画册子被我阿妈没收了,几个人都在为拿回小册子上心,阿田呢,从此不再睡懒觉,每天早早就爬起来,去为我阿妈送一囊羊奶,收买我阿妈。我阿妈一开始莫名其妙,随着时日已久,知道她想要那本画册子,见她年龄最小,又可怜巴巴的,就把那本画册子偷偷塞给了她,从此却发现,这个便得乖巧的侄女,再也不一大早颠颠儿跑半个牧场,去给自己送奶了,而是神神秘秘,到处藏画册子。她毕竟只有四岁,一开始并没有什么高招,就将画册子背在背上,裹个小披风。因为一起跑着玩,差一点被阿孝发现,她就吓坏了,回去苦思,便不再随身携带,而是将画册子放进羊毛堆里,每天到了晚上,不睡自己的床,跑去睡羊毛堆。时间一长,我阿叔就奇怪了,为了让她回自己的小床睡觉,别惹一身跳蚤,让下人把那片羊毛堆清理到远处,她听说了,连夜把画册子拿出来,这回放哪儿好呢,想来想去,就用一个小檀木宝箱锁起来,再放到一个大点的箱子里,再锁起来,一直锁三层,觉得保险了。是保险了,几把钥匙却丢了,众人就见她一天到晚拉着个半截自己高的箱子溜达,皱着小脸,求人帮她砸开。阿过,你能想到再后来,她怎么藏画册子吗?!”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五十四节
赵过摇一摇头,却还是随着猜了,问:“她还给你阿妈送奶,让你阿妈替她保管?!”
狄阿鸟笑道:“天天送奶多累,她那么懒的小孩,能坚持下去吗?!告诉你吧,她把画册子的皮子撕掉,换一个皮子,换上开头几页,写了阿孝的名儿,放进阿孝的书堆。阿孝仍然在到处找那画册子,却从来也不曾想到,那本画册子被写上他的名字,扔在他自己的小屋里。阿田每天去他家中研读,他也不知道,更不会想到,偶尔一次,他在我阿妈,阿雪阿妹的面儿拿起来那本阿田每天都看的东西,翻翻,从前两页上判断,确实是他自己涂鸦的画本,大为高兴地说,我记的笔记可有用了,阿田天天拿去看,干脆给她吧。”
他轻轻瞥过赵过,柔和地说:“在弟弟、妹妹之中,我最疼阿田,阿田也最像我。对她,我很放心,至少她会藏东西,就像现在,她已经把朝廷要封杀我的东西放进了阿孝家里,换了皮子,换了开头几页,写上了几个字:阿孝的画册,然后去借了观摩,要是你是阿孝,你也找不到,对吗?!”
赵过还是觉得不妥,一个女孩子,一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女孩子,性情是要多不稳定有多不稳定,一旦让她决定众人的命运,该是多大的冒险呀。
他正要说点什么来反对,狄阿鸟又说:“阿田年龄小,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抢也抢不过我和阿孝的,久而久之,使她养成了一个针对阿孝的策略,那就是在没得到之前,隐藏自己的欲望,凡事不动声色,见机行骗;而在得到之后,多挖洞穴,预防生变。何况她的身边还有谢先生和黑先生,我就是不相信她,也要相信谢先生和黑先生的能力。”
赵过着急了,说:“她根本就不听人家的。”
狄阿鸟又笑了,说:“她是不是说谢、黑二人老是手舞足蹈,无计可施,关键时都是她在拿主意,是吧,那不是她说了算了吗?她还向我要权力干什么?!阿田喜欢自我吹嘘,心里还是有数的。”
赵过还是觉得狄阿鸟有点儿纵容那丫头,不过那是他的妹妹,他不纵容自己的妹妹,还能纵容谁,何况那个小丫头确实有点儿本事,现在虽小,却迟早有长大的一天,就不再反对,只是叮嘱狄阿鸟在牢里要多加小心。
他和杨小玲走后,狄阿鸟立刻收拾起他们带来的食物,拾出来一半儿,一一放好。过了一会儿,外头的狱卒赵哈果然又为他提来一些酒菜,开门一放,告诉说:“你朋友让送来的。”狄阿鸟捧起他送来的饭菜,一一闻过,脸上全是陶醉之色,随后指指另外一份,拿起准备好的饭篮,傲慢地吩咐:“把这个给刘公明送去,把他的酒菜也留给我。”
赵哈受人所托,自然不愿意,问:“你吃得了吗?!”
狄阿鸟笑笑,说:“吃不了,可以便宜你们几个呀。”
旋即,他又和悦起来,低声说:“这些都是我媳妇做的,刘公明这小子,早对我媳妇垂涎三尺,你送过去时,给他讲,我的罪比他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媳妇就拜托给他了,他肯定高兴,反而会感激你,知道不?!”
赵哈听他这么一说,也怪难拒绝的,想了一会儿,只说“那好”,却无举动。狄阿鸟知道他等着要好处,揩揩身上,还有几个钱,就找出来,慢吞吞地递给他。赵哈刚有一大笔收入,这会儿得的不多,却是两头捞,别提多佩服自己,高兴得像是店小二,吆喝说:“好也。就走咧。”
他兴冲冲地走了,却不知道一回身,狄阿鸟脸上就带上了几丝冷笑,找到一旁的水罐,把自己点了的稻草灰塞进去两把,合了口,抱起来摇晃、摇晃,开始吃起刚送来的酒菜。
他吃了不一会儿,赵哈回来,站在远处看着。
这也是五两银子要求的,说是今天邓家公子找事儿在先,送来酒菜,等于向人家变相儿道歉,只有对方吃了,才算接受,回头对方出来,见了面,再提起这饭,说是邓公子请的,人家是不领情也要领情。
对这样的要求,赵哈有点担心,因为今天晚上,加上送饭的杨小玲,狄阿鸟这已经是第五顿了,而且每一顿都没吃完,谁知道还能吃下不。
看了一会儿,这家伙还真能再吃。
当然,这也是送来的饭菜中最丰盛的一次。一条河鲤烧得像是要跳龙门,肥腰披酱,吻张须垂,猪肘子闪着光闪闪的油亮,牛肉筛得暗红,很难吃得上的鹿肉又瘦又嫩……赵哈看得都情不自禁,直咬舌头。
这和自己家人送的饭不一样,吃了之后,东西要送走的,他已经开始幻想了,幻想着这位连吃几顿大爷,怎么吃就是吃不完,剩下许多,哥几个热热,当作宵夜,想到这儿,两颊的口水更是刺激不断,开始一紧一紧地疼。
他正要不看了,让腮帮上的肌肉歇歇,刚刚转个身儿,里头的狄阿鸟一顿筷儿,极为惋惜地看一遍,招呼说:“小哥儿,我实在吃不下了,你收去吧。”赵哈全身的馋劲儿都往上蹿,连忙开门,连忙站到狄阿鸟面前。狄阿鸟抬起头来,瞪住他,大声说:“你这不是害我嘛,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害我。”
赵哈腆笑:“我咋是害你呢?!”
狄阿鸟用筷子一点,说:“不是害我,你送这么多好东西,我不吃吧,想吃,吃吧,实在吃不下了,想吐呢。你说,你这不是害我嘛,算了,想必,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撤下去吧。”
赵哈心里惊喜哦,狂笑不止,却极力掩饰着,弯下腰儿收拾。
狄阿鸟似乎放不下这些美食,还是一脸严肃地说:“你自己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我也不能和你一般见识,你给我听好,这剩下的酒菜,不要去吃,给我倒掉,记着噢,不然有你小子后悔的。”
赵哈心里乐极了,暗想:哎呀,真是有钱人,让我倒掉,我倒不倒掉,你小子会知道?!他轻快地收拾着,将几层食盒一操,一蹿就出去了,几乎不想锁门就走,旋即还记得不锁不行,一回头,发觉狄阿鸟把那个大小解的桶抱上了,心里立刻幸灾乐祸地嚷嚷:“活该,吃这么多好的,想吐了不?!”
他扭着屁股,恨不得唱着歌儿走,而狄阿鸟却只等他一离开,就飞快地揭开便桶,“吼呃”一声,对着放一腔呕吐物。
桶里头早有半桶呕吐物,这下猛烈一吐,溅了他一脸,他也不管,只是跪起来,能有多少吐多少,最后吐得全身发软,才喘着气,将桶盖上,放到一旁,而自己想上炕,上不去,往干草上一缩,额头就已经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粒。
他就在干草上滚了几滚,抱上了水罐,揭开,抱着灌,灌了两气,也不再找便桶,往稻草上一攮,跪下又吐,反而一个翻身,倒竖起来吐,吐得到处都是,吐了之后,翻身回来,又喝水。
这回喝过之后,他没有再吐,而是盘腿坐下,摸到杨小玲的饭菜,慢慢儿往嘴里塞吃的。这会儿已经很晚了,赵哈哼着小调来,把对面壁上的灯“噗”吹灭,哼着小调走。牢房里一下暗了下去,只有狄阿鸟的两眼还挂着寒光。他在草堆上蠕动,慢慢地吃东西,喃喃地说:“想用毒害我,做梦吧,就是阿过不碰巧听到,也休想。”
他吃了一会儿,再次抱起水罐,喝了些草木灰水,吭吭几声,就在干草上沁起了沫子,沁了好大一阵,才再次抬起头,低声自语说:“这毒真毒呀,我都吐干了胃,还是有了中毒的症状。不知道那几个狱卒会不会把剩的拿去吃,希望他们别吃。不过看刚刚那卒子的馋样,他是非吃不可,我不是没警告他,那他还要吃,就是他自己的事儿,吃死了人,事就大发了,我看他姓邓的还下毒不下。”
这么说完,他便淡淡地狞笑,再喝点水,爬起来,上到炕上,扯起来一床又脏又臭的破棉被,钻到里头发抖。
这会儿,几个狱卒相继干完活,在门房聚集,看到赵哈留下的酒菜,个个啧啧称奇。
赵哈也不禁感到光荣,喝仨叫五,让他们一起坐下,四处摸摸,还摸出几个小酒盅,上去,一人发上一个,说:“这肉是好肉,酒也是好酒,那位爷,根本就没怎么动筷子,就是有钱人臭脾气,让倒掉,白白便宜了咱哥几个。”
那个负责倒马桶的老狱卒说:“就是那个新来的公子爷吧。我今儿倒马桶,里头有一个,半桶都是吐出来的好酒好肉,要我说,除了他,也没别人。本来我还当他是个好汉,可这一看,这么怍,非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不可,活该吃牢狱之苦。”
赵哈说:“废话,寻常人家,敢跟邓公子干起来么?!”
他喷着吐沫星子说:“看到了没有,人家现在住着单间,在里头逍遥自在。”
狱头也在,而且知道更多,给几个人摆摆手,说:“谁也没说他是寻常人家不是,他本来就是京城发配来的,肯定是几代将门之后,你看,这王志王将军,都给他定酒定菜。”
赵哈连忙让狱头喝酒。狱头毕竟有地位,家中富裕,不肯像他们抢别人剩的菜,而没有下酒菜可以就口,白酒也难下肚,浅尝辄止而已,只是跟众人说:“你们几个悠着点儿,我回家看看。”
按说,值夜不能回家,可他是头,每次都会在这时候回家看看,有时想打牌了,很快回来,有时想陪老婆,睡到天明再露面儿,众人只能腹诽,就见他放进来一阵寒气,裹裹棉大袍,带了厚实的皮帽,走了。他一走,几个狱卒这就更加自在,纷纷说:“赶紧吃,吃完,咱玩两把。”
老狱卒不赌博,精力也不及,虽然想吃点好的,却也不好跟几个年轻卒子下手抢,也就罢了手,往几人里头一缩,侧身说:“我睡一会儿。”
赵哈一边吞咽,一边说:“你不吃了?!不吃白不吃,这么好的东西,以后你还真吃不着。”他说:“人家有钱人,宁愿倒掉呢。”
他已经就这个说了很多遍,此刻为了加深众人的印象,模仿着狄阿鸟的口气,学起话来。老狱卒听他学说着话,沉入梦乡之中。
这一睡,就是天地不知,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心里一阵阵难受,耳边似乎有人在惨叫,在滚爬,那些瓢盆也都呼呼啦啦地响,然而想睁眼,就是无法挣脱梦魇,看到自己送死刑犯狄阿鸟送上刑场,狄阿鸟冲他笑,上来两个黑白判,却上来别他的胳膊,不管他的挣扎,套了一道大锁链,然后自己就不得已,浑浑噩噩,晃晃悠悠跟着走那黄泉路,自己死去的女人好像在跟自己招手,一遍一遍地问:“咱儿子还好吧?!”
儿子好啥,一个饿死了,一个还没娶媳妇。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五十五节
他这么回答着,想知道自己那个饿死的儿子,有没有在阴间见他娘,问呀问,也没问出来,倒是记得自己还没娶媳妇的那个,忽然记得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使命,猛然间坐了起来,坐起来,他才发觉自己一连是汗,嘴里一团粘条条、白沫子,面前站着个人,正在大声地喊自己,推自己,而自己看也看不清,想努力站起来,却没有一点儿平衡感。
他喘了好半天,吐出了嘴里的粘条,到处要水,听出推自己,喊自己的是谁了。
是狱头,他不是回家了么?!难道天亮了,牢里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