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说:“现在草料不继,夜又长,马耐不住饿,肯定都要集中在下关卡头的营地里,天一亮就会被赶出来,到时,天昏昏沉沉,又这么冷,中途截几匹,敌人又不敢轻追,咱们?!不过是有惊无险,算了,你,还是找个地方等我一会儿,看看爷是怎么抢马的?!”
他说完,弯腰往马腿上系了什么,说走就走,二十步之外,就辨认不出马蹄的声响了。
李多财听他说的事这么大,左右不是,一迟疑,就看不到他了,再追,已经追不上,只好找了靠路的草棚子,钻进去歇着,痛不欲生地挨到天亮,出来一边咳嗽,一边焦急,就见路上多了几个黑点,那黑点渐渐地近了,果然是狄阿鸟回来,手提一弓,捕了四匹骏马。
李多财往后头望望,不见有人,惊喜道:“这弓哪来的?!”
狄阿鸟笑笑,把弓投到地上,说:“夺来的。几个下夜的把撒没睡好觉,怕体力不济,追都没敢追,怎么样?容易吧?!”
李多财说:“我的爷,你说你去夺马,还不如跟王统领说一声,让他带兵打过去,把马全掳走。”
狄阿鸟笑道:“不可能的。他们布了不少哨,我一人一马,才能潜伏到跟前。怎么样,就这本事,你辞了火头夫,以后跟我,也饿不着。”
李多财信马由缰地走着,突然回过头来,说:“爷,我有个事儿瞒着你。”他咬了咬牙,说:“以前,我们旅里,谁辞职不干都行,就我不行,因为……,因为我是十三衙门的人,上头给我有话,让我监视我们校尉,也就是昨天,上头突然改变主意,大概是刚刚得知你和我的关系,打算换我监视你。”
狄阿鸟顿时一身冷汗,说:“你?!”
李多财说:“是呀。我不想瞒你,就是怕说了,你打我一顿,赶我走。”
狄阿鸟见他把性命攸关的身份都暴露给自己,知道他不但监视自己,而且把整个心都交给自己,问:“我身边,有没有耳目?是谁?吕花生?!”
李多财摇了摇头,说:“我也怀疑过他,我联络试过他,没反应,看来不是。我怀疑老陈,他在你面前太低三下四,既然自己都已经是校尉了,干嘛这样,太不合情理。”
狄阿鸟沉吟片刻,说:“所以,你才给他要马,要回老家?!”
李多财笑着说:“少爷是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今天还不想说,可老觉得少爷早知道我的身份,害怕再不说,换你说,那时就晚了。”
狄阿鸟说:“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李多财说:“那是你不提防,你想想,我当年在咱家,大小也是个管家,老爷虽然倒了,可是到哪儿,也有人请去做事?大的不说,二管家还是没问题的,更不要说,这国丈爷那边,也混个脸熟,却甘心来这儿做个火头,不值得怀疑吗?!少爷再想想,我一个火头,胆大妄为,不值得怀疑吗?!我一个火头,无论要路条,还是办什么事儿,都是那么快就办下来,不值得怀疑吗?!少爷,你是没多想。”
第一卷 雪满刀弓 十五节
狄阿鸟回到杨小玲家,人困马也乏,炕却被人占据。一个挨一个的小脑袋在脖子上打转儿,个个哇乌乱啼,动不动,就见三、五个撅着两瓣开裆裤抱成一团了滚骨碌,滚骨碌滚半晌,随着“嗷”一声哭、“嘿”几声笑,又是一大片尖叫。
狄阿鸟准备抓条被褥走,找被褥找不到,一问,一圈小孩一静,连忙用目光找阿狗,阿狗抬头看一遭,沾沾自喜地告诉说:“他们咻咻,到外面咻咻,说哦可以尿床,哦一尿,尿湿了,嘿嘿。”
原来四更天,大孩喊小孩去尿尿,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爬起来出去,很快轮到阿狗,阿狗本打算去,听大伙说只有他一个能尿床,干脆爬起来,从大炕的这一头,一直撒到大炕的那一头,现在,加上自己家的,几床厚实的被褥全被尿了,大的湿一道、小的湿个角,都晾在外头。
狄阿鸟气急败坏,指着阿狗,半天没骂一个字。
小孩们反而争先告杨小玲的状,说她用一只多大多大的鞋打阿狗的屁股,一个大点儿的孩子还拔开阿狗的棉裤,让狄阿鸟看上头的几个鞋印。
狄阿鸟气不打一处,立刻拎了阿狗,找只鞋,出去再往他屁股上添几个印,是直到打得他连哭数声,叫“改了”为止。
阿狗是被周馨荷抢去他阿奶和前乳母身边的。
狄阿鸟没了睡意,干脆也不睡了,听杨小玲说赵过把李思广安排到客栈里住下的,准备过去看看。正要走,吕花生来了,吕花生给杨锦毛带了两瓶酒,给杨宝儿、杨蛋蛋带了几包麻糖,打成两个包,一探头探脑地进门就喊:“师傅,我来看你来了,咋,家里来客了?!哪的?!”
狄阿鸟咳嗽了一声,腆着肚子迎上去,等着他先让路,擦自己身走旁边。眼看两人已经不过两三步,吕花生竟说话了,一低头,有点儿古怪地说:“小相公要出门呀?!”
这礼貌,这称呼,可还是头一回。
狄阿鸟登时抬头,打算看一看今儿太阳从哪边出来的,却是见那吕花生一弯腰,鞠了个躬,轻快地跳过去,站到十多步外,站着看自己的背影,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他万万不会认为自己家家里的突然一来,吓着对方,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杨小玲夸着吕花生人客气,狐疑、狐疑地走了出来,心想:老子对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好,一向没好心,这小子是不是想阴老子?!
他又立刻推翻自己的想法:凭那小子的心眼,哪里够用?!他在城东校尉那儿鞍前马后,定是校尉相公叮嘱了什么话?!想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欠考虑,心中叹道:“校尉相公那儿可能会因为王统领放下了些话儿,觉得惹不起,对自己敬而远之?!那也不该就日常细节教导他吕花生吧,难道打算把女儿许配给他?!特意教导他怎么做人?!”
王统领礼贤下士,未必校尉相公就不能礼贤下士,但凡事有先后,依两人之间的关系,校尉相公就不好跟狄阿鸟打交道的,更不会特意嘱咐吕花生这样的人,见了要客气。
狄阿鸟狐疑、狐疑地走远,最后还是觉得太阳打西边升了起来:吕花生这人当了小军官,在不伦不类地学人家怎么混事儿。
他还没有到客栈,已经碰到了李思广身边的人,而且是特意叫他去客栈的。
一起回客栈,客栈下头已经摆了好几只大箱子。
上了后楼,李思广等在那儿,见了面就说:“阿鸟,父亲大人让我来,一是看看你现在什么情况,二是怕你打点不周。我带来一些礼品,就是准备里外打点一翻,昨晚已经给陈校尉打过招呼了,今天先去看看王统勋,回头,再去拜会邓爵爷。”
狄阿鸟记起楼下已经放下的红漆大箱,愕然道:“你们瞎破费不是?!”
李思广笑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他侃侃分辨:“哪怕你不在这儿,路过这儿,我还是得里外投贴,东西多少不论,人家见不见不说,帖子要送到,礼要送到。这?!往暗里说,是官场上规矩,往明里讲,也是士大夫之间相互来往的礼仪。你学不会这一点儿,以后呀,出了点小事儿,场面上的人,你都不认识,更不要说找个人调解,找个人办事。”这么一说,狄阿鸟也隐约明白几分,忍不住说:“原来如此,怪不得老陈和我刚来,就有人请我们吃饭,当天晚上,王统领就能上门,对我的事儿,是一清二楚。”
李思广笑了笑,说:“你明白就好,好好地学一学这里面的道道儿,也好重新爬起来?!”
狄阿鸟顾虑两边不合,仍然不肯。
李思广执意要去,说:“哪里都是这样,暗里不合,明里还是上下级,我挨个儿走过场,为你打点一二,到时他们两个闹崩,也容易让你置身事外。”
狄阿鸟还是觉得不妥,说:“你去吧,去完一家,另一家,你自己就去不了了。”
他等李思广一走,就在客栈里睡觉,被赵过找着,醒来时已到下午,两人正说陈绍武有心请赵过过去帮忙的事儿,李思广喷着酒气,摸着下巴壳回来,粗声大气地凑到两人跟前嚷:“听人说陈校尉打了胜仗,好多人嫉妒,说他从哪弄了个宝贝……这些当兵的可笑不可笑,打了个不可能的胜仗回来,就往宝贝上想,说他们陈校尉拿了个圆筒筒,雪只要一停,就爬到雪坡上四处耀——”
狄阿鸟一下儿竖了耳朵,不敢相信地说:“你是听谁说的?!”
李思广说:“喝酒的时候,他们都逼问陈校尉,陈校尉被问得无奈,说是从你这儿借的,哈哈,你的宝贝呢。让我看看,看了我才信。”他扒到跟前往狄阿鸟身上乱团,感到对方仍然瞪大眼睛,一脸严肃,连忙收回魔爪,问:“你真有?!”
狄阿鸟没有及时吭声。
他连忙又朝赵过看去,问:“真有让人在战争中获胜的宝贝?!”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指了临危正座的狄阿鸟,大笑说:“你看他,还装模作样,跟他真有一样。”
赵过见狄阿鸟不吭声,觉得狄阿鸟不想让大舅哥知道,也猛地站起来,往后一仰身,表情夸张地指住狄阿鸟:“嘿嘿。他装模作样……”
狄阿鸟站起来走到窗口,突然回过身,慢吞吞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小的时候,我阿爸差点儿因为一块试金石家破人亡,我这么大意,后悔也来不及,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
他长叹一声,转脸看向李思广:“我把它送了人,你要看的话,一起来。”
赵过“哇”地大吼:“你已经送了人?!咱家穷得,穷得我俩快一起去当兵挣钱,十万两白银,你送了谁?!”
李思广凝了神,却又渐渐疑惑,最终却不相信了,笑道:“阿鸟,阿过,真有你们俩的,他娘的跟唱戏一样,不知道的话,还真就相信了,我喝多了,哪也不去,要跟你一块儿到哪儿去看,不一定怎么整我?不去了,就是有宝,我也不去了。”
他一屁股蹲回床上,抬脚就蹬两只靴子。
赵过看看他,连忙再看看狄阿鸟,一转身往外走,他心里带着情绪,脚跟铁锤一样,踩得“咚咚”响。
狄阿鸟往外看了一眼,回头见李思广已经躺下,只好说:“你睡吧,有话,晚上再说。”说完,就忙着到外头见赵过。
赵过背站到走廊下,情绪已定,往左看看,往右看看,说:“你真送人了?!”
狄阿鸟点了点头,问:“你是不是想说,我是败家子?!我知道你心里忍很久了,今年想说,去年也想说,是不是?!”
他一招手,转过身往楼下走,等赵过跟上,突然转身,交耳轻问:“阿过,你认为,老陈能不能靠得住?!”
赵过眼皮一颤,说:“你怀疑?!你怀疑,我也怀疑?!可跟‘千里眼’?!”
迎面有了人,狄阿鸟咳嗽一声,大步往前走,过院落、前楼大堂,来到外面的马路。马路上的雪都被拢到两边,到了这阵子,路面湿漉漉一道黑,直通远方。
赵过跟过来,迫不及待,问:“你快跟我说。”
狄阿鸟回头看看,又往有人的一个方向看看,背过来往无人的一条路走,一边走一边说:“他没问题了。”
赵过茫然,想了一会儿,试探道:“你该不是拿‘千里眼’试探他吧?!不让他跟人家说,他一转身,说了,怎么反而?!没问题呢?”
狄阿鸟把一根手指放到脑门,说:“我没有不让他跟人家说,我把‘千里眼’借予他。他有害我之心,宝物很快就是他的,他怎么舍得告诉别人?!他要是个靠不住的,贪功,就不会承认自己是依赖宝贝才获胜的,从而抵口不认,也不会告诉别人,对不对?!”
赵过连连点头,说:“那他说了,可我总觉得说了不好。”
狄阿鸟笑道:“说了是不好,你觉得,他自然也能隐隐约约地觉得什么,所以,他一开始不去跟别人说,是为了保护我,是因为他还没问过我,该不该说,会回头找过我再决定说于不说,因为实在不好坚持,才承认的,我没看错他。信不信?!他正在找我,找我,和我说讲这件事。”
赵过反复比较,往前一挥手,大声说:“比起‘千里眼’,看看他是否真心,应该,当然应该。可是,会不会有人来抢呢?!不如,你把他送给李公子,让他带回家,他用,总比别人抢走好。”
狄阿鸟斜了斜眼,说:“我已经送了人。”他往前一指,说:“老范会看天象,阿过,你知道什么是天象吧?!”
赵过眉头一皱:“活神仙?!”
狄阿鸟“恩”了一声,振振有词:“老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厌倦了,我,其实,不喜欢打仗,阿过,你,不厌倦吗?!”
赵过先点头又摇头,却是诧异地说:“可是……”
狄阿鸟仰头负手,挺着肚子往前敲两条腿,一边走,一边用沧桑的口气说:“战争?!天下没有了战争,黎民才能安居乐业,是吧?!”
赵过连忙点头,说:“可是……”
狄阿鸟又把肚子挺一挺,说:“真正的勇士不该期盼战争的降临!”他慢慢地说:“