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北关好久没有说话。
邓艾感到父亲正在冷静,也在自己脑中苦思,心说:“让他们答应一个条件,拉姓王的下马。”邓北关却没提条件,只是说:“你们有证据在手么?!没有,那就只能算他擅入,将擅入者定为死罪的话,草料场那边,也要有十几颗人头陪他落地,这样的事,小事么?!”
那人口气也变了,说:“这件事办完,不会亏待你的。”
邓北关说:“我知道,可我做不了主。”
那人笑着说:“你做不了主?别有所指吧,你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我也知道。我给你说,后悔也晚了,你不做,这事就由王将军做主,他能不追究你的失职,要是追究,那可是一追一个准?!我已经打点过了,只要你动手快,追查得快,没人能将你怎么样。”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二十一节
邓北关自然琢磨过“先下手为强”,只是没想到该往哪儿“发挥”好。
他刚刚去趟草料场,知道涉事的几个是谁,想到其中的范远,是自己为之敞开草料场大门,又怎么能不先投鼠忌器?何况里里外外已由陈绍武的营兵控制,自己过去一趟,只能耳闻赵良长勾结匪徒,不能得到机会,去寻有利于自己下决定的过程真相,难道这个时候,垛上冒着浓烟的现在,自己可以不等火熄,就从人家手里抢人?!
但庶子的建议也有道理,这个事不能被动地交给王统领,授人把柄。
自己是要强做主。
怎么强做主?!只能从镇守副使那儿下手。
他沉吟了一会儿,微微颌首:“不知副使那儿?!”
庶子微笑,说:“他那儿没什么问题,不过,你最好走个负荆请罪的过场,让他准你戴罪立功。”
邓北关明白这点形式,感激地说:“上官先用些饭菜,我安排几句,稍后就去。”
庶子摇了摇头,督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现在就过去,先争取到副使。”
邓北关愕然,他从中找到先后不一致的地方,连忙问:“上官不是说他那儿没问题?!怎么又让我争取?!”庶子冷笑:“是打过招呼了。可人家若占了先,当着众官的面说了合情合理的建议,副使也很难决断。”
邓北关还是觉得庶子言不尽实,根本没和副使大人说好,却没法追问到底,也不敢和对方翻脸,只好带着一腔腹诽,赶向镇守副使那儿。
他脚步匆匆,狄阿鸟也没偷闲,人到驿馆,镇守副使已经被统领王志请去。他回想到庶子的话,只道王志已经占先一步,脚底都凉了,立刻转向,带着随从,风驰电掣地往王统领那儿去。
狄阿鸟起码知道一点,火是自己点的,刺客只是来杀自己的。他心里虚,追查还是次要,是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不熟悉的人追查,一见陈绍武,就放出话危言耸听的话:“王驴子和草料场的弟兄可证实,是赵良长和贼人勾结,放的火。他一个良长,能接触的人也不过那几个,是怎么和贼子勾搭上的?事后可以跟贼人一起跑,死在外面,不是杀人灭口是什么?!要真是被人杀了灭口,怕是要保护他背后的人?……城里,藏着的,有大鱼,金尾巴的。”
回过头来,他又借卖力救火,叮嘱一个草料场的卒丁:“你们要想活命,就要口径一致,全往赵良长这个死人身上推。你们就说他让你们连忙忙了三天,而后发了酒,让你们夜里好好休息,夜里不许出来乱跑。”
人心还在绷着,饭不吃救着火,腿都在打颤。片刻功夫,他们就是我偷偷告诉你,你神情严肃地嘱咐我。
王统领来到,听陈绍武私下一说,再逐一了解,立刻相信城里有“大鱼”,还是“金尾巴的”。他本想把这话当成被副使大人骂时的交代,听说狄阿鸟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都在,上前见了一见,就夜里的事儿找个说话囫囵的见证人问一问。
狄阿鸟不走,就是等着他,趁机说:“兹事体大。事情没清楚之前,话不能再递二耳,否则,一来未免打草惊蛇,二来,很可能被人反咬一口。”
王统领一听音,就觉得比自己想得深远,请教说:“以小相公的意思,这个事情,我该怎么给副使大人说?”
狄阿鸟笑道:“此事与他何干?!一定要说,无非说两句请罪的客套话,无关痛痒,至于怎么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咱都不能让他坐在上头,乱指手。最好告诉他,案情已经大白,是敌方勾结赵良长而起,要做的,就是控制外地人走动,多防范敌寇。”
王统领琢磨、琢磨,城中得与失,与自己息息相关,而副使,能放屁不吃臭,立刻同意,问:“这个案子,就这样了了?!”
狄阿鸟说:“当然不是,明里我们是军民战备,防止敌人偷袭、破坏,暗中可以从赵良长近来接触过哪些人,都曾得过哪些人的恩惠,谁能指挥得动他查……让可靠得不能再可靠的自己人不动声色,暗中调查。”
王统领立刻意会了,迟疑片刻说:“草料场属邓校尉管辖,我还想着,咱们要不要趁此机会,迫他让出一些权力?!”
狄阿鸟自然知道这是他落井下石,借此打击报复政敌的好时候,灵机一动,说:“这很不合适,邓校尉盘踞已深,有‘赛孟常’一称,权力不全是来自于官职,还得自于人心,你动得了他的职权,动得了他在当地人心中的地位,在案情没有大白前,咱就借这个排挤他,会适得其反呀。”
王统领对狄阿鸟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慨一番,一边使人杀猪宰羊,飨救火士卒,一边召集地方官吏,军校,并且请到了镇守副使,同时也派人去请邓校尉,只是走了个岔。此时,众人都在他的指挥所,邓校尉风尘仆仆地走来,只见当上一座大案,王统领和镇守副使已坐,一旁有座有站,并列文文武武,官官吏吏,心里吃惊,只顾来抢先手,自门口抢入,扑到地上就嚎:“大人,属下有罪呀。”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请罪,丑态百出,众人“齐刷刷”地朝案上的两人看去。
镇守副使袖一抖,手掌按到案上,问:“你还知道有罪?!”
邓北关就势道:“请大人准许小的戴罪立功,彻查此事。”
镇守副使扭头看过王统领,说:“以本官来看,谁脏的屁股谁自己擦,此事就交由……。”他用手往下一引,说:“给人家一个洗清的机会。”
下头说三道四,也都是说此事和邓北关没有关系,邓校尉只是没有识出手下的真面目。
王统领没提防,此刻见了这场面,越发打心底赞同狄阿鸟的先见之明,干脆借此机会,卖个人情,口中说道:“此事何须再查?!”
他离案而起,“通通”来到下面,托邓北关起来,说:“军中小校,暗通敌款,校尉大人何罪之有?!”
邓北关愕然,连忙朝镇守副使看去,看他到底是不是跟庶子说好的。
镇守副使也傻了,问:“就这么多?案情大白了。”
王统领说:“案情大白了,一人通敌,怎可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大敌当前,敌人想胜我,自然想方设法来破坏我们的军事设施,粮秣草料,从今以后,各营应当整肃军纪,设帐轮值,防止敌人的渗透和破坏,有那么一些没有操守的军校,检举上来,就不让他再吃白饭,不干事了。”
他在众人发愣间,回到案旁,伸手拽了一道令箭,说:“校尉史千斤听令,从即日起,你负责城中戒严,保护辎重、军械、府库重地,另抽调三百营兵,以三十人为一队,巡查内外。校尉邓北关,你要严格盘查地方,非常人等,一律驱逐。校尉谢铁牛,你协助邓校尉,县官,整饰丁壮,安顿新来的戍户。”
众人齐“诺”。
县长起身,托一书呈上,说:“本官连日与县中诸吏合计,已针对屯、徙,整理出一份文案。献呈如下:历来朝廷往地方上移戍,将一些人划归地方,将一些人划归屯卫,草草了事,不甚妥当,本官以为,戍户编制上,应该区分强弱,将家中男子强壮孔舞者定为强户,发予兵刃,入屯后,耕作其次,戍守为主;将家中男子羸弱者,定为弱户,归于地方,戍守为次,耕作为主。此外,可以让强户居住到县北,即日起操练,防敌寇边;弱者居于县南,摊派劳役……”
王统领大喜,说:“父母大人真良谋也,肯吃此亏,邓校尉以为如何?!”
邓北关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心中有口恶气,反对说:“这些户众,本都应戍守而来,强壮者居北受扰,羸弱者安居乐业,怎让人信服?!”
县长上前一步,大声说:“强户戍守,家眷可留居县南,得一份厚壤,县北还能再耕,杀敌者予以厚赏,所得俘获自有,所得俘虏资于其家,再用朝廷免于的边关赋税予其补贴,必有敢死之民以往;但凡流囚,三年为期,满三年,赦之,立功者,赦之,流囚必敢一博。且,每十户设一十户官,每百户,设一百户,举其能战之人任之,不法而悍者,定越州穿县,不远而来。”
副使抚须良久,说:“此事须朝廷定夺。”
县长激愤地说:“一县施政,何以劳烦天子?!”
副使说:“胡闹,你是县长,岂不连屯田也管了?!”
县长大怒:“大人知我边民逢兵灾,不许流亡,没有饭吃,怎以求活否?!来,来,来,你跟我一道,往县北走上一走。”
众人纷纷来劝,县长冷笑:“我不给你说,我给王将军说,王将军,你敢不敢?!”
王统领本是武人,受此一激,奋力拍案:“他奶奶的,老子如何不敢?!”
副使愕然,说:“老王,你刚立大功,起码也是一转的功劳,可别误自己前程。”
三年可免流囚之罪,陈绍武自然想到狄阿鸟,见他们争执,自一旁侧敲:“那也好,副使让我们营兵满员。”
王统领一听,对呀,不让我这么干,我要丁壮,立刻逼上,说:“那好,你让我们满员,省得我们兵不兵,将不将的,将来有人追问,还说我们吃空饷,你给我们满员。”
不打仗,哪个军官也不想满员,一打仗,哪个军官都迫切满员。
下头立刻你吵我喊:“你给我们满员,手底下没兵,我们拿什么打仗?!”
副使被逼出来真火,暴躁大喝:“谁不让你们满员的,你们的兵呢?你们的兵呢?兵不见了,不上报,这是吃空饷。”
王统领刚来,没吃过空饷,说:“谁吃空饷,你找谁去?!”
眼看着一帮莽夫要打架,邓校尉真不知道站那边好,只好大喝一声:“好了。有事,咱不能慢慢商量?!散了,散了,改天再议,好不好?!”
副使一听,如负重释,一推椅子,起身就往外走。
当地官员气不歇地“吱喳”一会儿,等到外面来人,说草料的火终于被扑灭,并上报损失,这才散。
邓校尉刚才不好和副使一气,这时出来,连忙去找副使说话,到了,副使一脸沮丧,说邓校尉不帮他说话,两人并头喘口气,对王志的表现表示怀疑。
副使说:“王将军真的就到此为止?!要是这样,人家可有大将之风呀。”
邓校尉有点悚,挑拨说:“大人来此坐镇,怎么尽由着他?”
副使叹道:“人家也有人,干不了几天,就升官调任。”
他提醒说:“你应该多注意那姓陈的校尉,他才是你的拦路虎。话我说到这儿,你给庶子大人说一声,让他切要收敛,换你出手,过两天,等风波一消,你就把草料场的人抓起来,继续查,然后再坐实博格阿巴特……”
邓校尉试探说:“这件事,上面的人打声招呼,我就办了,怎么庶子大人要亲自来,这不是小题大做?!”
副使冷笑说:“你懂什么?!博格阿巴特的生死,和政局大有关系。”
他看邓校尉做出请教模样,小声说:“博格阿巴特的父亲曾经依附鲁相国,参与维新,牵扯到诸王夺权的事端里,被健大将军剿灭的。但他那一派人都还在,他父亲经营西略,曾手握重兵,自然也给过许多人恩惠。仓陇军方,羊杜大人乃他父亲一手扶植的,宰相的不二人选鲁公,和他父亲是莫逆之交,这些人怜惜他,为他求情,陛下才不肯轻易杀他。陛下不杀他,有笼络仓陇集团的意思,却冷了另一批人,而这一批人,有陛下出生入死的河北人、关东人,也包括一部分直州人,更有那些曾与博格阿巴特结仇的人,但他们表面上不能不顾大局,就要有借口,你应该知道,博格阿巴特又是长乐王的死党,长乐王被拘囿,是博格阿巴特进言,鬼使神差说服陛下,让陛下万年之后,传位于弟。你想,陛下自己的儿子们岂不恨之入骨?!这样以来,陛下念兄弟之情,赦长乐王为储君,长乐王肯定又会去捞他唯一的心腹,而他这个心腹,就成了仓陇集团和长乐王沟通的关键。”
邓校尉还没有接触过这么高层次的纷争,一身冷汗。
副使说:“这个时候,对陛下忠心的人希望博格阿巴特去死,几位王子也要博格阿巴特去死,而那些内心中仍拥护长乐王的人,想保存长乐王,又知陛下能存天下,为了不让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