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棱泰看看远方,也停下了脚步,他摇了摇头说:“亲家,你还是多保重吧,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我就不走了。”
巴伊乌孙和巴比格都愣了,周围的人也愣了。巴伊乌孙凑过脸,恳切地说:“你是因为投降过东夏王,害怕我会报复你,是吗?!请您不要这样,你看看,现在我除了你们,还有谁,还有谁?!”
他指挥自己此战中幸存的两个儿子和几个侄子,要求说:“你们都下马,给你们的德棱泰叔叔跪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请求他跟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否则的话,东夏王会因为他放走我们,而杀掉他的。”
几个年轻人纷纷下马,德棱泰赶上前,一个个搀扶,连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这远远不及巴伊乌孙大首领给予我的。”
紧接着,他退后一步,摸心行礼,轻声说:“巴伊乌孙大首领。亲家。我不走了,我也不能走,东夏王是个英锐果敢,世上罕见的巴特尔,对我已有活命之恩,还曾交付我了莫大的信任,在心目中,我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主人了。我们都是东夏人,多少年来,自相残杀,食不果腹,亲人为外人奴,妻女随时被外人掠,而今长生天降此骄子,我等东夏百姓,岂不期盼之?!我却把您给放走了,再一走了之,不是忘恩负义么?!您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吧,回到您的故居,在奄马河畔放牧,那里已经不算是东夏,可以供您栖身,您就到那里去吧。”
巴伊乌孙泪盈满眶,嘴唇颤抖,上前扶着他的胳膊喊道:“德棱泰,我的恩人,我的坦达,您宁愿被杀也不肯与我们一同走么?!”
众子辈纷纷说:“叔叔,我们一起走吧,走吧。”
德棱泰摇了摇头,说:“我们东夏复国了,复的不是夏侯武律之国,而是东夏国,东夏帝国,那个雄鹰与狼共存的时代,我好像看到了那些辉煌、那些荣誉,就用我的人头,去见证帝国大汗的威信吧。你们走。”
他挥舞着胳膊驱赶,大声说:“你们走,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
巴伊乌孙真想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回来,可是还是忍住了,扭头看看站在一旁的巴比格,苦笑说:“我们走吧,他的心已经像是一块磐石了。”
巴比格在巴伊乌孙的推搡中,也不停回头,是呀,德棱泰的心,已经像是一块磐石了,他是党那人的后代,希望恢复自己的国家,找回遥远的记忆,可夏侯氏不是党那人,不是,你怎么也肯承认呢?!
巴比格猛地站住了,回头喝道:“而今的东夏王,他是高显人,还是个二雍子。”
德棱泰远远回答说:“可是他的身和心都已经属于东夏了。”他大声说:“他拒绝把我们东夏人像奴隶一样买卖,拒绝中原人像他索要奴隶,他说,我们东夏人都是他的百姓,不是奴隶。”他远远看着,只见众人越走远远,远远大漠像是一道河堤,有着青灰的印记,干脆放声大喊道:“他让卧在他脚下的狼都吃胀了肚皮。”
巴伊乌孙的耳根一阵、一阵发麻,他忍不住停下来,又忍不住走,好像自己停下来听到了东夏王的高明,好像走,是得赶快离开。
这时,狄阿鸟已经知道了,巴伊乌孙被人给放跑了。
这话是别乞给带回来的。
别乞和他的弟子们已经渗入数次,招降了三天,可效果不大,他一回来就分担狄阿鸟的注意力,免得大王为自己没有进展生气,告诉说:“大王,巴伊乌孙他被人放跑,被他的亲家德棱泰放跑了。”
狄阿鸟“嗯”了一声,好像是根本不相信,让人去问。过不多会儿,人回来,告诉说:“德棱泰跑了,与他放走的人一起跑了。”
别乞大声说:“大王,您赶快派人捉拿他吧。”
狄阿鸟坐了起来,说:“德棱泰不会背叛我的,也许他还完了别人的恩情,就会一心一意忠于我了。别乞,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你这劝降无进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们都不相信长生天了,还是另有原因?!”
别乞说:“不是,我说您是长生天指定给众人的唯一君主,他们都相信,可是,可是,好些首领都联合了起来,他们不许人投降,说巴伊乌孙去请救兵了。”狄阿鸟“嚄”了一声,说:“巴伊乌孙没走前呢?!”
他敲几震别乞,大声说:“告诉我,是不是你不用心?!”
别乞犹豫了一会儿说:“百姓们不投奔您,是因为撒力罕和青唐赞普,撒力罕很珍爱百姓,百姓们都说他是一个好人,也害怕他,而青唐赞普却会作法,他的弟子给萨满辩论,讲法,我们的萨满都败了,他又在里头作法呢,他说我是撒谎,说长生天与佛祖相商,所定国君要十年后才降临,不是大王您,还说您上次骗了三千人投降,却都把他们杀了,因为他们不是你们夏侯家族的人,还说,你们夏侯家族的军队,就是靠杀人得到力量,所以……”
狄阿鸟无奈,哭笑不得地说:“现在都比作法了。”
别乞又说:“还有一个原因,先可汗的仇人很多,而这些仇人的亲族中,出了许多的巴特尔,百姓们根本不敢明目张胆地投降,他们就是觉得青唐赞普撒谎,也害怕,也正是这个缘故,他们选到半夜,到了,我们这边又不敢要,怕他们有歹意。”
狄阿鸟找到原因了,说:“一是因为撒力罕有威信,二是因为青唐赞普和你一样,三是因为我叔叔的仇人多,四是因为夜晚投降,我们这边的人不敢收。第四个,我可以给他们创造条件,从今天开始,我会传下军令,将士们白天多休息,夜晚少休息,夜晚有人投降,一律准许。”
他又说:“我大概能在威信上击败撒力罕吧,你呢,难道战胜不了青唐赞普?!这两则,我们都可以想办法,想办法。”
他咳嗽了一声,说:“你说我叔叔有很多仇人,这话有点夸张吧,十万人里头能有几千巴特尔是仇人呢?!”
别乞说:“没有几千,但是几百却有。”
狄阿鸟大吃一惊,再次坐起来,眉头拧一疙瘩,不敢相信地说:“这怎么可能?!”
旋即,他释怀了,大概也真有这么多,当年自己见事不妙就分了家产跑,不也是这个原因么,自己叔叔还真是给自己留了一地的仇人,他给自己留下一个臭名,说自己不配做夏侯氏子孙,弄得自己很蹩脚,这还给自己留了一地的仇人,幸亏阿孝被他的小母藏到中原了,也幸亏自己有点远见。
几百个仇人巴特尔,加上他们的亲族,或者百姓,当真不能小视,这也是,不是他们,巴伊乌孙也无法反过来奴役夏侯氏部众,他敲几感叹:“当年我分财物予人,亲族皆诟我,阿妈都恨不得打我成千上百个耳光,现在问题出来了,证实了我的远见,可是证实了过去,将来倒是个问题。”
紧接着,他伸出胳膊一指,说:“别乞,你找人回忆,把那些与我叔叔有杀父,杀兄,杀弟之仇的人整理出来,交给我,我给他们优待。”接着又说:“我与我叔父不同,我叔父放逐过我嘛,这一点,你也可以善加利用,同时,我会准许名单上人不以俘虏之身对待,允许他们自由离开,就说,我叔父杀了他们某一人,我却活他全族,日后他们是反对我,还是投奔我,皆无关系,但是他们必须发誓,与夏侯氏之仇一笔勾销,即使见到武律汗的儿子也不许报复,我们再无私仇。同时,另外再谱些一份首领名单,排除这些人,其余在限期内不来投降的,以后都是奴隶或者平民,按战俘对待,所拥有财物,一律收归王庭。”
别乞连连点头,但也有不同意的,说:“大王,可是这么多仇人,他们要是都走呢,将来再反对您,口口声声,不是私仇,又是一个问题。”
狄阿鸟说:“那你们岂不是又有战功可立了?!我是东夏之王,我的百姓却因为我家族长辈不依照律典,还没有在他们成为百姓前杀掉他们的父兄而对我身怀私仇,怎么可以呢?!去,照办吧。”
正说着,有人禀报说:“德棱泰回来了,他让自己的人把他绑起来,说是自己放走了巴伊乌孙,任由您处置。”
狄阿鸟让别乞下去,淡淡地说:“把他带过来吧。”
德棱泰被人带来,双膝跪下,叩首说:“大王,我像您请罪来了。”
狄阿鸟“哦”了一声,笑道:“何罪之有?!”
德棱泰说:“大王交给我重任,我私纵人,是死罪,我放走之人,可为祸一国,是死罪,我放走之人,是大王的仇人,又是死罪。”
狄阿鸟大为怜惜,这种能分清职责、后果的人,恐怕别人放走巴伊乌孙,跑到自己面前,只会说,我放走的是您的仇人,这个德棱泰,却是有着中原士大夫的品质,朝廷才能找到,他站了起来,说:“德棱泰,你没有罪,放走巴伊乌孙,是他予你有恩,也算是你的旧主,不能算有罪,从今之后,你就不欠他什么了,对吧,一心一意忠于我吧。”
德棱泰有点意外,抬了头说:“可是我虽然叮嘱巴伊乌孙,让他远走高飞,可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卷土从来。”
狄阿鸟拔出刀子,割断绳索,说:“这我知道,可是把他放走,咱们圈起来的人也容易投降,不是吗?!何况这是天意,我偏偏让你去守出路,你偏偏受巴伊乌孙之恩,这不是长生天老人家的旨意么?!我怪罪你,岂不是违背了上天?!你起来吧,出去告诉众人,你放巴伊乌孙,是因为想一心忠诚于我,故而割断旧情。”
第二卷 大漠孤烟 一百一十七节
这是被赦免了吗?!
德棱泰无比感激,加上放走巴伊乌孙的缘故,也就没有什么要保留的,提到自己还不太成熟的主张:“我听说大王为几乎无人投降而苦恼,还听说青唐赞普躲在里头,以天神之名诋毁大王。”在狄阿鸟点过头之后,他又说:“事实上,青唐赞普只是个随风摇摆的小人物,他自称青唐国主,把女儿献给撒力罕,希望撒力罕能够追随他,助他夺回国家,这是个懦弱又贪婪的小人,经不起一点儿风浪,如今他这么做,是得到撒力罕的授意,自己也有心借以传教,吸引大王对他的注意力。大王何不拿他做一个缺口?!只需威胁利诱一二,他一定会像只巴儿狗一样,匍匐在大王脚下摇尾巴。”
狄阿鸟大感兴趣,同意说:“可以。”
德棱泰又说:“他信仰佛主,把身边的机变之士说成弟子,实际上却不是,这些弟子都是他从青唐国带出来的能人,因为信仰佛主而厌恶征战,瘦弱好笑,大王如若以对佛主感兴趣的姿态联络,他们能趋之若鹜,不妨空下国师,造势要聘,作为利诱之饵。”
狄阿鸟又赞同,说:“别乞也可能要有想法,可以这样,你们造势请求,让别乞做国师,然后我顺便提到,青唐赞普比他更有才能,如此一来,大家可尽传矣,说青唐赞普之所以不能做国师,是因为他不肯投降。”
德棱泰兴奋地说:“大王这样做,一定会传得快,能让青唐赞普心里痒得难受。”
狄阿鸟说:“这是因为我根本不想找个他这样的国师,他来投降后,我一定会把他献给大皇帝陛下,而大皇帝陛下也会感兴趣的。”德棱泰立刻反对,提醒说:“陛下,他可是自称青唐国主,陛下可以用他谋取青唐。”
狄阿鸟说:“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把他献给中原皇帝,中原皇帝有可能让他做国师,借以收取青唐用。在中原,国师只是一个聘称,百姓不睬之,可是在我们这里,国师乃通天之人,他一个青唐赞普得到了国师之称,若是借天语,让我为他取青唐,岂不难办?!国师乃一国的师表,雅量标举,尊崇之,方可教化国民,青唐赞普,我不要他,否则取权谋计而损将来,一国佛民,岂不都是瘦弱好笑?!”
德棱泰愣了一愣,连忙问:“陛下崇儒?!”
狄阿鸟不予正面回答,只是说:“萨满之教淳朴尚战,儒教精巧重文,崇谁都是大事,不可草率窃语,放到以后再说吧。这件事我交给你去办,去吧。”
德棱泰走后,狄阿鸟反倒陷入了沉思,萨满教过于淳朴却经不起推敲,自己信奉一二,已为它不能自圆其说苦恼,儒教虽适合教化,可是太重文修,一旦推行,儒者多外来,又有王夷之争,自己不能学拓跋氏搞什么认祖归宗之举,正在消弭各族两端,化百族为一家,想起来也比较头疼。
眼看这一战结束就要建国了,到时定不定国教呢?!定哪一教呢?!他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主张,还是决定暂时含糊之,先开办学堂,尊儒尊墨也尊萨满,其余宗教,善加利导,不作特别推崇。
想到这里,他提起笔写道:“七国之争,政出百家,百家争鸣,则枝头繁华。”接着,继续慢慢寻思,又在里头嚼味,又写:“尊儒士存德,尊墨士才利,尊法则可明令天下,尊萨满以导兵战,尊老子可法自然,遵行之道,不可唯一家矣,取百家之长。”
两天之后,他又继续坐下写道:“所用处亦不可混淆,尊法取德,尊墨求自然之道,遵儒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