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儿还真有过。隔两道街就有一家。
那家是打烧饼的,两口不知从哪来,在这儿落户,老是被人欺负,男人找个营里的良长认兄弟,招个靠山,没曾想那良长一来二去摸熟了门,睡着他家媳妇,拿着他家的钱,最后男的后悔,想去告,那良长干脆把男的弄死掉,直到现在,还是私下传的“无头案”。
杨锦毛被说惊了。
他知道女儿想跟人家好,一直装不知道,陡然醒悟到不是闹着玩的,不由意动,但想一想,自己从人情、道理上,都不好讲,假意责怪说:“你这是说什么话,说出去,丢人不丢人?!要说,你自己去说。”
杨二嫂和他拌起嘴,拌得杨老汉觉得大伙定然知道自己没招,就勉为其难,嚷:“你别跟我说,要说去找小玲,让小玲说说,你不想让他住咱家。”
杨二嫂也不是傻子,心里有本账,出来找杨小玲,天上下了小雪,那边屋子里,丈夫、郭华和周围的几个排场人一起喝酒,灯灼灼闪闪,这边儿,她就和杨小玲站着说话。
杨小玲想想狄阿鸟的家世,想当年好生风光,爹亲娘爱,到现在发配几百里,想靠上自己家,嫂逼兄弟憎的,再看看孤儿阿狗,绕着玩跑,许小虎门口坐凳读书,一字、一字念:“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心里一阵酸,望雪淌泪,掩面就走。
杨二嫂不依,跟在后头嚷。杨小玲就说:“你让他住完冬,行是不行?!”
杨二嫂怕人住热了,更不舍得走,跟上说:“要几十个工人都住咱家,咱家住得下?!嫂子也不难为你,要是你不说,我给他说。”
阿狗从树下跑回来,双手捧着,笑着跑来,问:“婶儿,蛋蛋呢,我跟他玩。”杨二嫂顿时气不打一处,想不到他天天打杨蛋儿,还找杨蛋儿玩,就说:“这狗伢子,也让他领走。”阿狗并不知她说些什么,仰脸“嘿嘿”笑一阵儿,伸手一看,说:“咦,雪点点没了,我给杨蛋儿逮的。”
杨小玲摸摸他的手,见有点凉,打发他回屋,心说:“孩子就是孩子,无论人家如何恶他,他也不会知道。”
阿狗在地上乱捞,抓的有雪有泥,又去摸杨二嫂的裤子,杨小玲连忙给她擦,喊了许小虎一声,让他把阿狗逮走,起了身,见嫂子还逼在那儿,没个走的意思,说:“阿鸟前时间寄来的钱,你收下没有?!你让阿狗跟他住外面,他一个男人家,自己也还没有长大,白天还要去上工,怎么顾得住孩子?!你让他住外面,我给他说就是。让孩子一起走,那是要干啥?!”
杨二嫂说:“我不管,你不说,我就找营里管事的把他拨走。”
杨小玲想狄阿鸟的人来这儿那么多,不信人家听他的,终究是赌了一口气,含着眼泪说:“我说就是,不指望你可怜,想也有人家收留。”
说完,把阿狗推给许小虎。
杨二嫂无端端气不过,跟上责怪:“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被人休了回来,我家亏待过你吗?!不就让你做做饭,洗洗衣裳,把你养得水灵灵的,你看你的脸,你看看我的脸,让人家外边的人说。”
两人正吵架,外头有动静。杨二嫂哼了一声,跑去开门,不曾想风雪夜里来了几个营里人,看样子都有一些地位,身上挂着披风,上面堆着跟鸽子粪一样的雪。
杨二嫂终究是没有什么见识,再泼辣也吓一跳,回头往屋里跑,去喊男的来,想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杨小玲是在长月城里呆过的,就招呼:“几位军爷下这么大的雪,还来要兵器?!”
不到跟前,发觉后头跟着的卒子提了个三层饭箱过来。她一想,觉得是来看狄阿鸟的,回头喊一声:“阿鸟。几位军老爷看你来了。”狄阿鸟拉门出来,站到院子里,见一个是陈绍武,其它的都不认得,愕然说:“你们都是来看我的?!”
陈绍武侧身介绍为首的大汉,说:“这一位是王统领,听说主人落难,心里好生敬仰,想和主人认识、认识。”
狄阿鸟投亮光看一看,来者身材高大,胡子毛喳喳的,已经挂了雪点儿,笑着说:“久仰。”
他一连喝酒,酒气比较大,嗓门也就大,一个院子都能听到,杨二和郭华都出来了,站到草沿下往一行人看,王统领也一再抱拳,先跟狄阿鸟抱拳客气,接着给郭华他们抱拳说:“打搅了。”
狄阿鸟挽他去屋里。
杨小玲看了他们进屋,兀自高兴,想二嫂未必敢再提往外搬的事儿,搬出去也一定有人照料,高高兴兴去张罗,添些酒菜。她忙了一阵儿去送,发觉哥哥和郭华都出来了,愕然说:“你们怎么不到里头坐?!”
郭华低声说:“他们是要议军机的,我们坐那儿,不是找抽?!”
杨小玲端着荤菜进去,门口守着一个兵,到了里面也没见怎么样,人也是在喝酒,大鱼大肉已经摆上,估计雕阴城最好的厨子做的,灯底下熠熠有致,杨小玲跪下放好,谦身出来,退到门口,方注意到狄阿鸟在最上头上坐,王统领侍奉一边,有点儿毛,心说:“阿鸟怎么这么不识趣?!”
狄阿鸟却在想令一码事,想着这么多好菜,让孩子们都来吃,自己家的,杨二家的。他自然知道王统领为什么来,想他们也是觉得防护力量薄弱,有心重用自个儿防胡,也不谦虚,让王统领好好礼贤下士。他刚才已经听了正题,这就说:“王将军,我有心问你一句,你现在,手底下有多少人?!”
王统领说:“不满小将军,加上杂七杂八的,一共才三千左右……”
狄阿鸟笑道:“恐怕不止吧。”
王统领叹气道:“要说不止,当然不该止这些,我的营兵,只有一千七百多人。马上又要下大雪了,鞑子要是冬天来扰,弟兄万万吃不住。这上次丢了楼关,兄弟才提了职,提了职,也担了事儿,不一定哪天,就丢了吃饭的家伙。小将军有什么教我,直言就是。”狄阿鸟说:“那是,雕阴道乃要道,光是一千多人,吃三千人的饷,就够掉脑袋的,但话说回来,只要过了冬,将军就会升职,调往别处,此处自有人来接管。其实是没有什么担心的。”
王统领说:“小将军有所不知,鞑子的兵,就陈在前头楼关不走,下了大雪,他们吃什么,定然要攻城,掳掠,冰城再坚固,也挡不住饿了的人,咱们出兵,兵力不够,被动防守,随时就有危险。”
狄阿鸟半路上就想过,哈哈大笑,说:“将军谨慎了,你送我一桌酒肉,我送你一个楼关和一个冬天的平安,如何?!”
王统领连忙说:“别说一桌酒席,就是十桌、二十桌也无问题。”
狄阿鸟说:“我先向你推荐一人,你若能用他,事情就成了一半儿。”
陈绍武以为是自己,想自己初来乍到,万万不成,心提到坎儿眼上。狄阿鸟似乎知道他想些什么,看了看他,笑道:“这个人不是老陈,但要是得到重用,定是一员猛将。”
王统领问:“能保雕阴无事,于国而言,亦是大功劳,何来用不用一说?!”
狄阿鸟说:“流囚也肯?!”
王统领以为说的就是他自己,笑道:“小将军若立此功勋,自然脱笼而去,高飞入云。”
狄阿鸟说:“这个人,自然不是我,就是跟我一起来的那少年,陈绍武,你过去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陈绍武愣了一下,问:“他?!”
狄阿鸟点了点头,见他起身,给王统领说:“人选挑了,写信到洛川雕阴道衙门请示一下,你就等他伤好,写一封书信,让他带去见楼关胡虏,让胡虏归还楼关,先礼后兵,胡虏就会撤走,就是一个兵不血刃。如此以来,将军就要早一步高升,调任去别处了。”
王统领觉得他有意糊弄,或者浪有虚名,苦笑说:“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狄阿鸟笑道:“就是这么便宜。胡虏据楼关,往高奴,道路艰险,岂可久居,盘踞不走,那是觉得朝廷要打高奴。一旦先礼后兵,再打楼关,他们就已经知道,朝廷并无收复高奴的意思,只想夺回楼关,此时坚守无以养,不能久战,他们自然就会撤兵。”
王统领寻思片刻,说:“可以一试,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
狄阿鸟点了点头,见陈绍武和郭华扶了那个鞑子少年进来,就给他说:“快快拜见王将军,而后随他去吧。”
那少年就跪下了。王统领看了一看,说:“你叫什么?!”
少年道:“我叫没藏。”
王统领说:“好好养伤,狄小相公一力推荐你,你万不可让他失望,若为朝廷立了功勋,想我一个统领,能为你开罪,也可以保你军职。”
少年朝狄阿鸟看一眼,泪光闪闪地说:“我记住了。”
王统领让他们把少年扶走,极力劝勉,让狄阿鸟多喝,过了一会儿告辞,发觉杨家大小都偎到雪地里来送,大手一挥,高声说:“好好照顾狄小相公,他若受了半分委屈,我拿你们是问。”说完,就带人走了。
这边,人一个、一个捧着袖子,想刚刚还在议论的话题,木呆呆地站着。陈绍武走在最后,给他们说:“都进去吧。”他们这才发觉狄阿鸟连门都没出,定然依仗国丈爷才这么傲慢,同时品性也可略见一斑,都不知将来,他会怎么搅弄大伙,心里已经在暗暗担心。
他们送走了几位军官,狄阿鸟这才露面,是喊孩子们的,大声喊:“小虎,阿狗。”阿狗正想睡觉,一睁眼,就跟着许小虎出来,狄阿鸟叫不来杨家小孩的名,就遥遥给许小虎说:“喊喊他几个,你舅家的巴娃,过来吃肉。“
接着给郭华一个盘子,说:“把它给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俩兄弟送去。”
狄阿鸟是考虑到没藏身上有伤,才找个人去送。
郭华只以为他把自己当下人看待,心里一百二十个不顺,却还是接了,走几步,一回头,就见他拉了这个,拉那个,让进去吃,人都退缩,这才满意地笑了一笑,拐个弯,一边捏着吃,一边回后街,自己住的地方去。
杨小三连忙跟去,手往他背上一搭,把他吓了一跳。杨小三也捏来吃,一边吃一边说:“日他娘。俺姐跟他好上了。”
第一卷 雪满刀弓 第四节
天刚蒙蒙发亮的时候,铁铺子就已经开工了。炉火夜中未敢熄灭,整个一添,就是腾腾的热浪。流囚由把头带着上工,学徒也被人唤起,唯有狄阿鸟没有人理会。狄阿鸟是感到杨小玲起身,才爬起来的。
他捂结实阿狗,出来外面哈口气,房上屋下白皑皑的,眼前雪铺了三指厚,扎着几串脚印,不由伸一伸懒腰,往厨房里走。杨小玲正忙于做饭,在冒着热气的水桶中捞来捞去,将一些白菜淘了出来。
狄阿鸟笑呵呵地去帮忙,伸手一探,水看着冒汽,却冰凉入骨,跟猫用两溜牙齿衔了一样。他不敢相信地看一看杨小玲,双手通红,连忙团她到一旁去。杨小玲便哄骗说:“就这一些,就洗完了。”
铺子也不舍得做什么好饭菜,菜确实那么一点儿,加上昨天刚死一头猪,今儿才剁了几许猪肉,不过,劳力吃半饱也要填几个锅盖饼,要和半个小山一样的粗面。狄阿鸟于心不忍,刚刚伸了手,杨小玲又嚷他,说人家看了会笑话,让他去工棚看一看,他也就去了工棚。
天还没有全亮,工棚里半边通红,有的丁壮已经耐不住热,甩出一身精肉疙瘩和一朵麻布腰带结。右手边金石交加,大锤、小锤带着节奏,轮番落毡,钢铁在铁毡上火星四迸,往里是几座大风箱,有着几个年龄大了的,“呼呼”曳木柄,左手边是一座高炉,于人半腰而起,乌黑中粘着铁渣,披了身雪,上头没有覆棚,旁边有土梯到顶,好似把棚撑穿了一样,炉下部还走着一条四方管道,下头镂空了好多四方洞,乌黑狼籍。
狄阿鸟第一眼望过去,就知棚中最不寻常的东西就是这炉,去跟前瞧一瞧新鲜,感到那脚下的地都结实许多。
在许多人的侧目中,杨二赶了过来,说了句“你来啦”,实在招呼不好,弯着腰跟着笑。狄阿鸟绕着高炉走趟趟,问:“炼铁水的。”
杨二连连点头,说:“恩。炼铁水。”
狄阿鸟找到旁边的风箱口,回头又问:“风箱?!”他发觉棚尽头有几匹驴骡槽,问:“牲口拉的?!”
杨二又点头,说:“是呀。”
狄阿鸟慢慢体味一番,从炉风走向到管道热风箱,再找到坩埚池。
不少劳工都好奇无比,停了手中的活看这人来干什么,边偷偷地瞅,边低声说话。杨二挥了几回手也不管用,也没觉得狄阿鸟添乱来的。
他认为狄阿鸟是读过书的,能听得透道理,陪同走着,不厌其烦地把各人的活都讲一遍,站在另一边回头,说:“这个炉子是一个老先生帮忙搭的,能回火,烧出来的铁,质地韧,打出来的兵器好。要不是人家,这铺子哪能开这么大。回头,你和他认识、认识,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在一起有话说。”
狄阿鸟看了看炉子,歪过头来说:“你自己不能搭大炉?!”
杨二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