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人说:“可我们也不能老拿三叔的东西呀,三叔的东西,那是他一刀一枪挣回来的……”
老人大怒,大声说:“胡说,那是万岁爷的隆恩。”
狄阿鸟不免有些悲哀,牺牲了那么多人,却不敢承认,是一刀一枪挣回来的,非要说是万岁爷的隆恩。
后辈们咽得下这口气?!
果然,十几个年轻人不顾反对,拉出了一匹、一匹的战马,和长辈们在屋前屋后争执。
夜风一阵一阵地吹,吹得人心寒。
狄阿鸟算是亲眼看到了一回门阀之间的倾轧,这个毁灭健氏的场面眼看就要发生,也许,他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不违良心地看着健氏一族走向没落,然而却实实在在地发现,自己却无法忍受。
他看健威在一旁干着急,提醒说:“冒充你爷爷留的有话呀,去告诉他们,先礼后兵,先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先打官司。”
健威醒悟过来,连忙往前头奔跑,庄外火把却上来了,往里头抛火把呢。
这姓李的也太目中无人了。他们怎么能这样败坏皇亲的名誉呢?!抢地,抢地就是,跑到人家门外挑衅。
狄阿鸟苦笑着,再回头,发觉健布家的老太太都出来了,过去扶了一把。
老夫人两只瞎了的眼茫然在空中扫几回,安慰说:“孩子,让你受惊了。”她跟身边的人请求说:“把孩子们都喊回来,都喊回来,老爷都说了,李氏雇佣的都是胡人,都是胡人,我们都是拿自家人拼命,我们拼不起呀。”
狄阿鸟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雇佣的都是胡人,怎么雇佣来的?!联想到那天在贸易行,他敢肯定,这些胡人的雇佣中,至少有自己的阿妹在搅弄,他恨恨地说:“老夫人你稍坐,我去去就来,我看他哪一个胡人敢近庄园半步。”说完,给人要了自己的马,纵身骑上,一口气奔出庄园,果然给看到许多的骑手,是不是胡人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是故意来挑衅的。
他迎面过去,怒吼一声:“博格阿巴特在此,哪个不怕死的过来。”正如他所想,果然有他自家的人在里头,驰马赶了一遭,这些骑手撤了个精光。
他刚要回去,告诉一声,一骑奔到了跟前,上去一看,是赵过,不禁大怒,喝道:“你不是回武县了么,怎么也在里头搅和?!”赵过连忙滚下马,说:“不是我,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才赶快跑来报信儿。”
他又说:“这是阿田主使的,是她主使的,她还让我答应她,答应她去刺杀健布。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来这儿告诉你一声的,人已经派出去了,除了这里,还去华阴劫杀,还去华阴劫杀健布本人了。”
狄阿鸟一拍脑门,咧了半天嘴角,才恨恨地说:“我就知道会是她,这个小王八蛋,疯狂起来,什么都不顾,还学会借刀杀人了。”
他让赵过等着,回到庄园说了一声,立刻带个人回来,大声说:“快带路,迟了来不及了。”
第二卷 大漠孤烟 五十三节
快马穿过空蒙、苍浑的山野,马蹄疾似密雨打芭蕉。
谷中鸟惊,黄鹂哀鸣,两目过落纷乱,走了半夜,不知是否出自于天意,健家的向导竟迷了路。
三人放慢马蹄,再找不到路,一夜间天地几许风雨,几许凋零,到了天明,这才走上花荫道,只见幽栖松林沉,晨风白雾活,山廓如仑定,阴满谷庭,了无辨别的特征,却仍是不知身在何处。
正不知前方几里可以缓目拾旧,对面岗上走了头毛驴。
远远望去,人影驴身在梳透的树林缝隙中倾泻,只闻放声歌:“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隐士?!异人?!
不管是什么人,要向他问路了。
狄阿鸟说了声“走”,先行越岗,追上前去,只见那小小驴儿四只白蹄,翻飞如印石,身上驼了一名老迈瘦小的道人。
那老迈的道士听到了人声,两腿一拨,竟倒坐驴背,朝狄阿鸟几人看去,口中嗟嗟唤驴,驴鸣两声,慢慢停了下来。三人上前问路,方知此道士自称“雷雾子”,与众人去向相同,去会几位朋友。
道士答应结伴而行,这又上了驴背,先一步奔走。
狄阿鸟倒怀疑他那到底是不是驴,腿短腰短,却奔得跟马一样,都想将驴抓了,四蹄掀开,好好探个究竟。
那健氏向导不停与道士说话,呼着“老神仙”,倒着恭维的话。
道士却嫌他括噪,实在肉麻了,就会说:“神仙么?!我的确见过,不妨与小哥引荐。”后来发觉狄阿鸟只看他的驴,不看他的人,倒也觉得不舒服,落落大方地说:“小伙子,驴好不及人好,后辈见了长者,却以为他还不如一头驴么?!”
狄阿鸟不知找些什么话题,只好问道:“前辈住在这山云中?!”道士信口回答说:“这片山云中住的,其实是几口老松树。”
狄阿鸟又没什么话说了,只急于赶路,赶了半晌,忽记起一个问题,连忙请教:“前辈可知道什么是金毒?!”
道士耸了耸眉毛,说:“原来你是求医的?!”狄阿鸟耐心地说:“不是,家中有亲人患了金毒,小子见前辈龟颜如玉,松身鹤体,想必见过他人未见,识他人未识,故而求问,若可救医,小子必愿答谢。”
道士凝思片刻,笑道:“你能答谢我什么?!”
答谢什么?!
狄阿鸟说:“前辈开口,只要小子能办到的,均可答谢。前辈乃世之高人,想必凡俗之物,均不过眼,所求所欲,皆试世人诚意,但有所请,皆无妨。”
道士露出了几分惊讶,笑着说:“且罢。观尔话中所语,似有王霸之气,非王非霸,奈何敢讲将凡俗之物尽掷于山人脚下。”
狄阿鸟大吃一惊,发觉赵过与那健家的后生都是饶有兴致,连忙回绝说:“小子一时情急,道长切不要妄言。”
道士说:“纯金性朴,煎少许入药,可以镇心,并没有毒,不过其提炼时,渣中伴毒,性甚猛,中此毒者,多为炼金术士,矿局司工,若想解毒,可以多饮牛乳,鸡蛋,借以镇毒,排毒。观小哥面像,想必小哥家中的亲戚,定不是什么矿场中人,未必不能自解,怕是不必劳烦山人之手。”
狄阿鸟想也是,记得外父觉得无可就医,还曾说不是一般金毒,不是金毒,连忙问:“大概不是这种金毒,还有没有更厉害的金毒。”
道士寻思片刻,说:“有。大概是天竺之毒吧。佛门《楞严咒》中有言:‘更说此咒,救护世间,得大无畏,成就众生出世间智。若我灭后,末世众生,有能自诵,若教他诵。当知如是诵持众生,火不能烧,水不能溺,大毒、小毒所不能害。如是乃至龙天鬼神、精只魔魅所有恶咒,皆不能着,心得正受。一切咒诅、厌蛊、毒药、金毒、银毒、草木虫蛇、万物毒气,入此人口,成甘露味。’得此毒者,归卧高堂,多诵佛经,必可高枕无忧虑,只当甘露下肚肠矣。”
狄阿鸟回味一下,说:“我怎么觉得这像是骗孩子的玩艺儿?!”
道士笑道:“世间宗法,皆难觅大道,玩些骗人的小法,秃头驴儿便是如此,若闻之,则必言曰:心不诚。”
狄阿鸟愕然,说:“原来前辈是在说笑。”
道士摇了摇头,说:“心诚则人如飞蛾,虽知扑火而亡,犹不顾也,此死可得大安详。”
狄阿鸟醍醐灌顶一般,怔怔盯了道士,心说:“这便是了。外父之毒死于所求,概如飞蛾之扑火,明知必死,而犹不顾,虽死而含笑。”
思及自己也有同感,此时放弃与健布的仇恨,从自己家族的角度上来讲,自己也是被放在了火上炙烤,无论是谁,日后皆可从此角度诟病自己,可这所欲所求之至理,却也偏偏在此滋长。
这一路上,他又在隐隐后悔,竟觉得迷路是冥冥天意,不使自己救人,天灭之,再与自己无干。
一腔雨雾之新灌进鼻腔,他笑了几笑,自言自语说:“世上难道会有人自甘扑火么?!”
道士说:“不少,故而圣人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此一念为我中国之正气也,千年流传不衰,哪一日衰了,国必不存,世间洪水猛兽矣。”
狄阿鸟微微点头,抱拳道:“小子受教了。”
他正要加快马蹄,飞速赶路,道士却又扬手招呼,轻声说:“山人还知道一种金毒,此毒无色无味,伤人周身,无以救治,若分量稀少,可潜伏二十余年。我想这个世上,患这种毒,而自知是金毒的,只有一人。”
狄阿鸟滚下马来,赶于驴头,长揖不起,说:“请前辈指点一二,是何毒耶?!”
道士黯然,说:“山人实不多知,恐怕你只有一人可问。”
他长叹道:“此我花山之不幸哉,我花山至今之世,掌教师弟学窥天人,天文地理,无一不极精通之,门下弟子众多,诚使人以为,花山当兴,哪知会遭此毒灾灭顶,掌教一支最为杰出的弟子,都活不过三旬,隔三叉五,皆因此毒陨灭,而今已将殆尽,此乃我花山之命数矣,命数矣。你要问此毒,找你岳丈自己去呗。”
狄阿鸟想不到他由一毒上推断出了谢道临,又推断了自己,却是在百尺竿头,让自己摔了一跤,不由黯然涕下,心道:“天嫉我外父之英才,这金毒,难不成真是大罗金仙为他下的诅咒?!”
老道请狄阿鸟上路,说:“外世间诟病久矣,实想不到贤侄竟仁孝至此,求尔岳父之病,拜到自家门前。唉,这世上的恩怨情仇都是孽障,都是孽障,你看看看这花山,山高云淡,不啻于逍遥紫府,神袁善走,清鹤野游,野果仙桃,醇酒仙露,与之相比,人生百年,世间富贵,也不过南柯一梦,世侄难道并无啸傲王侯之意哉?!若是退隐归来,这里都是贤侄之天地。”
狄阿鸟大为意外,这老道竟然诚心诚意地劝自己出家归隐呢。
不过,他也不难明白,自己表现甚好,打动了这老道,这老道,希望自己能继承外父衣钵,将他花山绝学发扬光大。
唉。其实这不是外父的本意,以外父的意思,这些东西都是伤天合的,失传就失传了吧。
老道也知道了他此行的原由,眼看要分道扬镳了,说:“山谷之内,匪众岂知功侯所在?!一定会在回去的路上埋伏,无须挂在心上。你且让他们去告诉一声,自己就跟我一起赴会,与一些同道中人相见,这些都是些前辈高人,总有一天,你要继承你岳父的衣钵,不妨早早见面的好。”
狄阿鸟寻思一下,健家的人土生土长,进了山都要迷路,更不要说伏击的人等,且答应了,也是想看看,都有什么样的绝世高人。
两边就此分道,一驴一马冲下山谷,来到一片林地,到了林地,下头已经泊了马车和随从,上头一座亭台隐隐约约,传来阵阵琴声,想必中人相会之所,就在那儿。狄阿鸟下了马,道士下了驴,在一个垂髫童稚的带领下,沿林子一旁的山路往上走,不多时,林子到了,上头已有几位老者,二人下棋,一人弹琴,其余人皆在观棋听琴。
第二卷 大漠孤烟 五十四节
松针落茶杯,清泉亭后鸣,琴曲余音缭绕,无疑取自高山流水,旷叹怀古。
狄阿鸟跟老道士一起,作为一个后辈上来,均无人注意他,他先看过那个操琴抖袍的老人,回到棋盘上,只见一侧的一位老人有一挺残疾人拄的拐杖,另一侧,竟然是自己在闹市遇到的那灰白头发的中年人。
狄阿鸟差点误以为他就是健布,看到这里竟碰上了,方知道不是,见众人皆聚精会神,老道都不敢打搅,也不敢吱声,伸头看看,黑白子拼杀正急,自己却不懂,只瞅着两头黑一片,中间白一片。
他最好不懂装懂,也频频点头,微笑着与人对眼,让人知道,其实他也得到了其中三昧。
忽然,棋案一侧的老人敲了敲杖,说:“路德让路否?!”
狄阿鸟大吃一惊,路德?!岂非潼关之后的郡,隔花阴,比江间,在潼关内,管潼关以外,往东方,东南方,背关中而伸地域,总控江南,江原,河东,甚至河北来京的要道,自己不但曾经经过,还在那儿打过仗。
这棋里头,哪一颗是路德?!
哪一颗?!
狄阿鸟伸过头,在里头一味寻找,只见那白发中年贵族落下一子,说:“我还是要保京城,不保京城,则群龙无首。”
狄阿鸟镇骇,心说:“他们把棋子当成冠军侯与我叔父那一仗,这才脱口叫嚷,什么保京城,弃路德之类的话?!”
回顾那一仗,当今皇帝的战略就是京城示弱,诱敌来攻,中间嵌断,使首尾不可兼顾,而健布,在路德御敌,显然是撞上了三叔的锋锐。
那一场大战,三叔蓄势而至,长途奔袭,潼关都破了,朝廷猝不提防,一些军兵是从西部急切调集的,一些是在集市上招募的,先战潼关,既然已经败了,再战路德,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可问题是,自己在三叔身边,深知三叔的战略用意,三叔却没有中计,进攻长月,大战连连,其实也是一个假象。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