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广说:“他说的是呀。阿鸟。如果你能做亭长,就有机会戴罪立功!”
狄阿鸟迟疑片刻,伤感地说:“我们家打了太久的仗。一百多口,都是些女人、孩子和老人,要是屯往县北,怎么顾得了……”
又一个老人说:“哎?!主公不要担心我们,他们也说了,家眷平时可以留在县南,再说了,您只要肯摇旗,咱们的老弟兄,也是要偷着跑来的,还害怕没人打仗吗?!”
狄阿鸟朝别的人脸上看看,发觉他们脸上大多都写着两个字“县北”,特别是赵过,嘴合不陇,眼里透着渴望,不禁犯了大愁,心想:我难道真的可以去县北?到了县北,做了亭长,往日的老兄弟,肯定有人来投奔,离开户籍地,那就是亡命,亡命,就要担责任,自己招来的是朝廷的忌讳,而他们,却要担罪责,到时,我捆上他们送给官府?!于心何忍?
他装出一付仍在考虑的样子征询说:“都是这意思?!”
赵过笑道:“何止我们,老陈刚才还在,都跟大伙说了,只要咱立了功,你一下就可以翻身?!”
狄阿鸟怔怔地看过去,心底一个劲儿哀号:“幼稚,一个比一个幼稚,越是立功,死的越快。”他涌起最后的希望,朝李思广看去,说:“你妹子怕不愿意,还是先给她说一声。”李思广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一个女人,愿不愿意,由不得她。”
狄阿鸟深吸了一口气,笑容僵固了,这种情况,看似商量,实际上,哪里是商量……都是等着这个机会翻身,让我翻身,自己也翻身。他闭了闭眼,看向一开始仅有的一个支持者李多财,李多财正在咽吐沫,说:“啊,不是,可你们也得想想,立功那么容易吗?!少爷……”他为了让人同情,干脆哭道:“要是老爷知道少爷一天到晚,拿着命搏,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歇,少爷,少爷。”
杨小玲立刻反驳了他,声音哽咽:“阿鸟的前途不也在此一举么?!老公爷要活着,他能看自己的儿子永远是个罪人,前路没个明黑么?!”
杨锦毛突然打破沉默,慢吞吞地说:“阿鸟呀,你爹就你一个儿,你这边孩子也才满月,为你家血脉想想吧,贪个亭长去了县北,就不怕……搏一搏可以,咋不行呢?!可孩子年龄实在太小。”
狄阿鸟是自己拉过杆子,还是跟着博格阿巴特干土匪,杨小玲也稀里糊涂。
她隐约觉得狄阿鸟就是大名鼎鼎的博格阿巴特,又觉得不像,不可能,问狄阿鸟,问过了,还是觉得狄阿鸟胡吹,自己家的人听了,也会害怕,就跟他们讲:“当年,长月招兵,阿鸟不是当兵走的么?!他在外面当兵,听说他爹死了,就和几个战友一起跑了,后来逃回他老家,见老家的家也败了,又回头去找他爹,看他爹到底是不是不在了。他带着几个人,走到半路,走不下去,干脆占座山,当起了土匪。我想着他老家那儿都是蛮子,都想来中原,他又能说,人家就跟他来了,你们想,他们关外的人来中原当土匪,话都说着别扭,抢劫、绑票的规矩也肯定不懂,阿鸟呢,以前折腾卖鱼,不是跟许小虎的爹拜过把子?懂这些,人家让他当了大哥。他年龄不大,毕竟读过书,多了个心眼,陇西兵败,百姓一路逃难,他就在那坐地收人,起码也收了上千喽罗。后来,博格阿巴特起兵打官府,朝廷一味吃败仗,损兵折将,兵力不够,就招安了他,他也就跟着朝廷打博格阿巴特,有一次吃了败仗,是一口气逃到咱那。我正在家筛麦子,他带个姑娘,带个阿狗,问到咱家门口了,那会儿,身上还扎着人家扔的铜钱镖呢。”
再后来,她说狄阿鸟拦舆见驾,把他爹的事讲给天子知道,天子怜惜他,还让他去京城参加大会,被人家的千金小姐看上了,又是贵公子争风吃醋,又是借钱娶亲,又是岳父黄大掌柜不愿意……
杨锦毛只能通过自己的阅历推测,一个有把力气的少年人没了人管束,在外面肯定干坏事儿,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既然一直做到土匪头子,那就不是一般的心黑手辣,还好,自己女儿能呛得住他,呛不住,自己一家,将来要坏到他手里,心里一半是怕一半是愁,再后来,狄阿鸟越来越老实,家眷也来了,两房小媳妇,大舅哥带了几十把好手护送着上百口子,又把他震住。
震住的同时,他相信女儿以前说的那些话,再看狄阿鸟,越看越觉得他不是杀人如麻、心黑手辣的人物,这又觉得狄阿鸟是评谈和演义中出现的那种运气贼好,全凭利嘴和蛮横相的草包。这不?!早上媳妇扯着狄阿鸟闹架,他也知道不会出啥事儿,根本就当成一家人闹嘴子,不上心去管。
哪知道,今天又来了几个老人家,大伙往一块一坐,说了会儿话,竟然不怕跟凶狠的鞑子打仗,他又觉得味道有点不对,坐在一边,往这个人脸上看两眼,往那个人脸上看两眼,心里不住地问:“这狄阿鸟被人一吓,就给人家十好几匹马,是不是在装孙子?!难道他确实是悍匪,因为坏事干得太多,怕朝廷杀他,装胆小?”
他听了狄阿鸟的口气,又松了心,想自己女儿嫁过,年龄也一天比一天大,能找个人,嫁作小妾不容易,要是被他要去作妾,也让自己省心了,可现在,他却要去县北,他去县北,刚刚出生的孩子和老婆放哪儿,保不准又托给自己女儿,自己女儿也面儿,到时又要伺候她们,这还没进门,就受人家的气,也太让他这个爹难受,这就顺口嚷了这番并不严密的话。
狄阿鸟却立刻装模作样地沉思起来。
他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对儿子小,使血脉面临无后的顾虑,凝重得像一块包了青皮的石头,一动不动,半天也没有说话,直到叹够气,直到众人的目光完全集中在自己脸上,这才说:“我打仗打怕了,还是想法在县南安居乐业吧,要是需要打通关节,咱也往里头使使钱。”
赵过欲言又止,干脆站了起来走了。听着他在背后掩门的声音,狄阿鸟心里好疼,却还是在众人脸上扫个来回,威严地说:“安个家不容易,我想派个人回去筹点钱,你们看,谁和我哥一起回去?!”
李思广虽然失望,还是说:“住县南也好,只是怕人笑话。要是你已经定下来,也不要为钱发愁,我这儿还有些钱,一并留给你。”
狄阿鸟摆了摆手,说:“你的钱,我不能再要了,你还是留着做回去的盘缠,我不是没钱,我派两个人跟你回去,跟牛六斤他们张张口,我不信他们敢不给我,另外,我在京城也有产业,现在顾不上了,也得想办法处理掉。”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三十五节
人散时,狄阿鸟有意识地将几个干练的家人留住。
老范已受狄阿鸟所托,提笔俯案,勾勾画画,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替他说:“圣上建元称帝的明诏已发往各地,各地官员都在为进贺做准备,小相公也要感念圣上的恩德,筹备一些贺礼。”
狄阿鸟点了点头,找了一个木匣,向老范伸手,老范立刻拿出一个铜筒子。狄阿鸟将它放到匣子里,封好,说:“这是一件。另外,就是我那匹宝马。它已跟随我多年,征战撕杀,为了它,我遭过罪,杀过人,可我以后再也用不到它,也托你们把它牵走,献给陛下,让他赏赐给一位忠勇的将士,以免此马埋没于槽枥之下……”
他的声音越来越伤感,几个人抬头,分明地看到他的眼角,已经挂上一滴眼泪。
杨涟亭动情地说:“主公,陛下也不缺一匹马,您还是留着它吧。”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不送我视为性命的爱马,更无长物。”
正说着,门“嘭”地一声敞开。
段含章站在那儿,她看看屋子的人,问:“你是不是说你为了我们母子,要留在县南?!”
狄阿鸟沉重地点了点头,给她挥了挥手,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儿要给他们说。”
段含章冷笑道:“说什么,把你的爱马拿去取悦你的仇人?!”
狄阿鸟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什么?!”
他正竭尽全力地表现自己的忠君爱国,措手不及,也不敢相信之极,连忙往几个手下看,见他们傻呆呆地听着,一旁老范已经惊呼,猛地跳起来,往段含章冲去,希望能及时捂住她的嘴。段含章却反抗了,一边且战且走,一边说:“你父亲,你叔父,他们的在天之灵,怎么能得到安息……你这个销毁了他们意志,胆怯时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来推委的扎乌剔,你怎么就不知道,你只有跨上战马才能够活命,你只有到了县北,在对游牧人的作战中才能恢复自己的气力——”
狄阿鸟实在是忍无可忍,横向仰掌,“啪”地一声,重重打在她的脸上。他大声咆哮:“你这条丑陋的母狼,你要干什么?!”
段含章倒了下去,他却不放过,抓起段含章的头发,往屋外拖去,向拖着一条死狗,毫不留情地往外拽,口中念叨说:“我们是一族人,我才娶你,我以为你会知道,什么是君臣,什么是父子,你这个卑贱的母狗。你这条毒蛇,你想尽一切办法,无时无刻,玷污着我的灵魂,我受够了,我真受够了。”
段含章也不甘示弱,反手抓住他的头发拔,大声说:“你因为胆怯,连你的父亲都能忘掉。我真是瞎了眼,才一心辅佐你,为你生儿子,你打我,打我,打呀,最好为了向你的主人献媚,杀了我。”
狄阿鸟拼命地殴打她,手脚却因气愤而没有一丝力气,前脚跨过门槛,后脚却绊在上面,一跟头栽倒在地。
段含章得到机会,披头散发地爬起来,举着双手一阵狂笑,大声喊道:“我以先汗王之英魂起誓,你将一无所有。”
狄阿鸟爬起来,又一巴掌将她打倒。
屋子里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的狂态,直到老范猛地从案几两旁向前挥手,才争先恐后地往前冲去。
狄阿鸟不知从谁腰上夺了一把短刀,咆哮说:“我要杀了她。”
几个人死死地拦他,他还是在段含章身上挂了一下。
厚厚的棉袍被锋利的利刃从当中豁开,绽开一道洁白。几个人都有点儿腿软,段含章也不再动嘴,站在那里,一个劲儿颤栗。
众人只看到她一个劲儿吸气、吐气,也纷纷感到呼吸艰难,等到外面的人冲到跟前,帮他们迈了这道阶。
狄阿鸟在沉默中狞笑道:“我二叔狷狂自大,不守臣节,给家国带来不尽的灾难,于是上天惩罚他,毁灭了他,他有何英灵,可以让你凭借他的名义,使我一无所有?!你一个妇人,一个奴隶,没有我把你从毁灭的边缘带出来,没有我给你妻子的地位,有起誓的资格么,而我对皇帝的忠诚之心,是你一个女人动摇得了的?!”
他举手一投,短刀直奔庭院中的大树,钉到上面。杨小玲奔到跟前,正好与短刀擦身,当即惊了身冷汗。她并不知道情急中的狄阿鸟投出这把短刀,就为了吓唬她,不让她跑过来掺和,站在那儿责问:“狄阿鸟,你被泥巴灌住心,成了一条疯狗么?!”
赵过本来还想跟狄阿鸟继续赌气的,看这光景,也赌不下去了,走到跟前,拖了他往大门外走。
狄阿鸟并没有固执地盘桓,跟老范说了句话,就跟他走了。
两个人到了外面,赵过就迫不及待地说:“打老婆用刀的人,我一个也没见过?!吓唬人,还是杀人?”
狄阿鸟咬咬牙,说:“她不知道轻重,你也不知道?要是她闹下去,我今天就真杀了她!”
赵过说:“我是,是不知道轻重。我不知道你为啥打老婆,也不知道你咋甘心躲到县南,更不知道,你为啥白给人家十三匹马,这年头,两条腿的人好找,四条腿的马不好找,十三匹马,就是十三骑……”
狄阿鸟没好气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来跟我讲?!”
赵过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才问你呀。”
狄阿鸟往一旁一坐,往一旁拍拍,等赵过一起坐了,问:“你今天碰到了陆川?”
赵过说:“碰到了。”
狄阿鸟问:“他没有让你带话给我?”
赵过绷了绷嘴:“你知道?!他说小姐让你去见她,你又不是我,不是她的臣下,不能叫你去你就去,我想好了,不用理睬他,就当我没有传到话。”
狄阿鸟横了他一眼,伸了胳膊搂搂他肩膀:“她是女人,咱们男的,让着点儿,哈?!”
赵过笑道:“你老婆是男的么?”
狄阿鸟头疼地说:“你能不能不再提她,你知道我——”
赵过打断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啥打老婆,也不知道你咋躲到县南,更不知道你为啥给人家十三匹马……”
狄阿鸟摆了摆手,往四周看了看,说:“咱们身边有朝廷的眼线。”
赵过不敢相信地说:“除了张奋青,还有别的眼线?!”
狄阿鸟沉沉地说:“我把他赶走之后,朝廷就不能收买别人了?!朝廷能放下心,不监视你和我?”
赵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
狄阿鸟问:“含章不知趣,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