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楼房的抱厦,徐步进去,走上上楼的楼梯,上到楼上,见到一所亮光的房子里,那古怪乐器的声音,也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走过去,推开门,只见里面摆成斗字型的几桌,三个女子端庄而坐,当中头发披散的女子,手持一物,似弓似琴,竖立抱定,不由自主地问:“姑娘贵姓芳名?!”
他见几名女子都在看他,当中那女子一分一分微笑,说不出的动人,而模样有点儿像樊英花,生生感到别扭,连忙说:“我走错了。”然后一低头,往外头退,顺便掩门,眼看掩上了,却又不甘心,立刻回头推开,大声说:“你是谁?!她亲戚?”
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低下头去,看起来,对手中乐器很是专注。
狄阿鸟立刻说:“她该不是还有一个妹妹吧?!你是她妹妹?!”
那女子又摇了摇头,微笑着,继续弹她的乐器,越看越像一个陌生人。
狄阿鸟只好扭头走,掩门,掩了又不甘心,便再次推开,问:“这是啥?!棉花机?!”
旁边两个女子一下笑出声,刹时间,在门口相对的窗户被来来回回的门板开合中,顶不住寒风的冲击,“砰”一声开了,寒风穿堂而走,吹动灯火,将它拉成摇曳的豆点大小。
清光水银般泄入,风一扬,那披发女子一侧的青丝漫卷而起,荧亮缭绕。室内光亮阴晴不定,照到她的脸上,反复现出那种矜持的微笑,让狄阿鸟心底猛地一颤。狄阿鸟忍不住往对面的窗户跑去,大声说:“她从哪来把你找来的?是不是想让你做她的替身?她尽是白费工夫,也不想想,就算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别人还是一眼就分得出来。”
他在三位女子的注视中手忙脚乱地捂着窗户,保卫她们远离寒风的亵渎,口中不停地嚷:“亏她想得出来,你叫什么?!”
那女子听得好笑,轻轻吐字:“我叫樊英花。”
狄阿鸟头也不回地说:“不可能,她,身边坐着的,左边应该是春棠,右边应该是十九妹,你骗别人,也许能蒙混过关,骗我?!她和我是啥关系,就是再怎么易容,我也一眼认得。”
那女子声音一变:“春棠出嫁了,十九妹有事在外。狄阿鸟,你回来,再好好看看。”
狄阿鸟不由自主地回过身,动一动,背后窗户又开了,他连忙转回去,再一阵捂,忍不住说:“你就是再学她的声音,也没用,她不会弹你抱着的棉花机。”
那女子笑道:“什么棉花机,这是箜篌,我十一岁就会弹了,怎么,你很意外么?!”她吩咐说:“你们两个出去。”
两个坐着的女子应一声,起身往外走。狄阿鸟忍不住大吼:“别走。你们不能走。”他回头一看,两个陪同的女子到了门边,也连忙大步往外走,口中念念有词:“干嘛让他们走,孤男寡女独处,想引诱我么?!这女人太过分了,竟然找个替身来引诱我,背后一定有什么目的。”
那女子语气一紧,大声说:“够了。狄阿鸟,你是在羞辱我吗?!”
狄阿鸟回过头来,再看看,又怎么看怎么像樊英花,尤其是声音,音色或许可以学来,但是这种威严,倒不是能学来的。他迟疑片刻,把自己的目光放到铺地一片的长裙上,说:“这也太出人意料了。你竟然穿‘拖地裙’,你拿的,是箜篌?!我只听说过,从来也没见过,你也会?!我不信,让你弹它,不如告诉我你能拉来四石的弓箭。你怎么就会呢,这不可能,我眼花了?!做梦了?!你还是赶快变回来,不然,我只好走了。”
樊英花放下箜篌,说:“我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不是吗?”
狄阿鸟一直把自己的嘴巴绷尖,这才挤出几个字:“你怎么这么奇怪呢?!”
樊英花淡淡地说:“我有什么奇怪的?!你是不是想说,为什么我在哪里出现,你就在哪里出现,你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做?!你是不是想说,你本该是我惺惺相惜的知己,现在怎么一下变成个彻底的女人?!阿鸟,我本来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本来就是一个女人,难道你不知道?”
她柔和地说:“你坐过来。”
狄阿鸟差点没一头栽倒,看看自己不争气,实在无法向前挪动的腿,还是摇了摇头,说:“我干嘛坐过去?!你坐过来。”
樊英花站了起来,掖裙角而行。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让狄阿鸟感到不敢正视,不敢呼吸,不敢抬头的压迫。他突然在樊英花来到自己面前之前,吱溜爬到屋子的另外一角,打肿脸充胖子说:“我干嘛非要跟你坐一块儿?!”
樊英花不知道他一时自惭,也同样不自信,变得有点儿沮丧:“阿鸟。我们以前,不是能好好的吗?!你就这么厌恶我今天的衣着?!这些该死的女人,非说我今天很漂亮,连‘闭花羞月’这样阿谀的话都用上了,我一开始就不相信,可实在没想到,没想到,都能把你这是女人都不放过的家伙吓唬成这样儿。”
狄阿鸟虚伪地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弹箜篌嘛,这个东西,太不适合你了,老樊,你我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一下变成这样,让人接受不了……”
樊英花说:“我也不想,可我不得不变成这样,你总要面对女人的我,如果现在不这样,我就得继续维持一个尴尬的形象,而你和那个样子的我在一起,你我的部曲都很难接受,不是吗?!”
她轻轻地说:“我是个女人,阿鸟,在十二岁以前,我除了性子有点野,喜欢马,喜欢读书,喜欢击剑以外,贵族少女应该学习的技艺,我都在学习,我喜欢箜篌,那个时候,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变成别人眼里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相信吗?!
“就在我十二岁那年,我明白了我的命运。
“我们是个什么样的家族,想必你应该知道,人们都在回忆和怀念先祖的英烈,梦想着‘十年田舍翁,一朝天子堂’的转变。男人们一出生,注定要为复兴家业去生去死,女人们一出生,也必须接受自己的命运,嫁给父兄要拉拢的对象。我十二岁那年,我的未婚夫和他的父亲一起来到我们家,那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长得像麻杆,全村少年都嫌他恶心,我知道他们要接走我的,心里很害怕,于是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去做一件事。两天后,我私下约他出来比剑,想趁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将他杀掉,可是到了跟前,却下不了手。我毕竟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虽然我讨厌他到极点,虽然之前下定决心,到了跟前,还是做不到,就在我为自己的软弱失望的时候,他在比试时误伤了我,怕我回家告诉大人,自以为是地哄骗我,说我要成为他的妻子,嫁鸡从鸡,把我们的事儿说给大人知道,就是不守妇德,他还假装给我看伤,摸我这儿,摸我那儿,问我舒服不舒服。他以为我十二岁,什么都不知道,拙劣地表演着,却是彻底地激怒了我,我趁他不备,将他杀死,然后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回到家里,上床睡觉。一觉醒来,父亲他们已经发现了,我记得他惊慌失措,在我面前自言自语:人家的儿子死了,而凶手找不到,联姻不成,反要成仇,该怎么办?我就告诉他,既然婚姻不成,反要成仇,为什么不一了百了,把他父亲也杀掉,弃尸于荒野,告诉他们的亲友,他们根本没能来到我们这儿。”
“我爹用震惊的眼神看着我,我以为他会狠狠打我一记耳光,不料他却夸奖我说,你生下来和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别人的女孩子,谁能十二岁骑烈马?!别人家的女儿,谁能举得动长剑?!你这些主意,是大人也想不出来的呀。
“他听从了我的话,那样做了,也没得到别人家族的复仇。从此之后,我就有了别的女孩子所没有的自由,喝酒,打猎,可是我却发觉,危险仍没离我而去,他们还会把我嫁人,就把眼睛瞄向了我哥哥,我想:如果我箭术比他好,武艺比他好,智谋比他高明,对父亲的帮助比他大,父亲还会忍心把我嫁出去吗?!
“从此,我就以这个为目标,读书,习武,暗修帝王之术。
“我越来越让父亲惊讶。他总认为是个奇迹,但还是打断让我出嫁,不同的是,他要招一个与我匹配的夫婿,怎么办?!我就做出我喜欢女色的假象,脱掉丫鬟的衣服,和她们同寝,借她们,借别人的嘴让父亲知道。父亲又一次震惊了,他打了我一顿,却给他的亲信说:当年生她时,太祖托梦给我,说要给我一个像他的儿子,结果却是一个女儿,我很绝望,哪知道,她真的像太祖皇帝,英武果决,我开始为她是个女儿惋惜,可现在,你们看看,她竟然喜欢女色。莫不是太祖皇帝投错了身?!
“太祖皇帝何等英睿,从此之后,我父亲身边的人对我敬畏有加,都不敢拂逆我,而我自己,也被胸中所学改变着,远不是以前的我,我喜欢决定别人的生死、喜欢别的女人想也不敢想的生活,也一再以为,我的确喜欢女色,直到遇到你。
“我第一眼就看了出来,你年龄虽然小,身上却有许多别人没有,也不可能有东西,足以让我难以忘记的东西。我想让你忠于我,服从于我,随后我发觉,我对征服你的渴望已经超出了它的范围,我明白了,这不是主人妄想驯服出一名奴隶,而是一个女人,想征服一个男人,当时,我很害怕,害怕我回到软弱的从前,害怕我反过来被你俘虏,于是,我做出一个决定,杀了你。
“为了平衡我心里的矛盾和痛苦,我立刻找了个人给你殉葬。
“就在我杀死殉葬的那个人之后,你却又奇迹般的出现在我面前,狗咬你不死,立刻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台阶,释放你的台阶。这时我知道,我杀不杀你,不是我想不想让你死,而是一个真实的我和一个虚假的我在某一时刻的搏斗,我需要做点什么,来支持其中一方,我在前一刻杀了你,可能会松一口气,但到了后一刻,我就会后悔。”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三十七节
段含章不哭却笑,不吃一丁点儿的劝。杨小玲只好到隔壁屋子陪李思晴,等着一见狄阿鸟,就多叮嘱他几句。等着,等着,她俩断定狄阿鸟不会再回来,也就半脱半睡,准备相互作了个伴儿,这样睡下。就在这个时候,狄阿鸟回来了。杨小玲听清声音,披着衣裳开门要走,被他一把搂住,连忙用胳膊肘撞他,示意李思晴在。狄阿鸟回过头,这才发觉炕上半坐着李思晴,不但没了睡意,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就笑了一笑,说:“说,不让姐回去了。”
他一用力,把杨小玲拽回来,反手关上了门,说:“都是一家人,都是我的人,别大眼瞪小眼的。”
杨小玲又害怕又尴尬,试探地叫李思晴:“妹子,你看他——什么都乱说!”李思晴情知不是乱说,实在不好说什么,心里一酸,含了泪说:“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把我一个瞒在鼓里,像话吗?!”
杨小玲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狄阿鸟拦腰把她抱上炕,轻声给李思晴说:“比你还早呢,姐可是个苦命人,对你也好过亲姐妹,都是我干的坏事儿,可你也得知道疼着她点儿。在这穷乡僻壤里,一家人就得知道亲,一家人都不知道亲,外人就趁机捣乱,你可别像段含章,你看她那样儿,我一见她就吃不下饭。”
李思晴和杨小玲论过段含章的是非,决定要狄阿鸟好好认错,大事化小了的,当即遮眼又哭,说:“那你当初为啥把她要进家门,见了漂亮的姑娘就把不住劲,过了之后,又说自己吃不下饭?!你干的坏事?你干的坏事多了。我褚怡妹妹你也碰了,她一个姑娘的身子,先被你这个禽兽印一爪子——”
狄阿鸟使劲地抓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发愁地说:“你想让我怎么办?!那件事,你知,我知,她知,我们都不说,她将来嫁人,自己相公也不会知道。”
杨小玲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连忙一指一旁玩累睡下的阿狗:“小声点儿,别吵着孩子睡觉,你给妹子保证,以后再也不到处沾花惹草了,快!”
狄阿鸟却无法在杨小玲的示意下,哄李思晴一哄,略一踌躇,立刻就想到樊英花。
两方即便是心照不宣的政治联姻,以后各行各便,嫁为人妇的樊英花也需要慎重考虑,从长计议的,因为这个男人为尊的世界里,女方的嫁入意味着她要三从四得,要嫁鸡随鸡,要夫唱妇合,简单得了吗?!而樊英花却干脆做了个彻底,一改自己形象,以一个恭谨贤良的女子身份嫁入。
她今天示以女装,是要彻底摊牌了。
从此之后,之前所建立的功勋,业绩,都要化为过眼云烟,那句“你和那个样子的我在一起,你我的部曲都很难接受”,更没有附带任何的条件,“接受”二字,是要让她的部曲接受狄阿鸟成为一个新的主人,是让狄阿鸟的部曲知道,两家合为一家,不是山贼合并,最终当家的起码也要让另一家当家的做个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