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带着对田小小姐的好奇,乍一看,狄阿鸟已经掂了人家的伙计,却不知道王小宝和狄阿鸟的关系,想当然了一回,匆匆来到,摸出一块银角子,微笑着递去,说道:“这位兄弟,我这朋友只是对你们东家好奇而已,要打听一二,决不会对你家主人不利。你想想呀,你家小小姐如此年轻,却富有而才绝,同是生意人,哪有不想知道她来头的道理?!”
王小宝得了机会,连忙把不由自主要回答的答案咽回去,发出“咕嘟”一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疑惑地看了狄阿鸟几眼,瞎话连篇地说:“我也就是一个跑龙套的短工,短工,我上头的人就那个,你看着呢,那个穿金戴银的,他上头也有人,那才是掌柜的呢,听说这小小姐管着的掌柜的,没有十几也有二十几,你说,你说,我这样的小人物,能跟您老说些什么?!”
樊英花觉得也是,正要放过王小宝,却发觉那穿黄绿明绸的胖个子站在场里,神色焦急,一直往这边看,她顿时明白了什么,哂地一笑,说:“你是说,你听他的?我怎么觉着,是他唯你是从。”
赵过那心里都是火燎、火燎的,不愿意绕圈子,碰碰狄阿鸟。
狄阿鸟也火燎、火燎的,毫不犹豫地说:“小宝,别打马虎眼了,这是自己人。”他回了个眼色,立刻上升到另一个高度,不疾不徐地说:“这也是考验你对我忠诚的时候,说不说实话,爽快不爽快,那就看你我是不是隔着心。”
赵过趁机横眉,一把把王小宝拎去,跟狄阿鸟说:“黑明亮这畜牲都见风转船(舵),这小子也肯定早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跑,见了咱害怕,才说这说那,他没实心,弄死他得了。”
狄阿鸟来不及往下演,王小宝上上下下就软透了。
是呀,谢先生,黑掌柜都能跟着别人跑了,谁说自己不能,今这面儿一见,自己要说不出个三五六九来,话不言尽,铁定被老东家误会。老东家误会,也许会给自己个机会,可看他身边这人,见风转舵说成见风转船,一脸棱像,保不准,听得一言不合,就给自己大苦头,他心说:我要是真跟着别人跑了,这也不冤,可这自己人在心不在,反过来再被老东家给误会,手这么一重,给掐死,掐断,掐哪点不好来,那也太冤枉了。
他一个心惊,就倒豆子一样表白:“爷,我真是生活所逼,现在也见着您了,您一句话,让我去杀黑明亮都成,您老可千万别误会我呀。”他市井里爬的,真心加上圆滑,躬身就往地下缩,缩下就扎个磕头的架势,口中冒着让人听着假的肉麻话。狄阿鸟无奈地给樊英花摇了摇头,问:“她现在,到底在哪儿?!”
王小宝说:“她出城了。”
樊英花冷喝:“你骗人,这什么时候,进城出城由得了她?!再说她一直深入简出,爱摆架子,很少以面目示人,也没出城的道理。”王小宝看向狄阿鸟,着急申辩说:“真的出了城。她是不大以真面目示人,有什么事儿,都是让个女掌柜出面,可这回,她真的去了,她想在这里办个军马场。”
狄阿鸟半信半疑,樊英花却全然不信,说:“军马场?!她办得好?!”
王小宝说:“她不是和黄行柜勾搭成奸么?!爷还记得您那家贸易行么?!不知道怎么回事,您老被流放后,那些草原人不大认它,生意一落千丈,直到那小女孩上门,请一些会说胡话的人,才有起色的呀,小的有时候想,谢先生是不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才出卖您的?!哦,听说,口外的骏马将来会源源不断地送到,她就跟黄行柜合作,与朝廷做军马生意,半数的军马,将靠他们供给呢。陛下为此召见黄行柜,给他一个官,随后又给他加了个官,对,这个官名我还记得,说是什么军机,军机参预,大发了,要钱,朝廷给他们造币,要人,朝廷给他们通关节。”
狄阿鸟和樊英花面面相觑。
赵过说:“朝廷难道还成他们家的了?!”
王小宝苦笑,说:“那可不是,田小小姐打京城来,一路住的都是驿馆,县长待遇。”
狄阿鸟知道这待遇,规格,事大事小什么的,王小宝大多是听别人说的,也没分析过,以他的水平,说到这儿也描述到顶了,给人的感觉是,这田小小姐根本就是朝廷的代言人,是朝廷要公用私柜,找上了黄行柜,给他了个虚官,给他了实惠,让他去给为朝廷跑腿,跑军马,跑战争物资。
狄阿鸟甚至怀疑,这田小小姐,根本就是秦纲的女儿,甚至可能就是那个秦禾。
不过?!
也没有不过。
秦禾虽然笨一些,幼稚一些,可她真要出格,蹦出来干这些事,她自然不缺她父亲她的好幕僚,这些幕僚,一大票木料,都是干练非凡的超才,出什么成绩,也就不足为怪了。
相对于墨门,恐怕也只有朝廷的参与,朝廷的公信力,才能解决得了黑谢二人,黄掌柜,甚至游牧人各个所需的一切。
狄阿鸟推翻第一次的假设,站在第二次的论断上,一阵一阵心凉,心说:“朝廷对我了若指掌,谢先生跑不出他们的视线,是因为他一直随我露面,可这黑明亮?!他竟然也没有逃出鹰犬的眼线,所有自己以为放在暗处的东西,其实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我这一回,那可是满盘皆输了,一个不好,不知是多少兄弟的性命呢。”
他不由感到灰心,气馁,喃喃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自家人牵着马从行市前门进来,赵过一转身看着,冲上前去,在樊英花的遥遥阻挠中捋了一匹马,回头冲狄阿鸟喊:“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把咱的都抢了去。”
狄阿鸟扭头看着他走,只是叹了一口气。
樊英花和王小宝都忍不住告诉他,去看看是谁,已经无关紧要,狄阿鸟却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体味对朝廷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不停地向自己的人招手,让他们把马拢起来,直到李思晴一口气冲进他怀里,回头让他往个方向看,他才心不在焉地歇一歇。樊英花已经提前替他看了,小声说:“邓二公子和邓小姐也来了。你可在人家屋檐下,要去和他们交好,知道不?!邓校尉不简单,他是云宗的人,背后有云宗,他老婆也大有来头,娘家人在官场上很有根基,在邓校尉面前说一不二。他老婆最疼这个最小的儿子,大儿子和一个妾生子都曾经被地方保举孝廉,他老婆都让他推脱了,理由可笑得很,就是怕小儿子将来没了机会,你握住她小儿子,必要时自保,准错不了。”
李思晴毕竟稚嫩,坚持自己的主张和看法。
樊英花却也有着自信,认为邓校尉和狄阿鸟本人无冤无仇,有些事,是不得不去做,自己可以用诚意,和对方暗通款项,寻求自保的办法。狄阿鸟不相信一个女人能决定了男人,也不相信能通过和他子女的交情能让对方的父母放自己一马,他想得明白,自己要自保,就要对敌人具备威胁力和震慑力,所以,忽略了前头几句,只去捉摸后话:你握住她小儿子,必要时自保,准错不了。他朝樊英花看看,想问樊英花从哪知道这些,却知道不是时候,就低声地叱喝李思晴:“卖个马,你也拉他们一起。”
李思晴得意地说:“我是怕你上当,卖不上价钱,商人都是心黑的主,那个田小小姐能挣这么多钱,肯定也有黑人的时候,我让他们跟着,人家就不敢吭咱。过一会儿,你也可以乘机谢人家,让人家帮咱置办百几十亩好地,回头,你又可以谢他们,这样来往,以后,要多好的关系都成。”
狄阿鸟真不知是该夸她,还是该骂他,只觉得李成昌这样老谋深算,雄踞一方的人养出来的女儿不一样,小小年纪,耳濡目染,就已经深喑官场道理,只是,在这个时节,却不是交好邓校尉的时节,哪怕邓校尉从来也没对自己做出异举。
自己这样一个朝廷挂号的流犯,在邓校尉的治下,朝廷是考验自己,朝廷,和朝廷上一些人,何尝不也是在考验邓校尉,他对自己坏,没有坏处,他对自己好,对一个曾经反抗朝廷,而今朝廷让他管着的人好,一定有问题,何况,他和王志不和,王志对自己好,他必须给一个截然不同的态度,来面对官场。
这种特殊的关系决定了,自己越用热脸去贴,越对邓校尉有害,他会越发不给脸色,越发恨你。
他深深地叹气,带着别样的心思向邓平姐弟俩看去,只见那邓平似乎永远带着一种不耐烦地脸色,更不看自己,却也不知到底是来干啥的,背过身子,沿着姐姐的身侧走两步,晃晃荡荡里外看,看遍除了朝向自己这儿的其它方向。
邓大小姐没有施粉敷唇,把手放到薄嫩的嘴唇上,嗤笑说:“听说,你也有两手,不会跟陈校尉学的吧?!”
狄阿鸟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虽然邓大小姐没有扭捏,但来到跟前,说话前捂嘴的动作,突然的嗤笑,都好像是硬撑一样。当然,她的话,确实也站不住,要是赵过在,保不准跟她说,呀呀的,当年他拿刀都是我教的。他笑笑,往一旁的人堆里看。邓大小姐讨个没趣,嘀咕着骂人的话,招手就喊李思晴,等李思晴走到一旁,朝狄阿鸟翻翻眼睛,拉上胳膊,转个身说话。狄阿鸟用余光扫了一眼,只见那邓平也伸头过去,凑成个小圈子和俩娘们鬓发相交着说话,他姐姐推他几回,都推不走,勺子一样晃屁股,来表示他姐姐对他无可奈何。
狄阿鸟一下儿把他看轻了,多排场的一个人,熊腰白面,却习惯于在女人面前装嗲。当然,这在疼他的人看来,他年龄不大,还是个孩子,可是让狄阿鸟,这个实际年龄,和他相错并不多却出生入死的人看来,这样一个玩意儿,说句话都浪费口舌。
他看人家不起,人家倒也没看得起他,不知道啥时就上来了。
邓平歪个头,倨傲如大爷,围绕着狄阿鸟绕圈,足足把狄阿鸟一身破旧衣看了几个遍,这就吮吮下嘴唇,再细噗一声吐出来,溅出点白气和吐沫。樊英花微笑着跟他说着话,一把拽住他胳膊,把他拉转个身。邓平有点不认人地喝:“老陆,你妈的,跟他近乎上了。让我干嘛,让我干嘛,啊。”
樊英花说:“你这跟谁撒性子呢?!这不,说了会话,人家和咱还亲近着呢。说了半天,他兄弟俩向我打听人呢,你说吧,那可是陆川的姑奶奶那边的亲戚,陆川姑奶奶婆家的表亲,早些年逃难不知逃到哪儿去了,这刚刚他哥跟我打听地名,人名,那可是咱老陆家的亲戚,这保不准。”
李思晴一扭头,兴高采烈地说:“哎!是也。虽然都说官话,可听起来,阿过和你是一样的口音。”
狄阿鸟有点儿想笑,心说:“这不废话嘛。这两下有心,现在又成亲戚了,两个女人一台戏,让她们唱去吧。”
邓大小姐上来,又是亦惊亦乍的,她最后想起来问:“你不是武县男爵吗?!陈校尉还曾是你的扈从呢。”
李思晴连忙解释说:“他和阿过不是亲兄弟。”
狄阿鸟发觉他们还真是纠缠不清,不耐烦地说:“够了,别瞎嚷嚷了。”
邓平痴痴地看向李思晴,猛然听得狄阿鸟训他老婆,回过头问:“你说啥?!”狄阿鸟愕然,遂紧跟樊英花交耳,低声说:“这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想找事儿呢。”说完,他转身,要奋身走出几个女人的包围。
邓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得到了极大的羞辱一样,沙哑嘶吼说:“你跟你爷站住。”话一落,他就想往上蹿,歪抬着头,嘴巴因为发狠歪着,一只巴掌高举,要上去拍人,他姐姐使劲儿拽在后面,没拽住,让他去了跟前。
第一卷 雪满刀弓 四十四节
狄阿鸟早知道他要找事,虽还不知道他为啥找事儿,却见他兴冲冲到了自己跟前,连忙一让身,用肩膀扛在他举起的胳膊的胳肢窝,就像是躲避,而邓平,却很难掌握自己从姐姐那儿挣脱出来,高举胳膊而失衡身体,“啪”一声,干脆利索地侧翻了个儿。时下天气日寒,地上又滑又硬,邓平半截身,半张脸都与薄雪污泥板摔实在,疼得直叫。樊英花知道他对狄阿鸟没有半点威胁,的确就像是个毛孩子,生怕狄阿鸟性起,没轻没重地向他反抗,只是护在狄阿鸟身边呵叱他:“你别动,走。”
邓平本不认为是被人打倒的,打滚而起,滚身泥,哑得向哭一样嚎嚎:“妈的尻。你别走。”
两个女人拉不住,狄阿鸟的人来拉架,带着威胁色彩地喝阻也没用,他一个箭步蹿上去,趁着樊英花几乎是搂着狄阿鸟的前身,跳起来,朝狄阿鸟腰上蹬两脚。
狄阿鸟任樊英花推着往后退,邓平还是追击不舍,不停在阻挠拉架的人跟前绕行,一身泥水的衣裳,也不知被谁扯成几团,再后来,他走得热,把袄什么的都扔在雪地上,露出一身雪练,也没愧对将门。
转眼间,行市里头自有他家近人,再加上街头几个跟他的地痞,汹汹冲击拦截他们的人。
还不知谁跑到狄阿鸟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