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
狄阿鸟问:“含章不知趣,她不知道她再没轻没重,狂言悖行,逼我做大逆不道的事儿,我只能真的杀她。”
赵过问:“那你为什么不把有奸细的事儿告诉她?!”
狄阿鸟冷笑说:“她有多少城府,我还不清楚。告诉她,她说不定要找这个奸细呢,她,一个浅薄却又自以为是的女人,今天会说是你,明天会说是他,怎么得了,找不出真的眼线,她就能把咱的人弄散了,要是找到了呢,不是逼咱和朝廷决裂吗?!我知道有眼线又能怎样,都要装作不知道,不敢声张,即使有一天,知道眼线是谁了,还是要装作不知道,对不对?!”
赵过点了点头,说:“你以后尽管用刀划你那些老婆,大不了,我站远一点儿。可你咋非要去县南呢。你想安居乐业,我也想安居乐业,可安居乐业得了吗?!”
狄阿鸟笑了笑,说:“邓校尉是要杀我的人之一,他管屯田,我要是到处给人塞钱,要留在县南,他就一定把我们安排到县北,对吧?!阿过,我们身边有朝廷的眼线,我一心留在县南的心思,是不是能让朝廷放心呢?可今天,就有点不顺当,你们呀,都不愿意到县南落户,你们都不愿意,只有我一个人愿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做给朝廷看的。”
赵过没有想到,轻轻地说:“我明白了。”
狄阿鸟说:“你还有疑问,对吧,十三匹马,你心疼是吧。阿过,你知道路勃勃突然消失,去哪了?”
赵过说:“我知道,猜得出来。”
狄阿鸟问:“那我问你,我让路勃勃招他来干什么?!”
赵过寻思片刻,说:“打雕阴。”
狄阿鸟哭笑不得,说:“就凭他那几百人?!打雕阴,要是打雕阴,我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么?!”
赵过补充说:“我是说你想让他先到对面,然后一起打雕阴。”
狄阿鸟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要他到对面去,却不是为了打雕阴。他先到对面,积攒力量,而后向朝廷示好,接受朝廷的扶植,成为高奴王。”
赵过震惊说:“阿鸟。你想把朝廷养在咱家里吗?!你想让谁做高奴王,谁就成高奴王吗?!”
狄阿鸟说:“拓跋巍巍利用了思达明,也利用了别人,他能利用,朝廷为什么却一定要损兵折将地去打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中原文化灿烂,国君的军队众多,宫殿富丽堂皇,即使边远的游牧首领,也认为他才是真正的天子,朝廷的使臣都是饱学之士,说道理时滔滔不绝,引诱人时天花乱坠,义正词严时令人胆寒……朝廷如果派出使者,出使各部,同拓跋巍巍争夺这些散乱的散沙,并扶持他们,是有利还是有害呢?!中原不缺粮食,布匹,铜,铁,而游牧人,有马匹,有牲口,却抵御不了天灾,需要茶叶,粮食,软和的衣服,中原朝廷要是在出使的时候,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赏赐,能不能抵过拓跋巍巍的空言呢?!我不是正在教朝廷的大臣们,怎么只把箭挂在弦上,去使用他们的舌头?!他们要想在这里派出使臣,说了让人觉得算数的使臣,让人信任的使臣,就得有一个平和的环境,如果这里的农民,见了俘虏就杀掉,不分辨敌我,就无法促成这种使臣奔驰的战场。穆二虎也许不算什么,但他在北乡人中的威信很好,又要办马队,如果他不杀俘虏,带头交给官府,别人也不会再盲目地杀俘虏,是不是?!我十三匹马白给了吗?至少换了他一句诺言,而这句诺言,就是促成外交的必要条件。”
他又说:“不仅仅如此,阿孝只有几百人而已,有什么资格取代思达明呢?!他来了,首先要凭借个人勇武,为思达明立下战功,故意在联合作战时杀掉那些二心的部族首领,思达明自然会将这些部族中一部分的百姓分给他,表彰他的战功,但是这不够,远远不够,他根本没有成为高奴王的条件,没有兵员,没有实力,对不对,他想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把我们雍人当成他的兵员,和穆二虎搞好关系,很重要,和你家小姐的关系也很重要,现在河东正在清剿,你家小姐可以帮助他,让那些河东的土匪,罪犯都逃过来,投奔他,而到了他向朝廷示好,得到朝廷扶持的时候,他可以直接招募雍族军队,甚至调动雍族的军队为他打仗。他用雍族人打仗,而朝廷也会很放心,朝廷会放心地看着拓跋巍巍的附庸灭亡,一个新的附庸崛起,以为他们取得了胜利,其实呢,是咱们的胜利,因为阿孝夹在两大势力之间,朝廷不敢试图控制他,控制他,就会导致他倒向拓跋巍巍。
“这里和西陇不一样,两条狗之间的骨头,可以向北壮大,先打上郡,再图银川,我的三婶母那儿有大量的夏侯家的百姓,阿孝是我叔父的嫡长子,他要和我三婶母角逐这些百姓,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
赵过问了一个问题:“他会不会把你忘掉,自己称王?!”
狄阿鸟哈哈大笑,却又压低声音说:“阿过,我们俩就像亲兄弟,你自然可以问,要是别人,哼哼。你想想,我那时已经被朝廷放回了家乡,也有一支军队,我们两兄弟像两个拳头,形成夹击银川的势头,打下银川,不就光复父辈们留下的家业了?!”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三十六节
自打俩人认识起,俩人就没闹过别扭。狄阿鸟看着眼睛越来越亮的赵过,紧绷绷的心绪也豁然爽朗。他心情大好,感官就变成兴致的根须,竟听到几丝古怪的乐器声,便朝赵过竖起食指,侧起耳朵,细细寻觅。
这是从来也没有听过的一种乐器,音色很是柔和,一听就是出于女子之手。然而,它淙淙潺潺,既没有流露出深闺之幽怨,也没有洋溢出春心的萌动,平和,开阔,深远,宁静,让人感受到了一种不流俗,不喧闹的个性。
随着脚步,乐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迷人;它像一只在人鼻尖儿前跳跃引路的蝴蝶,翩翩起舞,走走停停,之色彩斑斓,使人想伸出自己的手去触摸。
狄阿鸟找到老杨家铁铺的后头,才发觉这是一所院落的后墙。他跳起来望望,乐声确实从院落里面森森夜色所笼罩着的一座木楼传出来,不禁给身后的赵过感叹:“这真是一位奇特的大家闺秀,我敢肯定,她相貌平庸,不丑不美,阿过,你要觉得我可信,赶明去提亲,保证错不了。”
赵过诘问:“不美不丑就错不了?!”
狄阿鸟赞誉说:“咋?!你还别不信,这个女人不简单呵。这种如大渊大海的平静,足以表现出一种胸怀若谷,临危不乱的气度,娶这样的女人回家,相夫教子,操持家事,足以兴旺家业,使六蓄繁衍,是几世也休不来的福气。你看我那几个老婆,有几分姿色不假,却不是没有胸怀,就是没气量,根本不能替我分忧,更不要说担起一个家,教出几个振兴家业的儿子。”
赵过却不买账,说:“说那么好,你自己怎么不要?!”
狄阿鸟说:“你别说,我不是有了么?!别看什么货色都有,也是结发夫妻,人家不管做多大的官,妻也不过三个,我这一回就娶了四个,还敢乱来?!你呀,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你后悔都来不及。”
赵过轻蔑地哼了一声;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吃你的骗,要像你说的那么好,你还不翻墙进去呀——”
狄阿鸟辩解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狄阿鸟骗过谁?你怎么就不信呢?!”说他没骗过谁,他自己也觉得假,立刻收了声,叹息说:“你还放不下唐凯他姐?!你咋这么死心眼呢,那啥人呀。你也真他娘的没出息,被人看不起来着,却还眼巴巴地望别人……”
赵过没好气地打断,否认说:“不是。”
狄阿鸟又一下开颜,苦口婆心地说:“你老这样儿,我心里虚呀,你看看我,家里四、五个了,再看看你自己,还打着光棍,外人看了,不当面指着鼻子咧咧,背后会不会说,这狄阿鸟太不是东西,天天说有福同享,自己老婆娶一堆了,他的好兄弟还在打光棍,是不是?!你听我的,咱把这家记下来,明一早,就向人家打听、打听,要是未婚未嫁,我给你做主了。”
赵过笑着问:“你做得了主?!”
狄阿鸟一下上了火:“我咋做不了你的主?啊,我不但做得了你的主,我还做得了她的主,你信不,只要她没嫁人,我就做得了主,上门就跟她爹说,你闺女勾引我兄弟呢,一到晚上了,她就胡乱弹琴,两个人隔道墙,眉目传情,好着来。中原人就怕这个,她爹听说你们到了这一步,还不为了遮羞,把女儿双手奉上?!再说了,他女儿有这内涵,一般漂亮不了,他爹看不好行市,对吧?!而这真正厉害的女人,看男人,不看咱现在有没有本事,也对吧?!小婉,你知道,我在武县,朝不保夕,她不还是跟了我?!你就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你就是不敢学我,还说小婉,她爹啥样儿,要谁半夜死,谁早晨醒不了,结果怎么样,老子照样先生米做成熟饭,然后上门,把事办成。你咋就不敢呢?你也是男人,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主,咋就一到关键时候,就没胆量了呢。”
赵过雷打不动地说:“我是没胆量,因为没疯。”
狄阿鸟上去扯住他,大声嚷道:“你不疯,我疯好吧?我现在就带你登门。”
赵过发觉他叫了真,一挣好几步,连忙往身边一指,说:“这个院,是山河会馆。”
狄阿鸟转过身,往里头投眼看看,不敢相信地说:“山河会馆?!”他得到了确认,问:“不会是邓校尉的女儿吧,不可能,她要是弹出这声音,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堵墙上,你信不信?!”
赵过急得跺脚,说:“邓校尉的女儿住这干啥,山河会馆是我家小姐开的,这里头‘砰砰’一阵弹的姑娘,就算有你说的那么好,谁敢向她要?!我就是没胆量,因为我没疯。”
狄阿鸟愕然说:“是她开的?!那就怪不得了,她开武馆?!她开武馆干什么?!你这会儿说话流利了,你一开始咋不说?!”
赵过扑哧一声笑了,说:“山河会馆不是武馆,我问陆川叔了,他说,就是可以喝酒,吃饭,住店,招妓的好地方。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小姐能拿它跟官场上、军营里的人打交道。”
狄阿鸟一下醒悟过来,上前挥了一拳,说:“我说你咋说‘你咋不翻墙进去找她’,我找这姑娘,问到你们家小姐面前,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家小姐和我啥关系,知道我在马路上听到女乐声,都能翻墙找人家姑娘,是好玩的么?!她要是心情好,不阴不阳地表扬我一回,要是心情不好,一脚踢我下楼,一脚踢我出墙。阿过,你跟谁学坏的,你咋学会了这手呢?!”
赵过乐呵呵地笑,说:“我想等你爬上墙头再告诉你。”
狄阿鸟往两边看看,不想绕回前门,爬了上去,摆手说:“翻墙就翻墙。你回去,往后几天,咱们假装闹别扭,做给别人看。”
他跳下去,踩到墙角堆的冰雪上,没发出一丝声响。
对白天化雪,夜晚结冰的地面来说,不发声响不是件简单的事,他对自己的落地很满意,一拐一拐往前走,到了路上,脚下更是高高低低。
构成这种地面的,大多都是拔内墙拔的砖头,看来这会馆筹备了好几天,还将筹备好些天。
狄阿鸟横冲直撞一会儿,发觉那乐器又响了,就在一截断墙下停住抬头,再一次按照自己的知觉、逻辑,断定这女子是樊英花蓄养的歌妓,心里是一阵、一阵惋惜,然而,那乐声还是无悲无喜地演绎着天和地,天上秋月沉思,地下无边无际的沼泽地,风滚野海棠。
他暗自打算起来,心想:我待会儿见樊英花,要不要让她发掘这颗宝珠?!要不,极力贬低这姑娘,再用把宝剑换走,阿过单纯,可能不会娶妓,我就把她给莫藏或谁,反正谁要了,谁有福气。
他在墙下如痴如醉,正是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能闻音知人的时候,忽然感到了一股浓重的气息——那种粗人身上掩饰不了的气味,连忙扭头,只见什么东西的寒光在眼前闪了一下,连忙说:“陆川,是我呀。”
对面凑来一顶硕大的脑袋,使劲儿来看狄阿鸟,看清了,这才惊愕地说:“你怎么发觉我接近你的?!”
狄阿鸟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墙下面的?!”
陆川说:“我从那边走过来,走着,走着,看着了你的屁股。”
狄阿鸟扭头看了一看,才知道一旁有个洞,过来束光,正好照在自己的屁股上,尴尬地说:“你主子真是的,也不让人消停,天黑了还让你到处乱转,干啥呢。”
陆川说:“小叔说你肯定不想引起别人注意,要来,说不准是翻墙,你不知道她在哪儿,没个人在下面等你,说不定趴一会儿,就回去了。他正等着你呢,快上去吧。”
狄阿鸟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楼房的抱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