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套滚三层软裘,扑风滚绒的女人下了马,她身上沾的有刚刚干涸的血渍,马身一旁束了一张乘弓器,里头一把雕花弓,一把长剑,另一旁,是一个箭壶,脸庞被雪照得比以前黑了,一双眼睛,却只剩下春风般柔和。
她看着谢小桃,问:“阿鸟呢?!”
谢小桃哭了一场,将近来的事情告诉她,说:“他把路勃勃打了一顿,赶他出去住,自己也不吃饭,大概你们都走了,他心里难过。我正要去县城找赵过,让他想想办法。”
女人绷起自己干裂的嘴唇,说:“不用去了,你跟我回去。”
两人一马,往丘上的院落去着,谢小桃问:“你去了哪?从哪里回来?这身上是血么?!”
那女人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半路上碰到两个蟊贼,溅了一身血。”她抽出自己的宝剑,晃得谢小桃有点眼花,却忽然投了出去,扎在十多步外的雪地上,谢小桃正要给她捡回来,她说:“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告诉那里的人,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告诉他们,我只是一个女人,我想一个女人不再需要一把宝剑。”
谢小桃看了看,带着她往上走,到了,进了门,往炕上一指,说:“你看?!”她发觉对方的眼神有点奇怪,回头一看,炕上人不见了?!人呢?!她跑出来,喊了两声,将院子里找个遍,找不着,想是狄阿鸟跑坟地里了,说了一声,出来,绕坡一走,发现后山有个人影,连忙指给人看。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未曾化透的雪地,往跟前趟,走着,走着,脚下突然多了很多坑,再往前一望,狄阿鸟正抡一把铁锹,奋力挖坑呢。
谢小桃这才知道自己瞎担心,他刚刚躺着,坐着,一动不动,大概是刨了这么多坑累的。
那个女人说:“我早就知道你看错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肯妥协的男人,就是受到再大的打击也会振作,不会不吃不喝,躺着等死的,我一直都相信他。你看,他不是在吃东西么?!”
狄阿鸟叼着一断羊腿肉,抬起头来,把目光放在那个女人身上,不敢相信地走了过来,伸出头,惊诧地问:“樊英花,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告诉阿过?!”
樊英花笑了笑,说:“樊英花?!她走了,我姓李,叫李芷,是你的妻子,不回来,去哪儿呢?!”
狄阿鸟点了点头,问:“可是樊英花的那些部众呢?!”
樊英花说:“解散了,愿意接受你母亲安排的,在大漠之中等你回去,不愿意的,就走了,这个世上从此再也没有樊英花这个人,她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李芷,是你的妻子,陪你流放。”
狄阿鸟收紧眼神,不敢相信地问:“为什么你要回来?!”
樊英花说:“无论是谁,人都要接受命运的安排,李芷是你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永远都不会变,丈夫做什么,妻子就要听从,不是吗?!”她从狄阿鸟手里拿到羊肉,用来往脚下指,问:“你在干什么?!”
狄阿鸟说:“我要在这里种海棠,这里都是瘴气,海棠能吸收瘴气,只要把这里种满海棠,才能居住。”
樊英花笑了笑,把谢小桃拉到自己身侧,说:“那,我们三个人,就一起种海棠吧。”
谢小桃“嗯”了一声,说:“大伙都来种,总比你一个人种得快吧,可是海棠呢。”
狄阿鸟一拍脑门,说:“是呀,海棠苗还没买呢,买来,让大伙一起栽。”他伸出一只手,突然抓住樊英花的手,回头看看谢小桃,笑着说:“你不要走了吧。”
谢小桃说:“栽了海棠,我还是得走,我怎么好赖在你家里?!你都是看在了吕宫的面子上才收留我的,我和吕宫断绝了关系,怎么还能留下。”说完,背着身儿往回走。
樊英花在狄阿鸟耳边说:“她爱你呀,你个傻瓜,她要走,说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怎么能吃你的,住你的,那还不是一心想让你告诉她,你不是因吕宫才留下她,而是……”她笑了笑,说:“只有到了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爱着你的人,才是真爱你,我?!也是一无所有了。”
她等待着,等待着那句会让自己心动的甜言。
狄阿鸟却没有说,只是拉紧她的手,说了句:“你来。”就带着她往山上跑。
他们一口气爬了一座山,四野雪茫茫的,只有天与地。
狄阿鸟深深地往空中吸食一口寒气,拉樊英花与一齐跪下,使劲地在山上挖,挖出了混着雪面的冰土,捧起来,大声说:“我狄氏有男阿鸟,愿与李氏之女芷结为夫妇,一生相随,金兰永固,请日月作证,请天地作证,请四方神帝作证,请江河作证,请风伯雷部诸神作证……”
樊英花屈身儿看着他,说:“我信啦,你请了漫天神佛,那么多眼睛盯在头顶,你不别扭么?!”
狄阿鸟放下他手里的一捧土,挠了挠头勺,说:“这也是。我们相互磕三个头,就结为夫妻了。”
樊英花遵从了他的仪式。
两人叩首完毕,牵着手下山,狄阿鸟严肃地说:“再回去请长生天作证一回吧,来年我们一定生一个儿子。”
樊英花只好赏他一脚,先一步抓了一把雪,握成团儿,笑着打在他脸上,说:“你真是想儿子想疯了。”
*************************************
第一卷结束。
第二卷 大漠孤烟 第一节
上云道长虽然硬朗,仍有老了的一天,银丝一样的胡须一缕一缕凋零,红润的脸颊也渐渐地黯淡,就连耳垂,也开始变黄,比着观中天井下的老槐,慢慢地腐朽,慢慢地僵硬。时日消长,人总自幼年抽发,青年长成,壮年伸展,老年枯萎,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可是道观之中的十几个弟子知道,上云道长养生有道,精通玄功,一身的软硬功夫,还不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急速地衰老,并不时因为生死的循环,而是来自于内伤吞噬和忧愤郁结。
就在几个月前,他心爱的孙儿死了,头给挂在旗杆上。
他轻身挺剑,约了一个朋友,两个师弟,带着六个弟子去刺杀一名年轻的武官,缠臂交击之中,受了内伤,伙伴死了个精光,还是他的螟蛉之子邓大人暗中接应,才使他逃了一命,但也从那天开始,两个人开始争吵。
邓大人说他只知道刺杀,固执。
他说邓大人不心疼孩子,愚蠢,不刺杀,以仇人的身份,一生也报不了仇。
后面这几个月,他们又围绕上另外一个人中争吵。
最后,上云道长一意孤行,纠集众弟子出动了三次,刺杀均告失败。特别是第一次,刺杀还没发动,人家就知道了,一干人走到半路上被伏击,损失惨重。后来,据说是个土生土长的小道士被人家的人收买,跑去告了密,说句实话,那人要是真有这么神通广大,你杀得了么?!
接下来两次,对方应付得一次比一次轻松,观里担心上云道长不停地让众人送死,不少弟子干脆不告而辞。
全胜时期好几十人的道观,现在只剩下十来个,其中三个是烧火的,两个年龄还很小,只有十二、三岁,好好的一个道观,就这样要荒废了。
剩下的弟子也很担心,当他们在官舍中一字睡倒中,年长的就会给年幼的说:“很快就会轮到你们了。”说到这里,就会在年幼的发抖时,翻个身儿,跟另外一个人讲:“观主自己也不想想,他不受内伤还成,受了内伤,根本就是让我们送死,要真是连我们几个也不放过,我们也只好走。”
这一段比较安静,他们都觉得上云道长该死心了,不料在昨天,上云道长到外头广邀同门的帖子有了回应,来了十几个僧道俗,见过上云道长,在道观里住下,人也长得古怪,而且不苟言笑。
众弟子一下心慌了。
果然,过了不大会儿,上云道长让人过去。
年龄最大,在道观里呆了十年的烧火道人最先去了,回来说:“观主说我们这里有内奸,要一个一个盘查,观主说了,关中弟子,也就是咱们,只有我,可以外出买些蔬菜,粮食,其余的人,都不许下山,你们可别跑,观下已经有人守了。”
说完,他挂个扁担,下山了,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他们别无他法,只好轮流到一群大膀的和尚,阴森的道士,贴狗屁膏药的老头面前,接受他们的盘问。
盘问到最后,他们虽都没事儿,回到观舍住处,还是心里忐忑,一个一个瑟瑟缩着,其中一个说:“我们若是奸细,早跑了,还在这儿呆着么?!”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我们这儿又不开茶馆,不是谁想来谁来,新来的俩小道士不像奸细,原先来的,也都是几年前出家的,据说不乏杀人越货进来的,可相互之间,也了解个差不多了,谁会是奸细呢?!再说了,那时那个人还没来雕阴,观主,你怎么就怀疑我们了呢?!”他们不敢说,心里却敢想:早知道,我们也跑了。
时日,这么一闪,天就过午了。
出去买菜买粮的烧火道人接近了县城,他抬头看看,走了进去,见了人看他,还算和善,到处个人打千儿,一路走着,终于累了,跑到一个茶棚喝茶,喝了两口,喷出一口水来,大声说:“这是人喝的么?!”
开茶棚,身兼陪男人睡觉的二职女掌柜连忙跑了过来,说:“哎呀,兄弟也,看你说的,这茶咋了?!”
道士从里头提出个茶叶梗,大声说:“这茶里有东西,光头的,长翅膀的,包巾头的,都硬扎扎的。”
说完,他茶也不喝了,一摆袖子,提了他的扁担,沿着街道走。
这个时候,街上早集罢了。
他这一路就奔邓家去了,想必是从那里拿些菜出来,女掌柜的走出来,一撇嘴,一扬手,骂了一句极难听,极侮辱道士的话,回来给伙计说:“你这是哪买的茶叶?!”说完,不声不响地走出来。
伙计和客人也不上心,个个回品茶叶,也没觉得什么。
大伙都以为她会奔卖茶叶的那儿去,转眼间,她却回家了,到了家门不远的地方,拐了个弯,跑到一个男人家里,进去了,把门一掩,坐到那男人的怀里,轻声说:“老黄蜂下山了,他给说,道观又来了人,三教九流都有,看起来,邓校尉确实在联络江湖中人,也不知是图谋不轨,还是要继续刺杀狄小相公。”
男的颇有顾虑地说:“冷豹被灭口之后,线就不好掌握了,这些人表面上是冲狄小相公来,实际上却不一定。”
他在女掌柜身上盘刷了半天,起身说:“好了,你回去吧,我得立刻报给上头知道。”
女掌柜的离开后,他也出了门,行色匆匆,往文教院跑去了,到了文教院,见到了好多人又在盖房子,溜着边到了一个胖子身边,往前头比划比划,说:“你们这是盖学堂么?!怎么盖也盖不完?!”
胖子笑着说:“将来给你几间,养个老小?!孟母三迁,你也让你孩子读读书,将来不再干咱这一行?!”
来人在他日渐隆起的肚子上按一拳头,说:“就你懂我的意思。”他伸出一只胳膊,盘上胖子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道观来人了,发英雄贴召集了人手,怕对你们那个人不利,我来跟你说一声,回头再给上头回报,你看怎么个报法?!说他图谋不轨,早日让官府处理?!”
胖子说:“这个事儿,不必惊动官府,关键是,咱得摸到他们下手的时间。”
来人带着顾虑说:“恐怕不容易,三次了,这次那只老狐狸还会换花样,这一次,只怕他们动手的时间根本不外露。”
胖子点了点头,说:“摸不着不能硬摸,让黄蜂兄弟自个多加小心,万万不能丢了吃饭的家伙。他就要熬出头了,关键时候不能栽,我还等着道观败落了之后,当面再酬谢他一番呢。”
来人感叹说:“干我们这行没情没义,尔虞我诈,也就是老李你心里仁义,你背后那个人也不错,希望办成了这事之后,能给小弟引荐、引荐。”
胖子说:“找老徐,我也是他引荐的。”
来人摇了摇头,说:“那个人我信不过,一贯吃独食,就这么说定了。”
胖子说:“是没问题,可是你得保证,不跟胖人说,让老徐知道了,不好。”
来人拍拍他放在肚子上的手,意会说:“不好,不好。”说完,就告辞了,走了不远,转了个身儿,再笑笑。
胖子回过头来,进了屋,不大工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拉着一匹马,往外走。第二天,他已经穿过楼关,过河,抵达一处荒滩,找到一个孤零零的独院,走了上去,来到了一位年轻的夫人面前。
第二卷 大漠孤烟 第二节
这里是狄阿鸟的又一所别院儿。
人说狡兔三窟,自从知道沼泽地有瘴气之后,狄阿鸟一共盖了三所院子,一家人是居无定所,轮换着住另外两处院子。
李芷夫人看着少年丢开缰绳,鞍马劳顿,来了就迫不及待地说正事,心里怜惜,等他说完,给他找了一个汤盆,冲冷水了一涮,舀上谢小桃凉在那儿的汤,招招手给他,笑着问:“虞逢,学堂那边还好吧?!”虞逢说了声“好”,立刻把头扎到盆里。李芷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